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輿圖就放在那張牙案之上這裏是東宮的東暖閣中。那張圖上繪的卻是西青海一帶吐穀渾盤距處的地勢韓鍔正伏身在圖上仔細研究。——末伏的天卻坐在這麽個暖閣之中起來未免怪異。但這地方卻是韓鍔選定的。因為這裏已棄置一夏讓他可以略略放心。


    他在這裏陪侍東宮太子已經三天。三天以來他和東宮太子都沒有離開過這閣中半步。閣外時常都有人進來送茶送飯。那些人來時韓鍔的眼皮都沒有抬一抬。連商山四皓都曾扮作下人走進來送飯。但他們最後也是默然而返。東宮太子就坐在韓鍔身邊不足三尺之距東宮屬下侍衛領耿昭連同太子少傅杜香山、果毅將軍周槐賓和東宮六大供奉高手已經私下參詳過無數次但他們依舊束手無策——誰也沒想到竟會鬧成這麽個結果。他們聯力出手的話聲勢之強隻怕當世已無人能擋。雖然他們確有把握殺了韓鍔但太子就在韓鍔三尺之距內。他們一旦動的話誰也無法阻住韓鍔的那勢脅儲君的一劍。


    “三尺之距死生由他!”杜香山饒是智計百出最後還是不得不喟歎出這麽一句。但沒有人敢反駁因為他們無法拿東宮太子的性命做賭注。而且他們確實自覺連一絲一毫的機會都沒有。“石火光中寄此身……石火光中寄此身……”這兩天周槐賓反複念叨的就是這兩句。以韓鍔“石火光中寄此身”那一劍的迅捷淩厲就是他們搬來紫宸同時出手哪怕俞九闕親自祭起他那威壓宇內的“九閽九闕”**隻怕也阻擋不住韓鍔的那決絕一劍。何況俞九闕隻怕正為他們擾亂長安而惱怒怎肯相助?


    杜香山歎了口氣:“你們派出去找的人還沒有音訊嗎?”


    ※※※


    其實在韓鍔挾持太子剛入坐東暖閣的那天夜裏他就交代了這一句話:“如果我沒得到我屬下親身來傳的我兄弟已確實平安的消息那……”他抬眼四顧了下:“……就不會輕易地走。”


    但其後的局勢不隻讓東宮屬下驚愕莫名就連韓鍔也吃驚不:東宮派去下令停止圍襲的人帶回的消息居然是:“圍襲已止但餘計被掠走了。”韓鍔當然不信當場一怒!他的長庚脫鞘而出直指向太子喉上口裏冷冷道:“你殺了他!他多半就是你的親兄弟。你居然真的下手殺了他!”


    回傳消息的人是杜香山當即急得冷汗直冒口裏疾聲道:“我的一不假!我們確實還沒有殺成餘計。”


    “那他在哪裏?”杜香山的額頭汗出如漿他的話連自己也覺得荒唐:“他已被人劫走了。”


    韓鍔冷冷地看向他一眼:“據你所在場的人有龍門七片鱗還有商山四皓更有‘不測刀’卜應、‘雙刃’韋鋌加上我屬下膽衛八人還有烏鎮海甚至還有漠上玫。在你們這麽些人的眼皮底下在龍湫大陣與十詫圖的形勢中人卻讓人劫走?”


    杜香山勉強頭手心都是冷汗——這話難怪韓鍔不信就是他自己都覺得確實難信。


    一血色已在太子喉頭浸出但這一劍不是輕易可下的。門外東宮侍衛耿昭手握刀握得越來越緊周槐賓的一雙大手交互相搓——韓鍔這一劍如果擊下他們絕不能再讓他走出這東暖閣半步。不過那時就是留下了他又於事何補?


    韓鍔的心頭也在猶豫——那話雖非常理但杜香山象不會是拿太子性命開玩笑的人。他忽然收劍反手擲出了一個腰牌淡淡道:“叫我手下趙常量來見我。”


    趙常量是他手下膽衛中的一人見事清晰言語準確。杜香山鬆了一口氣馬上去找已退回大宅的趙常量。在趙常量趕來之前商山四皓與卜應、韋鋌六人就已回來了。龍門七片鱗卻隻來了五人另外一人已身死還有一人重傷。接下來趙常量趕到。東暖閣中隻有他與韓鍔加上太子三人他的敘述是這樣的。


    韓鍔問出的第一句話就是:“計遇害了嗎?”


    他的臉色一瞬間鐵青中夾著怒紅。


    趙常量卻迷惑地搖著頭似是他也不清此中詳情。韓鍔一愣:“他真被劫走了?那他是怎麽被劫走的?被誰劫走?”


    趙常量力戰身疲身上負創十數處。隻見他咬牙撐著道:“當時的場麵極亂。漠上玫突然出現相助以草草布就的十詫圖與龍門異的龍湫大陣相抗。那女子出手極為悍厲用一把怪怪的兵刃有如月輪。但他們的對戰因為關聯到陣勢我們都看不清。然後韓帥你的斑騅忽至送馬的人卻為卜應所殺他與韋鋌同時趕到全力撲殺計。我們七名膽衛與他力抗。他兩人都是高手如不得計在旁以陣勢相助我們隻怕都敵擋不住了。這時龍門異屬下卻在外麵全力衝陣烏將軍與姚兄弟是那時趕來的。他們與龍門異下屬在陣外廝殺烏將軍與姚兄弟衝入陣中同攻龍門七片鱗。場麵一時很亂我們人在局中卻看不清。我跟六個兄弟全力相護計眼光都在計身上。當時情形極緊王大哥叫計讓烏將軍護著騎上斑騅先走——以騅馬之腳力隻要出了長安城就疾返連城騎等韓帥回去。但計為人仗義見卜應與韋鋌攻勢凶悍什麽也不肯走。那時胡兄弟已為韋鋌所傷丟了一臂一直是計在旁為他照應。計的功夫真當真不錯我們膽衛中人起來隻怕倒大半不如他了……”


    韓鍔的目光冷冷一閃直逼向東宮太子臉上太子也不由色為之變。隻聽趙常量繼續道:“本來如果這樣我們也許還可以撐得下去。但不知七片鱗動用了什麽**那陣勢忽然一陣搖晃我隻聽到漠上玫一聲尖叫百忙裏隻來得及回看她一眼隻見她那個兵器在空中飛渡有如月輪知道她已拚上了!我們七人聯手夾擊卜應與韋鋌連丟了一條胳膊的胡兄弟都拚上了!我那時算準了就趁計不備突然踢了他一腳把他向烏將軍踢去口裏還叫了一聲意思是讓他護著計先跑。我把他踢到那荒台上方漠上玫與七片鱗已鬥到死生分際那正是唯一的空子也隻有那個空子了。我看到烏將軍已奔向騅馬準備接應了。但這時……”


    他麵色一怒:“……商山四皓出現了。他們一現身就從四個方向撲向荒台正中聯手攻向餘計。烏將軍出了一鞭卻一招即鞭勢倒卷受了傷。我才知道他們原來早到了就在等這一個機會。我當時心中痛悔:是我害了計!計卻真的長大了也當真不枉是我們連城騎出來的當真勇悍。他居然空中出匕與那四個人老成精的家夥在空中對搏。但他接了隻一招我就見到他已吐血墜落。”


    韓鍔麵色緊張麵色緊張的這時不隻是他連他身邊的太子與門外的東宮屬下都麵色緊張已急。他們情知計的生死關聯的就是太子的生死。那東宮太子雖身陷朝局之爭一向也有危如累卵之感但這麽生死一線之機卻還是有生以來頭一次遭逢。


    “……我當時就看到四皓聯手下撲用的都是殺手。可我們都被纏住隔得又遠救已無及。姚兄弟就是那時撲上慘遭毒手的。計被他蓋在身下四皓從空而落計高叫著反匕擊出。我們都以為已經無救就在這時大家夥兒聽到一聲低嘯可那人影出現得比嘯聲還快嘯聲響起時聲音卻已落在了那人影之後。沒有誰看清那個人到底是何身材是男是女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我們都隻來得及看到一個淡淡的影子那龍湫大陣與十詫圖那時密布左右我們挪動一步也難卻似都擋不住他一般。他直入陣內恍如一線地就上了荒台手裏扯著一塊布幕遮住了全身身形。我們就見到那布幕一罩就罩住了才從姚兄弟屍身下鑽出的計也罩住了商山四皓。然後布幕一陣抖動那該是他與四皓交互出手的一搏——隻有一招我就見到四皓騰空而退那個人似乎也受了傷因為荒台上有血跡。但以我所見四皓受傷似較他猶重!他攜起計就退他退時我們幾乎所有人都出了手無論龍門異還是東宮中的人還是烏將軍甚或卜應與韋鋌最後一個截向他的是漠上玫因為我們都不知道他是友是敵。但我們聯手之下居然都沒攔住他隻傷了他幾處。這時他已飛要出園外了……”


    他頓了一頓一指閣外:“……這時杜香山就趕到了他在牆上一冒頭見到那人攜了人想走他當即出手。他們兩人就硬碰了一招。那一招後杜香山就落地吐了口血。他好象也沒弄清被掠走的是誰當時就大叫:“東宮與龍門異都快住手!”就在他喊話的那一刻那個人就已消失不見。我還在聽到杜香山大叫道:‘太子已為人所控今日殺局暫收!’我們聽了這才猜知韓帥是去了哪裏。但、計已不見了。”


    韓鍔額上浸出了一層冷汗——他幾乎殺了計了!他脅迫東宮原來可能還是慢了一步!可那一步就是性命!


    但計居然被掠?在場人現在也不知道掠走計的是誰更不知是掠走還是救走是好意還是惡意。他沉吟了一下:“那人是俞九闕嗎?”


    ——如此身手除了俞九闕還有誰能做到?就是韓鍔自己也不知是否做得到。閣內一時沉靜一根針掉在地上也聽得見似的。趙無量細想了下終於搖了搖頭。


    韓鍔更增迷惑但他已不再追問隻聽他問:“事後盤咱們傷損幾人?”他的聲音一瞬間轉得悶悶的。趙常量一垂頭:“龍城衛死了十七個而我們膽衛兄弟現在除了烏將軍也隻剩七個了。”


    韓鍔目中寒芒一現趙常量一抬眼隻見韓帥那雙細細的眼中晶晶瑩瑩。他知道他不會流淚因為這還是在東宮之中。趙常量唇角一抿露出堅決之色他在用無聲的表情告訴韓鍔:他們十二膽衛本就是死士!那是他們的職責……但這是東宮之中他們不會就此做任何交談。韓鍔關心地看了他一眼就讓他先回宅。自己卻留在東宮暖閣中。因為、他無法斷定那出手之人是不是也就是東宮的秘密高手用此來破自己劫掠太子之局的。何況要找計以他的人手大是不夠不如脅迫東宮就是不是他們的人掠走的也要他們交出人來!


    可一連三日過去了都還全無音信。韓鍔的心中隻覺憂恐交纏騰騰如沸所以他才會藉著看地圖以自定心神。東宮的杜香山這兩天已進來跟他費了無數口舌但他都淡淡地把他逐出。可是每到夜來到那個太子在驚懼得已習慣了後、入了睡夢後韓鍔還在那裏靜靜地坐著——他感到恐懼這是他第一次真的感到恐懼:如果計真的遭遇不測……那他在這人世最牽掛的一就全斷了那是一個他無法承負的空。這一次的感覺韓鍔有如又一次回到了五歲:荒涼涼的長安外麵覆壓著一切的淡白的冬淡得這人間一切都空茫了;好亂好亂的墳頭墳中的人肢體已冷黃泉永隔他再也握不住她的手;他心裏撕心裂肺地怕那是怕不是痛那是一種被所有的一切都拋下的感覺……他隻沒想到這種感受這一生還會重經……


    他勉強自己閉上雙眼他不能睡著但要休息。但一閉眼空中似乎就晃動著一支無助的手然後一血色冒出。那一隻手卻宛如自己的當初——計已經長大了可他的印象中那伸出的手還是剛認識時他一個十三四歲孩子樣的細弱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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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東宮太子年近四十名叫贄華。他人有些虛胖這些天一直呆在東暖閣之中難免常常出汗。從第三天起他就試圖開始跟韓鍔交談——他現韓鍔並不真的是一個那麽不近人情的人也並非真的就無喜無怒隻是他的喜怒都深藏潛隱著。隻聽太子贄華嗟歎道:“韓……兄你真的把我看得那麽十惡不赦嗎?”


    韓鍔看了他一眼為他口中“韓兄”這兩個字。隻聽他接著道:“難道我跟仆射堂之間之爭也都是我的過錯?韓兄難道不覺得朝政已經壞到幾乎不可收拾的地步?我的父皇他其實不理朝政久矣。朝中百官各貪安逸各謀私欲。陳希載以下整個文官之臃腫無能已到不可思議之地。我每每欲有變革卻遭到阻力極多。”他恨恨地站起身:“近十年來他們甚至已展到要謀圖廢立太子的地步——難道仆射堂一朝得勢就是韓兄所願嗎?不別的韓兄於西北一劍開荒力挫羌戎之勢也一直是我在朝中支撐。仆射堂中人卻一直在為韓兄徒增添掣肘。”


    韓鍔靜靜地望著這個太子他知道他當上這個太子怕已有三十餘年了。權勢就在他身邊但一直不是能很牢地把握住倒是危難頻頻出現他過得想來也不如意。因為正當年輕他是不是也試圖銳意進取過?就是現在他也未嚐沒有整頓天下之誌吧?可是他的這番整頓是以血為代價的。隻聽太子贄華歎道:“其實好多事我也是不得已。權勢權勢那是從權之勢。就他們胖就是富貴的一個象征但……我拿自己慢慢胖起來的身子沒辦法……”他擦了一把汗:“……也拿身邊慢慢臃腫起來的勢力沒有辦法。好多事我都是被迫被推著做的。你也曾位居統帥之位我的話想來你能夠明白。”


    韓鍔沒有話。太子贄華卻接著絮絮道:“韓兄我知道你迅捷敏銳放之江海也能一振一己麵貌如果立朝也可為天下助。其實我倒慶幸有這個機會與韓兄你朝夕相對。如果韓兄能助我去除禍患順利登基你我君臣二人未嚐不可一開盛世之基業。”


    他的麵上慢慢放出光彩來。今日已是他與韓鍔相處的第七日他其實是一個很會觀察並了解他人的人“咱們就不什麽富貴……我知韓兄所求斷非為此。但難道我們現在並力圖強與民更始不正是一個大好的機會嗎?”


    韓鍔依舊沒有話。太子贄華也悶了下來過了許久韓鍔卻見他呆呆的眼一直盯著牆上的一幅碧紗隻聽他低聲歎道:“我不比你我生下來就生在局中。其實我又何嚐沒為天下大局舍棄了很多很多自己的選擇?”


    ——那幅紗後麵是什麽?怎麽這幾日來那太子贄華每當煩悶時就會盯著牆上那幅碧紗怔怔出神?韓鍔緩步走到牆邊輕輕一掀把那幅碧紗掀起。


    紗下卻是一幅畫畫中的女子:明媚鮮妍腮如新荔鼻凝鵝脂。上麵題了七個字可能正是太子贄華的手跡。那七個字卻是:


    若教解語應傾國。


    韓鍔怔怔地望著那畫上的人與畫上的字不錯——如此佳人當真是“若教解語應傾國”了。可畫中的人……韓鍔心中隱隱一痛也隱隱明白了贄華為何常呆呆地看著那幅碧紗與他的那句話:“我又何嚐沒有為天下大局舍棄了很多很多自己的選擇”——


    那畫上的女子正是……方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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