第154章 人已別經數餘年


    阿、阿越,你回來了!


    月池再見唐伯虎, 就明顯覺察到,他又胖了……昔年梅龍鎮外的唐解元,麵容清臒、衣帶飄飄, 一舉一動皆放逸不羈, 骨子裏卻透出一股輕愁。可如今的唐解元,臉蛋圓了一圈, 腰也圓了一圈,懷裏抱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一臉傻爸爸相。


    他如今住在吳縣旁的小村落裏,這些年斷斷續續在附近買了三十多畝田地,再加上他在府學中的俸祿與賣畫的收入, 已然足夠全家安穩度日。他與沈九娘在家時是詩詞唱和,琴簫和鳴, 出門時就是遊山玩水,自由自在。他們感情甚篤,成婚第二年,沈九娘就懷孕了,九個月後瓜熟蒂落,誕下一個女兒。


    月池看著這個眉眼酷似唐伯虎的小姑娘,笑道:“女兒肖父, 果然是真,小師妹想必一定和師父一樣聰明絕頂吧。”


    唐伯虎絲毫不謙虛, 眉飛色舞道:“那當然了!我待會兒給你看我們月眉寫得字,小小年紀,就頗有筆力。”


    時春一直都在憋笑, 月池有些訝異:“小師妹原已取了大名叫月眉。”


    唐伯虎樂嗬嗬笑道:“對, 你們兄妹, 字輩也當相似。”


    月池卻想到了另一處,她猶豫片刻道:“師父,唐家那邊,還是不願意讓您回宗嗎?”如允他歸宗,小女孩也當依族中的字輩取名才是。


    唐伯虎的笑容一滯,隨即滿不在乎道:“那些個迂腐之輩,成日也就靠一張麵皮活著了。不讓我歸宗便不歸吧,我已然想好了,日後我與九娘過世,就在這山上隨意尋一處,埋葬也就是了。”


    魯寬也聽過唐伯虎與沈九娘之事,他心知肚明,唐氏一族拒不接納唐伯虎,並非是因他被判科舉作弊,畢竟文壇目前已然公認,唐伯虎是被牽連。唐家族老們更多是覺他娶官妓為妻,敗壞家風,隻是沒想到,這些人居然連李越的麵子都敢不給。


    他想到此,悄悄問月池,需不需要去唐家打聲招呼。月池與唐伯虎對視一眼,搖搖頭:“有勞千戶費心了,他們能給的,無非就是一塊墓地而已。師父有想要,就地起一座祠堂也不是難事。”


    魯寬聞言退了回去。唐伯虎也注意到了她身後帶得這些人,他乍看以為是尋常隨從,可魯寬走到前麵來時,他才發覺這一行人氣度不凡,又聽月池開口稱千戶。他一愣道:“難不成,幾位都是錦衣衛?”


    幾人聞言拱手一禮道:“正是,我等奉皇命護送李禦史。”


    唐伯虎在大驚之下匆忙還禮:“你上一封信不是才說你中了傳臚嗎,怎麽這就禦史了?!”


    月池想到這數月以來的事,也有物是人非之感,她道:“師父,說來話長,咱們還是先聊聊小師妹吧。她會說話了嗎?”


    小姑娘既怕羞,又好奇,一會兒把蘋果似得臉蛋藏在唐伯虎的脖頸間,一會兒又偷偷露出水汪汪的大眼睛來偷看他們。唐伯虎下意識道:“會,當然會了,她全唐詩都背下幾十首了……”


    月池摸了摸小姑娘的小啾啾:“那我們月眉,可真是聰明呀。”


    唐伯虎還待再言,沈九娘就一麵說話,一麵從裏間出來:“讓你來開門,不是讓你在外拉著客人自賣自誇的。這麽冷的天,若是凍壞了……”


    她這才看到了月池,一時呆若木雞:“阿、阿越,你回來了!”


    月池躬身一禮:“師娘,好久不見了。”


    沈九娘如今也是體態豐腴,做家常打扮,身著蜜合色的綢襖,下身是玉色的裙子,頭戴著銀絲鬏髻,耳邊還有兩隻金兔紋丁香墜子。她身後又繞出一位婦人,瞧著比沈九娘年歲大些,一身白綾對襟襖,下身是軟黃裙子。冷不防見了這麽多人,兩位女子都有些局促。正大眼瞪小眼之際,堂屋裏又走出一男一女,像是兄妹。月池匆匆瞥了一眼,還以為是沈九娘的好友帶著兒女來串門。


    月池道:“是我冒然登門,驚擾了您的貴客。”


    沈九娘還未開口,她一旁的婦人就忙道:“您、您這是哪兒的話,您才是貴客咧。”


    月池一愣,唐伯虎忙來打圓場:“都是一家人,何必客氣。阿越,師父先領你們去歇息。娘子,你送送三娘子。”


    沈九娘忙應下,一旁的沈三娘看著月池的背影嘖嘖稱奇:“這可真是神仙似得人物,難怪能那麽有出息,九妹,你好福氣啊。”


    沈九娘念及過往也是唏噓不已,當年她和唐伯虎像遊魂一般於江上飄蕩時,萬想不到會有今天的安穩。她看向沈三娘:“這還要多謝三姐。”


    月池和唐伯虎獻畫背後的謀算,還要多虧沈三娘在池州府探聽到的消息。沈三娘可不敢居功:“你這話說得,我隻是舉手之勞而已。九妹,你是知道姐姐我的,若不是確實沒法子,我也不會來麻煩你。九妹你若有門路,能不能幫我們俞澤一把。”


    沈三娘如今已然嫁人了,她同琵琶女一樣,也是“老大嫁做商人婦”。她的丈夫叫俞昌,是一位徽州商人。徽州的風俗是,商人外出經商數年方歸,他歸家後的待遇完全由他今年所賺的銀兩決定。若是滿載而歸,那麽妻子宗黨就會好生款待,若是兩手空空,回家之後就會飽受歧視。俞昌年輕時,做生意賠到血本無歸,為此日夜羞慚,也不敢歸家,於是滯留在池州府。就在這段時間,他偶遇了沈三娘。沈三娘那時也正值春心萌動,見他相貌端正,居然送了他幾兩銀子,還時時鼓勵他。


    俞昌因此而振奮,憑借沈三娘給的本錢,再次進貨售賣,這一次居然大賺了一筆。他有了回鄉的本錢和臉麵,卻不敢把一個妓女帶回家去,便哄騙沈三娘說,回去稟報父母後,就來接她。沈三娘雖然年幼,但卻不傻,痛哭流涕一番後便把他撩開手去,從此再也不做‘偶遇良人,逃離苦海’的美夢了。可沒想到,時隔多年,她已然成了半老徐娘,準備隨便找個人托付終身時,俞昌又冒了出來。他如今做鹽業生意,是以時常會到江南行走,兩人於酒桌之上相遇,俞昌愧疚之餘也覺舊情難忘。他此時父母雙亡,原配留下一雙兒女後也已去世,索性納了沈三娘進門。


    對沈三娘來說,她雖然惱恨俞昌的負心薄情,此時心中也對他無多少愛意,但是俞昌的確是她能找到的最好的男人了。為了生活,她隻能牢牢地抓住他。這次她上門,也是為了求唐伯虎,想把繼子俞澤塞進杭州府學。販鹽雖然暴利,但到底是賤業,俞昌也盼望家裏能出個有功名的讀書人,這樣做生意也要方便不少。


    沈九娘卻覺十分為難,她再看了一眼俞澤,隻見他頭戴纓子帽,簪著一隻金簪,身上竟穿了一件貂鼠皮裘,沒骨頭似得靠在柱子上,相貌雖不錯,可眉宇間卻多是輕浮躁動,典型的富家浪蕩子。這樣的人要過方禦史的手入府學,簡直是難於登天。但沈九娘也不好一口回絕,隻好道:“我記住了,可是姐姐,我隻能和相公商量後盡力而為,可不能保證一定能做成……”


    沈三娘聞言已然一疊聲地應下:“不管成與不成,我都記得妹妹的恩情,回去之後也有個交代。”


    語罷,她們就告辭了,沈九娘親將她們送到門口,忽然之間,一個穿銀紅比甲,白綾對衿襖的身影就跳到她麵前,一張俏麗的小臉,對著她咯咯直笑,憨態可掬。沈九娘嚇了一跳,對著嬌憨的小姑娘卻生不起氣來,她柔聲道:“小潔還不快跟上你姨娘,待會兒回不了家,就被大老虎抓去了。”


    這個十四歲的少女聞言卻又如小孩子一樣笑出聲來,她拉著沈九娘道:“姨姨,我不走,我和姐姐玩。”


    沈九娘撲哧一笑:“這兒隻有妹妹,哪有姐姐。”


    俞潔道:“有姐姐的,小潔剛剛看到她了!”


    她開始手舞足蹈地比劃,卻被俞澤像拎小雞一樣帶走了,俞澤一路都在罵她:“你這個小傻子,能不能安靜些,不要老丟人現眼!”


    俞潔被他說哭了,到上了牛車時,還在抽抽噎噎。沈九娘望著遠去的車轍不由一歎,她折返回去時,唐伯虎正在正房中等她。


    沈九娘滿臉歉意:“阿越可歇息了,都是我的不是,這才怠慢了他……”


    唐伯虎擺擺手:“都是一家人,我去和你去不都是一樣嗎。我已經叫栓子他們去買浴桶燒水了,等他們沐浴更衣完畢,咱們再用飯。”


    沈九娘這才安定下來,她不好意思道:“妾身隻是覺得,今非昔比了。”李越已經不是無親無故的少年,她即便在這江南也聽說過他的名聲,名冠京師的才子,萬歲身邊的第一紅人。他已經成了自己需要仰望的大權貴了。


    唐伯虎卻很坦然:“我們是患難之交,再說了,她不是那等人。”


    果然,待用飯時,月池待他們一如往常,沈九娘提起的心這才漸漸落下,她也知道了時春是女兒身,不由笑道:“難怪,小潔非說這兒有個姐姐。想來,這些孩子,眼睛反而要淨些。”


    酒足飯飽後,晚間閑聊時,唐伯虎方和月池談正事。他們連屋裏裏都不敢待,索性去了地窖裏,托時春在門口望風。兩人點著昏暗的油燈,坐在白菜堆中,麵前放著一碟鹵牛肉和一疊花生米。唐伯虎拿起小酒瓶:“這可是青城乳酒,我花大價錢淘來得,一直不舍得喝,就是等你。”


    月池卻懊惱道:“可惜這次出來匆忙,不能給您帶些好酒。”


    唐伯虎兩杯酒下肚,臉上已然起了紅暈:“我倒不在乎酒,關鍵是你的小命!”


    月池即便有千般難處,也不會向唐伯虎吐露。她笑道:“我?我過得很好。”


    唐伯虎皺眉道:“難道,就沒有一個人發現?”


    月池搖搖頭:“如今市井繁華,服妖倍出,塗脂抹粉,衣紅披紫,紅絲束發的生員大有其人。我這都算簡樸的,再加上我又經曆了科舉搜身,還去娶了一妻一妾。誰會往這裏想。”


    唐伯虎道:“那皇爺呢,我聽說你和皇爺、似乎……”


    月池訝異之餘又是無語:“此等無稽之言,居然傳到了這裏。”


    她睜著眼說瞎話:“皇爺待我就如親兄弟一般,是那些嫉賢妒能之人,為了汙我的名聲,這才散布謠言。我已然好好懲治過兩個罪魁,料想他們以後再不敢了。”


    唐伯虎這才鬆了口氣,而後又不好意思道:“為師不是那個意思,我主要是怕你吃虧。”


    誰知月池又語出驚人:“男歡女愛而已,談不上誰占便宜、誰吃虧。隻是,要找到一個守口如瓶的男人,實在太難了,為今之計,隻能先忍忍。”


    唐伯虎:“???”


    他早知道徒弟不是尋常女子,沒想到在男女之事上居然有武周之風。他哽了半晌居然鬼使神差道:“找一個倒是不算什麽,賈後還不是……”


    他在月池詭異的目光中聲音越來越小。賈後是指晉惠帝的皇後賈南風,素以剽悍著稱,時常派遣隨從去街上綁架美男子,用箱子偷入進宮廷與她私通,睡一個就殺一個,用了馬上就宰。隻有一個膚白貌美的小吏討了她的歡心,才留下一條小命,世人因此才能得知賈後的風流韻事。


    唐伯虎鼓起勇氣再次道:“找人是小事,可萬一,身懷六甲……”


    月池蹙眉道:“不是能避孕嗎?”


    唐伯虎已經完全不知話題是如何轉到這個方向的,不過風流唐才子還真知道:“為師也隻是年少輕狂時聽說,南邊有一婦人,夫家對她甚好,房中根本不置妾婢。可她連生了五胎之後,實在難以忍受,因而想法子避孕,結果卻……血流不止,一命嗚呼。【1】”


    月池一時瞠目:“那秦樓楚館中又是怎麽回事?”


    唐伯虎道:“她們是吞食少量水銀、砒霜和煙土來避孕,這些都帶毒素,稍有不慎,就會中毒身亡,你可千萬不要瞎折騰。要絕生育之苦,哪有那麽容易,若是能這麽簡單,高門貴婦也不至於主動替夫納妾了。”


    月池在怔愣片刻苦笑一聲:“我還是想當然爾。我以前以為,女子心甘情願地扶持兄弟,拚死拚活要生個男孩,全然是被荼毒過深的緣故。可真真在鄉下走了這三個月,我才發覺,在小城小村中,若沒一個身強力壯的男子,誰都可以欺到家門口。許多男子也不是拿了姐妹的好處,就當個懶漢。他們一麵要辛苦做農活、養家糊口,一麵要為嫁出去的姐妹撐腰,若是姐妹不幸亡故,還要管外甥和外甥女成長和嫁娶。娘舅娘舅,見舅如見娘,就是如此。時人雖然重男輕女,但許多人也不會將親生女兒當作牛馬。像我生父那樣的人,雖然旁人不敢來管閑事,隻怕暗地裏也對他多鄙夷。【2】”


    唐伯虎點點頭:“那樣的惡人,實是罕見。尋常人家,不到生死關頭,誰又會賣女兒呢?即便是在村裏,吃軟飯、賣閨女,也會被指指點點的。”


    月池長歎一聲:“今日方知,納妾也是為了保命。即便身子骨如先帝那般,也讓太後懷了三胎。若是碰到當今這樣的,專寵之人隻怕活不到中年,就因頻繁生育、過度傷身一命歸西了。”


    唐伯虎忙道:“還不快閉嘴,這些話也是胡說的!”


    月池眨眨眼:“我們在地窖裏呢。”男女地位失衡不隻是因經濟基礎,也不單是文化洗腦的結果,其背後還有更複雜的社會原因。這並不是一件好事,這意味著,她估計到死的那天都要以男子麵目存世了。畢竟,人是無法與時代抗衡的。


    第155章 白發愁看淚眼枯


    隻要我在世一天,便決不會離棄她


    受了極大驚嚇的唐解元全然忘記了問月池此行的目的。而月池在回房休息了一夜後, 就準備將此行的成果向朱厚照匯報。她這三個月主要是查探田賦收納情況。這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不論是田賦的比例,還是收繳、運輸方式, 都非常地不“規範”。月池一時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形容詞。


    就製度而言, 麵對如此龐大的帝國,百年變換的歲月, 如今的大明帝國居然還沿用著洪武時期的稅收定額製度!洪武皇帝於一百多年前覺得收一定數額的田賦便足夠用了,所以他宣布將每個府繳納的田賦數目都固定下來,永不再加。


    並且,他還要求每一個府,不論土地、人口的數目都按照統一的稅率。月池毫不懷疑太祖爺的用心, 這位出身於窮苦人家的皇帝,是真心實意地不想加重百姓的負擔, 然而,他所製定出的這種根本無法執行的政策,反而給子民帶來了沉重的包袱。


    一些貪官汙吏在固定稅額之外,大肆另加攤派。刀筆小吏也能夠在錢糧文冊上做手腳,反正仕宦不得下鄉,隻要各府把該交的定額交上去,朝廷大員又豈會橫加幹涉。但即便是月池親至, 她也不能一刀切,嚴懲額外加收攤派的官吏。


    官員也是人, 也要靠俸祿來養家糊口,可是朝廷給的薪資保障,實在是少得可憐。官員不論是外派、還是出差, 亦或是修建官署、買辦公用品、招募小吏書記等辦事人員等, 朝廷都不會給一分錢。據說, 還有官員借高利貸去上任,這樣的官員上任之後,為了防止利滾利,還不是立馬刮三層地皮去還債。要是把這些人全部都嚴懲,明天大明官場就會成為一個空殼子。


    就收繳而言,固定的稅率既不可能實現,為了保障固定的稅額和額外收入,每一個地方官員都會設置本地的稅則,這完全是憑良心做事了,並且一個人的良心說了還不算。官員都是遠離家鄉到外地上任,並且在當地也隻能待三年,即便假設這位老爺是個富家子弟,能夠招募並能養活二十個手下,僅僅二十一個人,也管不了幾萬人的地盤,他隻能依靠地頭蛇。


    據月池的了解,每次調整前,官吏、士紳、地主都會一起商議,而無話語權的老百姓就隻能聽命行事。大量的錢糧被從基層榨取,一大部分卻被中層截留,帝國的上層不僅隻能拿著“死工資”精打細算地過日子,還要背上不體恤百姓的罵名,想想就讓人無言以對,可不服氣又能如何?天高皇帝遠在這時絕不是一句空話,別說是月池,就是朱厚照親自來了,等他整頓完畢,拍拍龍臀走人後,這兒的稅該怎麽著,還是怎麽著。


    唯一可能調整的就是解運製度了,不論是銀兩,還是糧食,居然都是靠平民百姓來運輸。運銀兩的叫銀頭,運糧食的叫糧長。一切的運輸工作,包括行程、儲存、交通工具,都由這些人負責,政府不僅不給錢,不給保障,在糧食或銀兩損耗後,還要求負責人賠錢。


    一個龐大國家的運轉,竟然是靠如此粗放的轉運方式來支撐。不是月池看不起勞動人民,隻是術業有專攻,這樣高難度的工作,怎麽能夠輕易地交托給非專業人士。如此解運,既費人力、又費物力,還沒獲得多少收益,難怪朝廷之上個個叫窮,百姓之中卻個個說苦。


    但這要如何調整,月池也是一籌莫展。這可不比在京城挑撥離間,破壞永遠比創造要容易。在京城,大家本來就在明爭暗鬥,她隻是找準時機,當根引線或者煽風點火,原本的矛盾自然會被輕易激發,鬧得天崩地裂也不是什麽難事。可是如今,她是要消解矛盾,而非激發矛盾,是要緩和局勢,而非火上澆油。這就要靠專業知識,真才實學,可惜她既不是工科生,能夠帶來科技革命,來個天翻地覆,也不是財政學或稅務學出身,能夠在針對各地複雜的情況,進行一係列的稅務改革,兼顧中央和底層的利益。


    她甚至不能輕易摸著石頭過河,這可和宮廷財政改革不一樣,那事兒即便失敗了,折騰得也就是太監和朱厚照,可在這兒,萬一她瞎指揮,受苦得就是普通人民。月池心道,自己既沒本事兼濟天下,可也不能為禍一方。


    她思前想後,還是寫一封密奏交給朱厚照,朝廷中那麽多飽學之士,說不定能想出好主意呢?她用蠅頭小楷將字寫到薄絹上,塞進了圓筒中,加了兩層火漆,交給錦衣衛,讓他們通過特殊渠道送回去。即便是八百裏加急,等到朱厚照回信也是大半個月以後了,月池打算先去拜見嶽父嶽母大人,然後就再去看看鹽政。


    可想而知,方禦史從一堆拜帖裏看到“小婿李越”時的震撼,方公子彼時也在書房,他倒是欣喜不已,貞筠與他是同父同母的兄妹,情分自然非比尋常。他一時淚眼婆娑:“太好了,多年不見妹妹,也不知她過得好不好。”


    方禦史胡須一抖:“她已被逐出族譜,過得好與不好,又同你有什麽相幹?”


    方公子不敢置信地看著他:“爹,事情都過去那麽久了!”


    方禦史麵如寒霜,油鹽不進:“隻要他上門,旁人一樣會想起咱們家的醜事。”


    方公子氣急:“爹,他可是皇上身邊的紅人!你怎麽能將他拒之門外呢?”


    方禦史冷哼道:“為父早已說了,別說他如今隻是四品僉都禦史,就是他做了華蓋殿大學士,為父也一樣不會讓他進門!你也給我管好嘴,要是在你娘那裏泄露一星半點,仔細你的皮!”


    語罷,他便拂袖而去,徒留方公子獨自在書房中懊惱。晚間,方公子去見母親。他也早已娶妻納妾,膝下有了二子一女。他去時,方夫人正在逗孫子孫女。


    屋裏早已燒了兩個大火盆,暖開了幾盆水仙花,滿室都是溫香。方夫人坐在羅漢床上,媳婦陪坐一旁,孩子們在仆婦的看護下玩耍。


    方夫人對著小男孩猶可,可對著小女孩,便又忍不住抹眼淚。她把胖乎乎的小丫頭抱在膝上,撫摸著她的額頭:“我越看素芝越像她姑母,也不知我的筠兒過得好不好。”


    方少夫人笑道:“娘說笑了,素芝哪有妹妹的好福氣,得嫁那樣一個貴婿。”


    方夫人卻悵惘道:“李越是不錯,可未免離咱們太遠了,我倒寧願她嫁一個尋常秀才,讓我能去瞧瞧她,我這心裏才算快活。”


    方少夫人心中不以為然,若真嫁了尋常秀才,小姑子哪有如今的風光,娘也是想一出是一出。方夫人看出她的心思:“你如今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等到這丫頭出閣時,你就知道我的苦了。”


    說著,她便輕輕戳了素芝一下,小姑娘還以為祖母是在和自己玩鬧,當即咯咯地笑出聲來。方夫人看著孫女的笑臉,又是一聲長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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