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昶一怔,深悔上次沒好好問清楚,心下略定,慢慢抬起頭來,視線落在圖紙上,耳邊響起她最後的話語。


    良久,他緩慢卻堅定地站起來,珍而重之將懷裏的人遞到豐甯手中,目光繾綣流連在那張白生生嬌俏的小臉上。


    繼而收回視線,抓過那張水圖,一語不發奔下木梯。


    “誒……”豐甯在後喊了一嗓子,那人的身影已迅速消失在梯間,“我就那麽一說,你還真走啊,混帳東西,沒良心。”


    虞蓧醒來時,天色早已黑盡,她躺在營帳的榻上,旁邊一燭昏黃火苗幽幽跳動。


    豐甯守在邊上,見她醒來喜得紅了眼眶,“醫師來過了,說你心神損耗過度,嬿嬿你總算醒了,快起來喝藥,我都熱兩回了。”


    難為她一個心懷大誌的女將軍,做這些伺候人的活計手忙腳亂,熬藥把手都燙紅了。


    虞蓧坐起身,頭仍有些昏沉,順從地就著她的手喝了藥,這才看向空無一人的營帳,“阿昶走了?”


    “走啦。”豐甯撇了撇嘴,“營裏的人也跟著走了一大半。”


    “那就好。”


    虞蓧滿意地長長呼出一口氣,軟軟倚回枕上。


    她能做的已經盡力,接下來,就要靠他了。


    *


    九月十七,奚山附近傳來一聲震天價的轟響,大地震顫,山林搖擺,飛鳥撲簌簌騰上高空亂舞。


    密坨河決堤,比情報預料早了三日,左賢王率領的莽奎部八千精兵,尚在趕往豐息穀的路上。


    最重要的是,決堤之處並非源頭所在的卡塔峰,而是向南三十裏的吉安峰。


    得知源頭無恙,保住了奚山隙口的豐息穀,左賢王先是神情一鬆,隨後疑竇叢生。


    他從懷裏摸出一頁書稿,紙張脆薄皺褶,顯出陳舊的枯黃色,似乎風大些都能吹破,卻被他視為珍寶,小心翼翼攤在掌間,凝神細看。


    左賢王臉色漸趨凝重,旋即將紙塞回懷裏,大喝一聲,“隨我來。”


    撥轉馬頭,朝吉安峰方向疾馳,鐵騎呼嘯而過,數不清的馬蹄令這片山林甚囂塵上。


    鑲金黑龍軍旗迎風招展,秦昶端坐馬背,靜靜注視腳下的滾滾煙塵,戰刀雪亮的鋒芒映著他的金眸,內裏如一灘靜默的湖水,不興半點波瀾。


    嬿嬿嘔心瀝血才默出的這張水圖,重要程度遠遠超出他的預期。


    眼下左賢王已入彀,這一戰,他必定不會叫她失望,不會叫北齊失望。


    尚在峰下,莽奎部與北齊軍迎麵遭遇。


    那一戰之慘烈,於諸奚人亦是聞所未聞。


    左賢王未料到,會在此地與北齊太子迎頭對上。


    這位去年才到長城,便一舉殲潰王庭精兵三萬人,那一戰令得老單於險死還生,最終重傷不治。


    這人年紀輕輕,實力及戰術卻皆不容小覷。


    左賢王原打算趁奚山之危,脫離王庭主力,讓單於自己去抗關上的北齊太子,萬萬沒想到,那人竟悄然繞至身後。


    甫一照麵,齊軍依靠有利地勢,俯衝而下,如一柄尖刀紮進敵陣,勢如破竹,立時打亂莽奎部的陣腳。


    雙方激戰至月上梢頭,死於北齊太子刀下的亡魂無數,莽奎部眾已是肝膽俱裂,再無鬥誌。


    左賢王一聲令下,憑借對山林的熟悉,趁夜回撤至惡風林外圍。


    草原山林是蠻子的領地,前奔後逐又過去一個晝夜,及至第三日將近淩晨,正是一夜中最暗時刻,惡風林外,章曠率領的甲二營騎兵早已等候多時。


    這支奇兵本要北上王庭,接到太子的傳訊,專程繞道趕來,不料竟提前收獲左賢王這條大魚。


    莽奎部已被包圓,他們此時搶占下先機,兵貴神速,秦昶當即與章曠議定,由甲二營留下圍剿,他則率隊繼續北上。


    戰至天光大亮,章曠發現,重重包圍圈中,遍尋不見左賢王的身影。


    剩餘莽奎部眾,這才知首領舍棄他們私自逃走,紛紛捶胸頓足。


    然北齊概不受降的規矩,草原上無人不知,接下來,方是一場殊死較量。


    而左賢王此時,已快要回到吉安峰口,不要命的奔襲之下,再雄壯的健馬也已口吐白沫,跟隨在後的親衛隊將無馬可用。


    一隻矛隼飛至,帶回左賢王等待一整日的消息,他神色一振,當即決定棄馬步行,趕至吉安峰對麵的一處高地。


    原本直入雲霄的山峰,已被夷為平地,高山平湖自裂口傾泄而下,匯成一道蔚為壯觀的大瀑布。


    吉安峰在卡塔峰的南邊,本是擋住源頭,令河水向北麵較低處流淌,緩緩注入遠處的豐息穀外。


    如今被北齊的震星雷這麽一轟,數萬牧民賴以生存的草場,將在今冬過後永遠絕跡。


    莽奎部近年吸納許多小部落,靠的就是擁有豐息、蒼洄兩大草場,族群人數在諸奚已占近半數之多,眼下遭釜底抽薪,將徹底失去優勢。


    眼前山河破碎,令左賢王目眥欲裂,腥紅的雙眼向西尋覓。


    一片背山的陰影下,點點帆影漸次分明,南人送來的數十艘輕甲戰船上,莽奎部另一支精兵主力共計兩萬五千人,尚保留完好。


    原本這支奇兵,將由暗流潛至遼遠左近,伺機偷襲,如今……


    左賢王挺直背脊,濃髯交錯的臉膛上,目光炯然如炬,他將有更加宏遠的使命要去完成。


    回手將一封信遞給親信,“交給大闕氏,告訴她,養精蓄銳,保存實力,等待本王的好消息。”


    第62章 六十二


    金陵城破……


    年末將至, 虞蓧從奚山回來快三個月,長城關下的戰事,早在頭一個月後, 便消停下來。


    當日秦昶率兵直搗王庭,少了莽奎部近半戰力, 鞮闋單於不得不從關下撤兵,回援老巢。


    諸奚戰敗已成定局, 王庭剩餘主力護著單於和大闕氏,一路逃亡進大漠。


    沙漠是諸奚人的老家,祖輩曾在此放牧駱駝, 如今再回來, 依憑本能與齊軍周旋。


    北齊此戰, 誓要剿盡諸奚主力, 不令其日後輕易恢複元氣,秦昶帶領後續不斷趕來的精銳, 一鼓作氣, 直追出三千裏。


    章曠結束惡風林邊的戰役後, 率兵四處搜尋左賢王的下落, 整整一個月過去,這人卻似憑空消失在草原上,最終無果, 隻得向北追趕太子而去。


    他出發較晚, 追上秦昶時, 已至臘月初。


    “左賢王跑了?”秦昶深深蹙眉, 意識到其中的蹊蹺。


    因著莽奎部與南康的勾連, 他對左賢王的忌憚, 尚要多過單於及王庭。


    “還、還有一事。”章曠麵色晦暗, 遲疑著說道,“屬下搜索密坨河沿岸,發現似乎有戰船停留過的痕跡。”


    秦昶眸光閃動,地處高原,船根本上不來,除非……


    “左賢王抱到杜啟茂這條大腿,還真是有求必應,竟然千裏迢迢送來工匠,替蠻子造戰船,好讓他們順水而下偷襲遼遠。”


    杜賊想叫北齊和諸奚兩敗俱傷,可謂是用心良苦,他接著問,“船呢?找著沒有。”


    章曠黑著臉搖頭,知曉自己這次跑不了一個延誤軍機的罪名。


    原本對諸奚人的大圍剿,遼遠上下誰不是鼓足了勁頭,偏他出師不利,弄丟了左賢王不說,這邊的功勞,一件都沒撈著,心裏別提多憋悶了。


    秦昶的臉色比他更難看,已經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左賢王丟了,按預估莽奎部另有兩萬餘人的主力也跟著不翼而飛,再添尋不著蹤跡的戰船……


    他猛然間想起一件事,拍案而起,“壞了!”


    大漠深處行軍,一應用物簡陋至極,這座搭在背風處的營帳,他尋常站著時都得微微低頭,這一下直接將帳頂捅穿,身前木幾碎作一地。


    一陣風刮來,直接將帳子掀飛,揚起他的大氅,在朔風中獵獵飛舞。


    秦昶向北眺望,眼中幾許遺憾和不甘,旋即果斷回頭,吩咐諸將立刻拔營。


    *


    今日過小年,遼遠都督府張燈掛彩,頗為熱鬧。


    大廚房給東苑送了不少餃子,樣式各異,大多是鎮民們包了送來的。


    虞蓧倚在羅漢床上和豐甯下棋,聽著對麵第八百次嘮叨,沒撈上戰功、白來長城一趟雲雲,順著她意附和:


    “是,早知道還不如留在南康呢,跟著你爹去剿匪。”


    豐甯摸著下巴,認真考慮她的提議,“也對,我爹被派到西南打土司,山高皇帝遠,杜老賊的手夠不著,我在那兒待著,沒人認得我。”


    “你名字報不上去,功勞記誰頭上?”一句話,又把她問得啞口無言。


    采湘提著食盒進來,一碟碟熱氣騰騰的餃子擺在案上,聞言笑道:“豐統領在這兒也能建功立業啊,剛我還聽正院那邊,大都督命人抬了不少獎賞出來,聽說咱們烏衣衛領得是大頭呢。”


    “真的?”豐甯一喜,拍著大腿道:“嘿,薑皓怎麽也不跟我說一聲,自己跑去領了,他人呢?”


    說著下來趿上鞋就走,剛到門口,跟掀簾飛奔進來的采藍撞個滿懷。


    “太子妃……”采藍氣都未喘定,捂著胸口道:“朱小侯爺來了,還有崔司使。”


    馬上就過年了,他倆跑來這裏做什麽,虞蓧心下納罕,出至屋外,便見薑皓帶著兩人匆匆跨進院門。


    “蓧姐姐!”朱允溫見了她,幾步奔至近前,執起她的手,那張白團臉上兩條粗眉幾乎擰成一線,“你要鎮定,聽我說……”


    虞蓧水眸明澈如古井無波,靜靜凝視他,等了半晌,見他鼓著勁卻還是不說話,不由推了推他,“你倒是說呀。”


    “金陵……”朱允溫說出兩個字,驀地扁了嘴,“城破了!”


    那雙寧靜的眸中,漆黑瞳仁倏忽放大。


    若在半年前,這是她隱藏心底,切切期盼的念想,眼下,在她最意想不到的時刻,陡然降臨。


    “你說什麽?再說一遍!”她猶自不信,追問道:“是誰?”


    迷惑的目光轉向身周,自每一個人的臉上看過去。


    秦昶……秦昶呢?


    他明明還在三千裏外的大漠深處,前幾日才有傳信遞來,若不是他揮師南下、劍指金陵——


    那,會是誰?


    崔元魁上前,將一封軍報遞至虞蓧手中,“太子妃,樞密院剛收到南邊的軍報。”


    諸奚左賢王率精兵兩萬餘人,神不知鬼不覺出現在淝水之畔,緊接著一路南進,連下數城,勢如破竹,不足兩月,便已至金陵城下。


    軍報送抵洛陽時,怕是金陵城門已然告破。


    便聽“咚”得一聲悶響,豐甯一拳砸在牆上,巨石堅硬,指骨間立刻鮮血淋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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