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她這份情,陸湄將一盞清茗遞過去,話說得十分坦然:


    “嬿嬿,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今日我便實話實說,姨是千真萬確想要你這個兒媳,我也相信,允溫將來出息了,定能配得上你……”


    話音頓住,她幾次張口欲言又止,良久,終於喟歎一聲,道:“可眼下不行,我們忠勤侯府的廟太小,裝不下你這尊大佛。”


    虞蓧眼中含了兩分審量,更多的卻是好奇,她能猜到,今日湄姨也是來當說客的,可她竟也同嫂嫂一樣,臨到頭卻改了口。


    確實有些出乎意料,感受到這份無私的暖意,虞蓧展顏而笑。


    第18章 鳳印


    將來必定登極後位。


    虞蓧捧著茶小口啜飲,隔著盞口騰起的輕霧,陸夫人靜靜注視著她。


    半晌,虞蓧放下茶盞,輕聲道:“今日是朱侯爺讓您來找我的?”


    “不止我家老頭子,還有耿中丞。”陸湄哂然而笑,“這二位的意思,不論是溫兒或祈承勉,這兩個你相中誰都行……”


    言下之意,一定不能是杜相家那個。


    皇兄即位伊始,朝堂站隊分作兩派,一邊是以禦史中丞耿賢禮為首,戶部尚書朱恭、六軍都指揮使豐承毅等一幹老臣,對剛登基的皇帝期望過高,導致政見不合。


    另一邊則以杜相為尊,他畢竟位高權重,又深得聖心,其下擁戴者眾。


    這一世虞蓧不想摻合政事,不過是挑著臉熟的這兩個出來走個過場,卻不想,事情一步步走到了陣營對立。


    “恐怕還不止。”虞蓧從小幾旁拖過來一隻木魚,拿了小槌在上輕輕敲擊。


    “江左謝二爺既已到了金陵,想必也會替他家子侄,造勢做點什麽。”


    前世她深諳權衡之道,挑人時下意識加進魏國公世子,江左是獨立於朝堂的另一股外力,在內鬥迭起的南康,反而能起到點平衡作用。


    “的確是造勢,卻不是給世子爺……”陸夫人抬指點點她,“衝你來的。你這兩日閉門不聞窗外事,還不知道吧?”


    “外界不是早有傳言,道魏國公府藏有前朝玉璽嗎,這次果真拿出來了,並非國璽,而是鳳印。”


    不僅如此,謝家更放出消息,去年接到好逑宴帖時,就拿了熙沅公主的八字,專程上龍虎山請動張天師,卜出極貴的天凰命格,將來必定登極後位。


    “謝家想必是尋不著《水經注》,要拿這鳳印向你下聘呢。”


    陸夫人顯然對謝氏的手筆感到詫異,連聲嘖嘖,“昨兒侯爺下朝回來說,陛下在朝會上大發雷霆,差點連龍案都掀了。”


    虞蓧手裏的小槌頓住,莫名就是想笑。


    江左謝家早年無緣帝位,實在心下不甘,這些年變著花樣向世人昭示正統,世子爺娶正妻,也要造勢弄個天命鳳凰出來。


    陸夫人卻沒她這麽想得開,神情頗有憤懣,“原說沒生個女兒,就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事,不必看著她跟我們這些人一樣,替家族聯姻,嫁個自己不喜歡的人。”


    湄姨年輕時是世家貴女中的典範,循規蹈矩,言行進退皆依著分寸,分毫不錯。


    世家女子大多如此,待到合適的年紀,做為聯姻的工具,由家族安排嫁進另一個世家,相夫教子,終其一生,活成別人想要的樣子。


    虞蓧眼中,湄姨是少有的通透人,即使世道對女子不公,也總在極盡所能,不被命運擺布。


    她說出心中疑問:“那湄姨覺得,我嫁誰好?”


    決定跟秦昶一走了之,僅僅是因為前世魂靈那一瞥,這個無法證實的緣由,太過虛無飄渺,把未來托付給那個不著調的家夥,心下還是有些打鼓。


    “不得不說,謝家這一手不簡單。若說你是當皇後的命,那嫁入臣子家,不就擺明了我們這幾家有心謀逆、意圖造反?”


    陸夫人掰著手指給她分析,“這一來,就把我們兩家,加上杜相全給排除在外。而他謝家娶了你,反而成了權威正統,眼下朝廷是奈何不得,否則又怎會連征稅都談不攏!你說說,他這是不是一石二鳥?”


    虞蓧但笑不語,木魚咚咚響在寧靜的禪院中,頗有幾分韻味悠然。


    陸夫人拍手一笑,“可他們卻算漏了還有一位貨真價實的北齊太子,秦昶將來登基為帝,你這皇後可不就是順理成章。”


    歪打正著,謝家反倒給北齊做了嫁衣,虞蓧啞然失笑:


    “原來湄姨也覺得,我嫁給秦昶最適合。”


    這輩子她要的是悠閑度日,吃好睡好,自得其樂,跟著秦昶遠走北齊,避出這是非之地,便是最優之選。


    “阿娘……”門外傳來朱允溫一聲痛呼,他推門而入,一頭紮進陸夫人懷裏,就差撒潑打滾,“你竟然都不向著我,倒去幫狼崽那個無賴,他、他那麽欺負我,你都不心疼麽?”


    陸夫人眉開眼笑,一手摩挲兒子白嫩嫩的圓臉,“他也沒欺負你吧,送的那頭牛……唔,著實不賴。”


    朱允溫悲痛欲絕,一骨碌從他娘懷裏爬起來,鄭重其事宣布,“要麽蓧姐姐答應嫁給我,不然我就到泉州找表舅去,再也不回金陵了。”


    “瞧你這點子出息。”


    陸夫人在他腦門上戳一指頭,裝模做樣給他出主意,“小孩子才做選擇,你就不敢全都要?”


    朱允溫盤膝坐直了,在阿娘和蓧姐姐臉上各看幾眼,被他娘攛掇回一點自信,從懷裏掏出一本冊子,膝行兩步捧到虞蓧麵前,靦著臉笑:


    “我拿到《水經注》了,蓧姐姐,你嫁給我吧。”


    虞蓧在他手上瞄一眼,笑道:“假的。”


    朱允溫泄氣垂下頭,老實承認,“是假的。剛才我在拍賣行碰見杜征了,他親口跟我說,他爹出大價錢給他買來了真跡。”


    圓臉拉長,他忍不住仰天悲愴,“就他那二流子,蓧姐姐,你真要嫁了他,將來的日子可苦呢,我想都不敢想。”


    他把書一扔,兩隻手撐在蒲團上膝行幾步過來,弓腰仰頭看著虞蓧,這姿勢像隻大狗,若給他裝上一根尾巴,一定搖得歡快。


    帶著破釜沉舟的勇氣說道:“蓧姐姐,隻要你點頭,我現在就帶你走,咱們到泉州去,再不行乘船出海,保準沒人找得到你,好不好?!”


    兒子要帶公主私奔,陸夫人好氣又好笑,照他後腦勺呼了一巴掌。


    這時外頭有人稟報:豐小將軍到了。


    豐甯手握軟鞭大步而入,馬靴踏在青石地麵上發出鏗鏘錚鳴,佛堂寧靜祥和的氣氛莫名帶上一股肅殺。


    “湄姨。”


    她很熟絡地先跟陸夫人打聲招呼,衝朱允溫一挑下巴,“你的擔心就多餘,杜征肯定娶不了嬿嬿。”


    陸夫人是知曉她身份的少數幾人之一,親熱拉她坐在身旁。


    朱允溫對著豐甯卻沒什麽好臉,“你又知道了。”


    豐甯眉眼颯爽,得意笑道:“今天禦史台不是提審諸奚細作麽,其中一個是杜相府裏的管家。”


    這消息頗有些石破驚天,陸夫人心頭一震,“杜相……要倒了?”


    “嘿嘿,那肯定的呀。”豐甯一臉幸災樂禍。


    虞蓧始終沒作聲,斟了盞茶遞給豐甯,這才慢吞吞吐出幾個字:“恐怕未必。”


    前世這個時候,她可沒聽說過有什麽諸奚細作的案子,這事出來的有些蹊蹺,“那兩人怎麽抓到的?”


    “不知。”豐甯搖頭,“先前耿中丞發急信召大都督回來,剛才我去了才知,那倆人五花大綁,夜裏被人直接丟進禦史衙門的……”


    “別是有人誣告吧。”


    朱允溫小聲嘀咕了句,豐甯橫他一眼,意思是:你到底是哪頭的?


    不怪朱允溫沒把這當回事,諸奚遠在關外,與南康中間隔著北齊,長在江南的人,對塞外鐵騎能有什麽具體印象呢。


    朱允溫摸著下巴遲疑道:“杜相大老遠跟諸奚人來往……這不算通敵叛國吧。”


    “唇亡齒寒你懂不懂?”豐甯瞪著朱允溫。


    後者被她吼得都快聾了,掏掏耳朵,說道:“我怎麽覺著,這事兒像狼崽幹得出來的。”


    虞蓧默默點頭。


    *


    廣濟寺在半山腰的陡崖上,另有一座修心院,乃寺內高僧閉關禪修之所,非但香客不得入內,等閑權貴到此,亦需有僧人延請方可踏入。


    此時,緊挨峭壁的一座陋舍中,鋪地的木板磨損嚴重,兩人席地對弈,中間一方棋枰上,黑白子廝殺正酣。


    秦昶伸著大長腿靠著柱子坐,無所事事曬太陽,瞥一眼棋局,“大和尚,你要輸了。”


    有道是觀棋不語,他這一聲出其不意,鳴弈大師的思路驀地被打斷,閉了閉眼,複再睜開,眼中掙紮不再,起身鄭重一揖。


    “謝昶太子當頭棒喝。”


    秦昶微微一笑,他就是等得不耐煩了。


    下棋他不在行,不過是旁觀者清,看出這老和尚拆東牆補西牆,已經捉襟見肘。


    鳴弈回過身,心頭仍有一絲遺憾,“承勉,你的棋又有精進,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實屬難能可貴。”


    祈嵐雲淡風清,信手抹亂棋局,“這星落局,嵐前些日子剛抄過譜,勝之不武,僥幸罷了,論棋藝,嵐遠不及熙沅殿下。”


    “非也。”鳴弈合什宣了聲佛號,“星落殘局貧僧鑽研三載,也隻初窺門徑,承勉能這麽快參悟要領,是因心思純淨,有道是無欲則綱……貧僧慚愧,到底存了勝負之心。”


    秦昶在旁,聽到這句“無欲則綱”,不動聲色看看祈嵐。


    眼下五人之爭,秦昶唯獨對祈嵐更多幾分戒備,正因看不透他真正想要的是什麽。


    自古探花郎尚公主的不在少數,但像祈嵐這種家世,與世家子競爭駙馬,讓人感覺有些不自量力。


    祈嵐能依仗的,唯有座師耿中丞,秦昶思量,他邀自己到此,大約也是耿賢禮的意思。


    小沙彌在廓下擺好茶,鳴弈大師施了一禮離開,隻留下他二人。


    日影在樹梢微斜,秦昶垂腿坐在簷下,整個人沐浴在陽光中。


    祈嵐卻藏在廊間陰影裏,顯出周身冷意,口吻淡漠,說道:


    “熙沅殿下是我南康唯一的公主,不該遠嫁千裏,她的姻緣是本朝國事,昶太子,還是莫要插手為好。”


    第19章 虛偽


    你們問過她的意思麽?


    “周通和那個諸奚人,是太子殿下差人送來禦史台的吧。”


    祈嵐不緊不慢放下茶盞,抬手掬了一禮,“中丞大人命嵐代為致謝。”


    秦昶一改這些日的嬉皮笑臉,異於常人的眸子色澤淺淡,幾乎與日光同色,顯出一種目中無人的矜貴傲慢,淡淡頷首:


    “杜相勾連諸奚,這本是貴國內政,孤不便過多幹涉,不過是把他府裏的管家順道帶回來罷了。”


    祈嵐默不作聲,眼前這人不論是過去為質的十年,還是前幾日漪清園的所作所為,看去猶如頑童胡鬧,顯得毫無城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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