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罕有疾言厲色的時候:“把它們都給我牽走。”


    孫旗一聽她原來也不是奉旨而來,一時有些遲疑,月池忙補充道:“出了什麽事,都有我兜著,你怕什麽,牽走!”


    孫旗連聲應了,幾人拿出三指粗的麻繩來就要套在豹子的脖子上。豆豆和點點不滿地嗚嗚兩聲,但被塞了一嘴的肉後,還是乖乖聽話。月池不由鬆了口氣。婉儀的心也終於落下來,她不由自主地朝月池走過去。就在她正想同月池說話之際,異變又發生了。


    其他姑娘以為豹子已被製服,死裏逃生後的第一反應,當然是拔腿就跑,趕快離開這個鬼地方啊!就因這本能的反應壞了事,永遠不要背對大型貓科動物,並且惶急地逃命,因為這會激發它們的捕獵天性。而豹子的奔跑速度可以達到每小時80公裏,它的力量也大的嚇人,足可以把幾十斤的獵物拖到樹上去。


    這樣的猛獸,即便是在幼年期,殺傷力也不容小覷。豆豆和點點幾乎是立刻疾射了出去。扯住豆豆的是孫旗本人,他幾乎是立刻收緊繩套,豆豆感到一陣窒息,衝勁小了許多。他的一個徒弟趕快上來援手,用鞭子急抽豆豆的四肢,豆豆被製服。可拉住點點的是孫旗的徒弟,年輕人經驗少,反應慢,居然讓點點把繩子扯開了。而離點點最近的人,就是立在原地的婉儀。月池大驚失色,她忙將婉儀扯了過來,拖著她拔腿就跑,這下豹子的追逐對象就變成了她們。人怎麽能跑得過豹子,更何況月池體虛氣短,婉儀還纏了小腳,根本走不快。她們仿佛已經聞到了豹子口中的腥氣。


    幸好侍衛和馴獸師已經如潮水一般湧了上來,大家手持刀劍大聲威懾,才為她們爭取到一線生機。可若要逃生,還是太難了,豹子畢竟太過靈敏,正當月池以為小命休矣時,前麵竟然出現了粼粼的波光,是水!感謝《動物世界》,豹子不喜歡遊泳!月池深吸一口氣,她側身一把將婉儀推進湖裏。


    可到她準備跳向另一個方向時,身後卻傳來了豹子的低嗚。豹子如同泰山壓頂一般朝她撲過來,月池重重摔落在塵土中。這凶獸的利爪按在了她的背上,涎水已經滴在了她的臉頰,順著脖子流進了衣襟裏。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豹子的嗚聲卻變為痛苦的咆哮,它猛地從月池身上跳下來。月池被衝擊力撞得頭暈目眩,可到底逃命要緊,她忍著疼掙紮著起身,卻驚詫地發現,居然是朱厚照立在豹子身後,他右手持著一柄腰刀,握著刀柄的手都隱隱有些發白,出鞘的利刃寒光湛湛,而腥紅粘稠的血液正從刀身上緩緩滴落。


    豹子被徹底激發了狂性,在一聲驚雷般的怒吼過後,它又一次更換了獵物。朱厚照非但不覺害怕,反而赫然震怒。他舉刀就要上前與豹子親身搏鬥,左右都被他驚呆了,就算是再怕死也要保護皇帝呐!


    穀大用等人死死把朱厚照抱住,其他錦衣衛齊齊湧了上前,利箭如雨射出,有幾支還塗上了猛獸專用的麻藥,這種雙重攻勢下,豹子終於咽了氣。而在這邊鬥得熱火朝天的時候,月池急急招呼太監來把婉儀救上來。已然凍得麵白如雪的婉儀被扶上岸來。月池道:“拿披風來,立刻送夏小姐回壽昌宮的住所去。”


    婉儀的牙齒都在打顫:“李公子,您……”


    月池強笑著搖頭:“我沒事……”


    趁著現下大亂,她轉身就要出宮去。婉儀望著她背上碩大的爪印,一時淚如雨下。月池馬上都快要出宮後苑了,卻聽回過神來的朱厚照在人群中央大吼:“李越呢!李越怎麽樣了!”


    月池:“……”她又被眾人架了回來。


    朱厚照一個箭步上前緊緊拉住她,來回打量,眼圈通紅,確認她沒受重創後鬆了口氣,接著又罵她:“你是不是瘋了,連命都不要了!你要是有什麽三長兩短,朕可怎麽辦!”


    四周的人不由倒吸一口冷氣。月池則深深翻了一個白眼,傷害我的身體也就算了,還要敗壞我的名聲!兩人就近去了欽安殿的靜室,沒過一會兒,葛林葛太醫和他的同僚就上氣不接下氣地衝進來,撲通一聲跪倒在朱厚照麵前。朱厚照不耐煩道:“行了行了,快去給他診診脈。”


    月池心念一動,立刻說:“有勞葛太醫了。”還是得找這個不通婦科,把不出男女的。


    葛林忙伸手搭脈,半晌方道:“還好,還好,並無大礙,隻是受了些驚嚇。上次開得靈芝可用完了?”


    月池道:“尚未,隻是每日一盅補湯。”


    葛林道:“今日需多服些,靈芝不僅可以補氣益血,也可安神。”


    月池點點頭。朱厚照那邊就更沒事了,萬歲歲連驚嚇都無,隻是手上因握刀稍稍震裂了虎口,塗一點金瘡藥就好了。


    朱厚照忽而想起:“你身上可有傷,快脫下來讓他們給你瞧瞧。”


    一室之人的目光都齊齊聚焦在月池身上,她如芒在背,麵色如常道:“臣就不勞您操心了,想來也隻是一點淤青,回去上點藥就好了。您還是趕快想想,今日之事,太皇太後與太後那裏,當如何交代。”還有那群大臣,豈肯善罷甘休。


    朱厚照一愣,果不其然,不出一會兒,太皇太後和張太後的輦架就心急如焚地趕來。周圍的人都識趣退下,月池也趁機溜了出來。


    當她首如飛蓬,衣衫淩亂出現在家門口時,貞筠和時春都被嚇了一跳。臥房內,貞筠小心翼翼地幫月池把衣衫一件件地脫下來,月池掙紮著解開抹胸,隻覺十分鬆快。貞筠卻看著她背後、手肘處的淤青和血痕,眼眶濕潤,她低泣幫她抹藥道:“你這是進宮,還是去上戰場,怎麽會搞成這個樣子!”


    月池趴在床上,長歎一聲:“說來話長……我這次去,見到了夏小姐。”


    貞筠的動作一頓:“什麽,表姐!”


    月池雖然盡量弱化當時的凶險程度,可貞筠還是聽得火冒三丈:“他、他,怎麽會有這種莽夫!不過是仗著投胎的本事好,若是在尋常人家,早就被……”


    月池捂住她的嘴:“隔牆有耳。”


    貞筠急眉赤眼道:“怕什麽,時春在外頭呢。”


    她搜腸刮肚把朱厚照大罵一頓,從月池初進文華殿時挨得板子說起,曆數朱厚照的罪過。小半個時辰後,她才漸漸平複下來,問道:“表姐她,她會怎麽樣?”


    月池道:“你放心,我隻是拉著她跑了一截,也沒有同她同時落水,應當與她的名節無礙。”在這種變態禮教的束縛下,一舉一動都要小心謹慎,否則,極有可能害了一個無辜女子的一生。


    貞筠的柳眉仍然深蹙:“她不會,要去當皇後吧?”


    月池一怔,先前她還能有幾分把握說不會,可經過這一場鬧劇後,她也拿不準了,關鍵還要看後宮的兩個女主人和朱厚照本人的打算。事到如今,隻能靜觀其變了。


    可遺憾的是,得知前因後果的王太皇太後卻對婉儀既愧疚又憐惜,她難得對著朱厚照這般嚴厲:“這些都是良家子,都是爹生娘養的。你怎麽能這樣!”


    朱厚照低頭道:“我也隻是想,試試她們。”


    張太後氣急,她狠狠拍了他幾下:“你要怎麽試不好,非要拿自個兒和人家的命去試!萬一有所損傷,你讓我怎麽去見你的父皇。”


    朱厚照自知理虧:“孫旗說了,那豹子性子溫順,不會再傷人,誰曾想到……”


    張太後問明孫旗是誰後,一疊聲要把他拖下去治罪。太皇太後轉動手中的佛珠,又把朱厚照身邊的太監全部叫過來責罵,一一賞了板子,她道:“皇帝年幼,一時行差踏錯也在情理之中,可你們這些奴才,陪伴在皇帝身邊,卻不知規勸,要你們有何用?!拖下去給哀家打。這事全部都給哀家管好自己的嘴巴,統一說是馴獸之人疏忽,導致猛獸逃出豹房。若泄露一星半點有辱皇家聲名的話來,哀家必扒了他的皮!”


    出了事被提溜過來的劉公公、馬永成等人一臉茫然,前因後果都沒搞清楚,就被扯下去打了二十板子。太皇太後又命身邊的嬤嬤去安撫今日受驚的姑娘們,對於婉儀則是加倍厚賜。


    張太後在一旁聽得一驚,她試探性開口道:“對於夏氏,母後是打算如何安置?”


    太皇太後橫了她一眼:“你兒子做出這樣的事來,自然要娶了人家,才算不教人家白受委屈。”


    張太後微微蹙眉道:“可夏氏當眾被李越那廝牽手,又當眾落水……”


    太皇太後道:“嫂溺叔援,權也。若袖手旁觀,才是不知禮的禽獸。若不是皇帝肆意妄為,夏氏怎會落水。再說了,她是當眾落水,又不是當眾從水裏被撈出來。對外就說是夏氏臨危不亂,忠心護主也就是了。”


    老祖母一錘定音,皇後之位就此定下。朱厚照沒有什麽意見,張太後也不敢作聲了。太皇太後又道:“李越的確是個忠直之人,不像這些狗奴才,隻知道任由皇帝胡鬧。他這次隻怕也受了大驚嚇。皇上也得好好安撫他才是。還有那些錦衣衛,你也該賞賞他們。”


    這倒是說到了朱厚照的心坎上,朱厚照道:“朕打算升一升他李越的官位。”


    張太後心中劃過一絲嫉恨,他對一個外人如此寵信,卻自己的舅家刀兵相向。太皇太後道:“這些朝堂的事,祖母也不懂,皇上自己看著辦就是了。行了,今兒你也累了,趕快進一碗安神湯早些安置。”


    朱厚照點頭稱是。可一碗藥湯下肚之後,他卻在龍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他這時還在隱隱後怕,若是他慢了一步,豹子真咬了下去……李越要是死了,他會怎麽樣呢?守夜的小太監忽然聽到錦帳裏皇帝抽了抽鼻子,他搖搖頭暗自道,到底是嚇壞了。


    第122章 巧者勞而智者憂


    聽聽這是人說得的話嗎?


    月池升官了。在朱厚照上門, 將將開口時,她尚能穩重自持,因為料想八成是一個正式的翰林位置, 她名義上有救駕之功, 稍微提一級雖無常例,可也在情理之中。可下一秒, 她的神色卻徹底僵住,朱厚照興致勃勃地把玩著她帳子上的香囊道:“朕提你做了僉都禦史。”


    好似一個驚雷在這屋裏炸響,月池被炸得頭暈目眩。朱厚照的眼睛又清又亮,盛滿了笑意:“怎麽,高興傻了?”


    月池隻覺太陽穴突突直跳, 她起身想跪在地上:“萬歲隆恩浩蕩,臣銘感五內, 隻是這萬萬不可。如此破格提拔,自國朝開國以來,還沒有這樣的先例。朝臣若議論紛紛,會有大大損您的聲威。”


    朱厚照把她按回去,來了一句:“你先坐下,一點小事而已,哪有那麽嚴重。朕心意已決, 他們駁了幾句後,還不是隻有乖乖聽命。”


    駁了幾句……信你就有鬼了!難怪孟德斯鳩說:“一切有權力的人都容易濫用權力, 這是萬古不易的一條經驗。”月池強壓下翻騰的思緒道:“可德不配位,必有災殃;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謀大, 力小而任重, 鮮不及矣。【1】臣一無資曆, 二無實績,驟然擢升,旁人不會以為是臣腹有丘壑,反而會以為臣是媚上布利。臣一己之聲名不足惜,關鍵官員們恐人心浮動,不思於本職工作上用心,反而想走捷徑,或直接討好於您,或間接與您身邊的人搭上線,長期以往,官場風氣豈不是更加難以挽救。您為約束宦官,挑選能幹的大臣,定下嚴明的升遷辦法,可轉頭來,您自己就先違背了。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君正莫不正【2】己都這樣,又怎麽能指望臣下秉承公義,不徇私情呢?因此,這樣的恩典,請恕臣萬萬不敢領受。”


    月池說完之後,又覺是否太強硬了,描補了一句道:“您要真要賞,我也不同您見外,還不如送我幾斤陽澄湖大閘蟹。咱們還能吃著燒酒,一麵品蟹肥膏紅,一麵賞霜葉秋菊。”


    朱厚照本來不佳的麵色在聽到後麵時稍稍緩和了些:“你幹脆去做個廚子算了,成日就想著吃。朕提拔你,的確是不合典製,可隻要你在都察院兢兢業業,建下功勳,此事不就成了慧眼識英雄,君臣相得的佳話了嗎?也能鼓勵一下年輕官吏,隻要能建功立業,不拘年資也能獲得擢升。”


    建立功勳?!月池心裏咯噔一下,好啊,虧她還真情實感地以為他是要賞她,原來是又有用得著她的地方了。至於要怎麽用,結合當下沸沸揚揚之事,月池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但她並不點破,反而故意道:“臣明白了,建昌伯畢竟是您的舅家,略略小懲大戒也就是了,若罰得太狠,反而會傷及您的顏麵。”


    朱厚照瞪大眼睛,頭上大紅抹額中央的合浦南珠寶光流轉:“不是他們。他們算是什麽東西,哪裏值當朕費心。朕現下擔憂的是另一樁事。”


    語罷,他就把李東陽入宮的勸誡告知月池,他歎道:“這事也是給朕提了一個醒,朕畢竟不同以往做太子時,如今的一舉一動都關乎大勢。朕讓翰林下放一來是為了讓他們不要成日眼高於頂,誇誇其談,二來這些初入官場之人,心還沒被徹底染黑,如看到了真相,還敢揭露出來。至於張家和勳貴,朕也是想敲打敲打他們,特別是幾代的外戚,褲子上的泥巴都沒洗淨,就裝模做樣去壓榨和自己一樣的泥腿子了。朕最瞧不上這樣的東西。誰知,這兩件不相幹的事,卻被那起子酸儒夾雜在了一起,他們有心大肆免除勳貴子弟的官職,又強烈要求撤回九邊鎮守。朕問劉大夏,空缺出的職務該當如何?你猜這個老頭怎麽說?”


    月池心一沉:“劉尚書是想加派文臣典軍?”


    朱厚照冷笑一聲:“他提出要常設督撫,還真是敢想啊。九邊鎮守若有行止不端者,就及時換人,可若要廢此製度,除非朕明兒就駕崩了!”


    月池蹙眉道:“可您不能總護著宦官與他們打擂台,武將必須要立起來了。先帝在時,曾議定將武舉也改為三年一次,此事慢慢需要提上日程了。”


    朱厚照道:“朕也想過,朕還曾想,讓軍士也可以自由參加武舉,一考謀略,二考武藝,三觀人品,若有出類拔萃者,可以破格擢升。”


    月池讚許地點點頭:“這倒是個好辦法。隻是矮子裏拔將軍,到底勉強了些。為何不像設置私塾一般,設置專供武人的學校呢?現有的世襲將官,成日吃空餉,鬥雞走狗,反正都是白養這群人,倒不如訓訓他們,興許還能教出一些不錯的。”


    朱厚照一拊掌:“這個想法極好。”


    月池道:“既然您有心提拔新人,那麽處置老人,適當騰出些位置,並不算是壞事。”


    朱厚照垂眸理了理錦袍,他腰間的白玉蟠龍環佩威嚴蒼勁:“就怕有些人趁虛而入,讓老人全部寒了心。文臣和武將不同於內官,內官殘缺不全,得權不正,是升是殺,都在朕一念之間。他們沒有那個本事與朕作對。可是文臣和武將,朕卻不能任意斬殺,因為一旦逼得狗急跳牆,他們有能力鋌而走險。因此,勳貴子弟即便再不堪,朕也不能貿然處置,這次必須要放他們一馬,隻等日後再徐徐替換。這就是朕讓你現在去都察院的目的。你一方麵要警示勳貴,另一方麵卻壓製閔珪那群文臣。不能讓事態一發不可收拾,也不能讓那群紈絝子弟有恃無恐,繼續妄為。”


    月池一愣,她素來好修養,此時也忍不住在心裏大罵出聲,聽聽這是人說得的話嗎?知道的明白她隻是一個四品的僉都禦史,不知道還以為她是內閣首輔呢!一時之間,她的臉色都同青色的紗帳一般無二了,咬牙道:“萬歲,萬歲委以重任,臣自當盡力竭力,隻是唯恐人微言輕,誤了您的大事。”


    朱厚照拍拍她的肩膀:“沒事,朕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月池:“……”她為什麽要攛掇張岐去狗咬狗,不就是因為自身權位不足,不能直接出麵去硬碰硬嗎?她原先設想,趁這次機會,扶起張岐,她在背後影響局勢,可萬不曾想到,朱厚照的神來之筆,一下把她從幕後推到了台前。她又一次直接站在了文臣、武將和皇帝的交鋒點上。如她偏向文臣,會引起武將的敵意,並失去朱厚照的信任,如她偏向武將,又開罪了文官集團。為今之計,隻能像朱厚照說得那樣,兩邊和稀泥,就怕技術不到位,最後兩邊都不討好。她不由長歎一聲。


    朱厚照笑道:“你怕什麽。隻要不傻,都知道你此時入都察院是朕另有打算。誰敢與你為難,若真遇到雞蛋碰石頭的,你隻管來找朕作主就是了。朕也會知會東廠,讓他們給你提供消息來源。如此,也可萬無一失了。你放心,朕是讓你飛黃騰達,步步高升,不是讓你去送死。隻要朕在這世上一天,誰都不敢動你一根汗毛。即便朕不幸走在你前麵,朕也會提前安排好後事,不會叫你沒了下場。”


    月池聽得頭皮發麻,她強笑道:“萬歲說笑了,您自然會福壽綿長,臣這破敗之軀,一定會走在您前麵。”


    朱厚照脫口而出:“瞎說,那還不如朕先去算了。”


    月池這次真隱隱覺得不對了,她前世有才有貌,身家殷實,追求者不知凡幾,她又不是禁欲主義者,自然也交過兩個男友,嚐過情愛的滋味。之前沒往這方麵想,是因為朱厚照實在太小了,又畢竟明麵上是兩個男人,可隨著朱厚照年紀漸長,特別是近些日子,說出的話,做出的事,的確有些出格。若說是想做點情感投資換得她忠心一片,他也不至於親自提刀去與豹子搏鬥啊。如今又說出這一篇話來,月池看著他發紅的耳垂,一時心驚膽戰。天地良心,她隻是想獲取他的信任,作為行走朝堂的資本,可沒有打算跟上本朝的龍陽之風,和小弟弟玩走旱路,必須要將一切掐死在萌芽狀態裏。


    朱厚照又道:“如有第二個合適的人選,朕絕不會在此時來找你。隻是,朕身邊實在是無人可用,所以,隻能讓你再勞累一次。”


    他補得這一句話,倒讓月池冷靜下來。朱厚照的人品是不怎麽樣,但他的確具備一個帝王應有的素質。他不可能成為一個戀愛腦,即便現在他隱隱有那方麵的情愫,也絲毫不妨礙他繼續利用她。隻要她在正事上還有用處,他就絕不會自斷臂膀,在她明確拒絕後還鋌而走險。再說了,她馬上要去都察院為官,與他見麵的機會會大大減少,在減少接觸的同時,她再表現得謹守君臣之份一些,相信這種不該有的感情會慢慢淡化。實在不行,她還可以申請外放,僉都禦史也有四處巡察的職權。


    想到這裏,月池心下大定,她朗聲道:“臣一定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朱厚照拍拍她的肩膀,還想再勉勵她幾句,忽而聽到窗外傳來貞筠的罵聲:“好你個討債鬼,你就缺這一口吃的嗎,讓人家多歇片刻都不行!還不趕快滾回你的狗窩去。”


    朱厚照麵色一青,他正要發作,外麵又響起了大福的汪汪聲。月池憋笑憋得臉頰發酸,還要強自鎮定道:“拙荊多年獨自支撐門戶,越來越潑辣,擾了聖聽,還請您恕罪。”


    雖說是罵狗吧,可聽起來怎麽明顯不對勁,朱厚照一口氣上不來,又不下去,隻得硬生生地忍下,今日難得沒有用飯,就擺駕回宮去了。


    廚房裏,時春對貞筠可謂是刮目相看,她問道:“你就不害怕嗎?”


    貞筠呸了一聲:“怕什麽,隻要他還用得著阿越,就得忍我三分,一旦他用不著阿越了,覆巢之下,又安有完卵。既然如此,當然是怎麽高興怎麽來!人生匆匆數十載,不就是求個快活嗎?我就是看不慣那他那幅高高在上的樣子,讓人家給他賣命,還以為是給了什麽天大的恩典,孰不知,我們家的人從來就不稀罕!”


    第123章 角崩爪禿龍虎鬥


    說到底,還是天家對我們不起。


    天子一言, 重於九鼎大呂,更何況,這還不隻是說句話, 而是實實在在的四品任命。多少人苦熬一生, 都坐不到這個位置。而李越這麽一個未及弱冠的少年,僅僅高中一年多就爬到了這個位置。那不得誌的清流文人, 是既羨又嫉,一時之間,嘲諷詩句無數。其中最出名的是一首:“修修玉雪身,綽約風前影。根細善鑽穴,腰柔慣蒙澤。雖為空心竹, 青雲咫尺攀。徒憐鬆柏潔,凋殘草莽中。【1】”表麵是寫竹, 實際是唾罵李越如空心的竹子一樣,無才無德,以色侍君,以求高位,反將那些堅貞如鬆柏一樣的佳士排擠在外。


    而老謀深算的高層文官卻一眼看明白了,原來皇帝還是不放心。閔珪苦笑道:“叫我等去再三告誡還不夠,還特特派了人來近前盯著。”


    戴珊道:“不過一黃口小兒, 又能有何能為。你我所查,皆有真憑實據, 不怕他來顛倒黑白。”


    閔珪道:“鬆厓公此言差矣,實不相瞞,我不是擔心他, 而是擔心他背後的皇上, 執意相護。那可就難辦了。”


    戴珊道:“那我們就死諫, 朝中百官又並非全然都是擺設。還有民間,因《法王曆世記》和《新包公記》鬧得是熱火朝天,縱然是天子,也要畏懼悠悠眾口。”


    閔珪這才捋須道:“正是,正是,我等一定要討個公道。”


    朱厚照的一道中旨到此完全起了反作用,定國公徐光祚之子徐延昌進了酒樓半個時辰不到,衙役就破門而入。徐延昌被嚇得半死,大聲尖叫。隨身的書童拚死拚活回府去報信,帶著一行家奴氣勢洶洶地殺過來,與官府的人馬對峙。一個說是奉旨辦案,名正言順,另一個則說是世代勳貴,身份貴重。


    兩波人馬互不相讓,竟然在大街上打做一團,頭破血流者眾多,幸好沒人喪命。鬧得這樣大,戴珊急乘官轎匆匆趕過去,而定國公徐光祚也早已飛騎趕來了。這一代的定國公於弘治十七年才初初襲爵,今年也不過四十許人,生得健碩高大,唇上有短髭。戴珊還未進門,就聽到定國公如雷鳴般地嗬斥聲:“你們是吃了熊心豹膽不成,竟然這樣抓人。聖旨呢,把聖旨拿出來!否則我一定要去麵見皇上,治你們假傳聖旨之罪!”


    衙役們對著徐延昌還敢擺擺官威,對上定國公本人則體虛氣短了,眼見徐光祚就要像拉小雞似得把兒子拖出去,父子倆剛剛走到門前,就對上了搖搖晃晃進來的戴珊。


    戴珊須發皆白,又連連咳嗽,不過是個病歪歪的老頭,可徐光祚見他卻不由一凜,他暗罵自己適才怎麽不走快些,麵上卻是一派正氣淩然:“戴禦史,你來得正好,我正想問問,你們都察院是怎麽在辦事?!無憑無據,為何要拿犬子?”


    戴珊微微一笑,隻輕飄飄地丟下一句話就讓徐光祚閉嘴:“涉嫌謀反的建昌伯家人招出了令郎的名字,按照大明律,應該讓令郎去過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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