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鍔一挺身一步一步就向那穀口走去。他一條臂斜張著掣著他的那柄長庚。臂與劍斜直成一線與他挺直的身體拉開了一個角度劍尖就在那一地沙石上空劃過劍尖的勁氣似乎隱隱在沙石地上劃出了一道細紋。他這次的步子走得很怪步伐間跨度極但行得卻快——那不是走而是“趨”了。


    計就這麽看著他整個身子竟似飄似的向那穀口飄行而去。瞠目結舌一張臉上好是駭異:如此異動分明鍔哥是非常非常看重那突來之人所以全身的肌肉幾乎都崩直了。可穀口那人卻分明沒有韓鍔如此緊張的神態——他個子不算高但身影極紮實。一天皎月打下來可月光似乎照不到他身上似的他整個身子都似藏在一個暗影裏。那暗影還不是這山間的暗影而是他一身氣度中所裹挾的暗影。他隻那麽站著就似裹挾了所有黑沉沉的夜與人間所有的秘密。


    他就那麽淵停嶽峙地站著身後似後有一個堅不可摧的城池而他就站在那黑洞洞的隱於暗夜的城門之下似的。


    韓鍔行得越近腳步越是沉重。他想開口問什麽那個人卻忽先開聲了:“別問我是誰也別問你與我有何仇怨你隻需知道:我是來殺你的。”


    他這句話得極為自信。韓鍔也就不再多問在好此強大的壓力下他已無暇再去想到別的什麽了。


    那人忽一張雙臂就似要出手。對手如此高強韓鍔豈敢再容他搶先出手?隻見他突地彈起不顧那人堅如城池的防護一劍就向他喉間釘去。


    那個人喝了聲:“好!”韓鍔這一劍卻與他這一次隴山苦修之前的劍路大不一樣了。那劍勢間分明多了分枯蚓蒼枝似的虯勁古意。那人沒有還手隻是輕輕一避似要細察韓鍔修為已到何地步。韓鍔不容他再避口裏喝了一聲隻見一星火就似在他劍尖爆起。——“石火光中寄此身!”計訝然低叫他還是頭一次見到鍔哥出劍如此之快那一招招“石棲廢壘”、“火滅夕華”、“光渡星野”舊勢未竟新勢已出一招招居然都取意古拙的直直向那個人喉頭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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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鍔哥怎麽了?——相識這麽久計在他對敵時也一向隻見其灑然風概還從未見他出招如此凜烈怒急。是不是鍔哥覺得他根本沒有緩手的時間?隻要一緩手對方反擊之下他就再無暇有謀攻之餘地?


    計額頭上汗滴滾滾而下他靠近了那匹斑騅那馬兒似乎都緊張了起來四支蹄子在地上隻管刨著卻似一下下都刨到了計的心坎上。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裏一隻手緊緊握住那馬韁他倒並不是想獨自逃走而是鍔哥一但遇險他要馬上翻身催馬借著這名駒之力把鍔哥帶離險地!


    那人卻幾乎並不回招隻以身影閃避。計看了幾招已看出了門道來。在鍔哥如此急催迫至的劍招下那人身影居然沒離身邊方寸之地!


    數招之後那人才被迫出手擋了韓鍔一劍他居然並沒用兵刃隻是以掌代刀掌沿如刀一式劈向韓鍔持劍的手腕。那人接下來並不反擊隻以身形躲避偶有接招也是怪異異的他這一路技擊之術似乎隻是要對方打得大不舒服直待對方力疲之下破綻一現就可一鼓而擒之。


    韓鍔頭上的冷汗也冒了出來忽然開聲道:“銷兵手?你是什麽人居然會用銷兵手?”


    要知普天這下隻怕少有人會練這極吃力又極不討好絕不反擊、卻隻讓對方打得不舒服到被迫露也破綻的無用之術“銷兵手”了。這一門功夫極為難練也極怪卻號稱一但練成可以銷盡天下之兵。韓鍔早就聽人過卻從來未見。那銷兵手以無用為用卻似乎合於道門的一句話:無用之用乃為大用。韓鍔一語叫罷身子忽由動返靜。他是被迫的靜。


    計身在場外還感覺不到他局中人的感受。原來那人隻是閃避之下韓鍔已漸漸覺得自己步法、度量、輕重、軟硬之感全部亂了。那人的閃躲之術分明別有一功這種感覺和當初身陷芝蘭院的“軌書大陣”時庶幾相近。可“軌書大陣”的壓力畢竟是無形的而與此人對戰那壓力卻綿綿泊泊就在眼前。


    那個人忽伸手一擊一隻手有如破浪直向韓鍔心口搗來口裏冷冷道:“無怪乎是太乙上人的得意弟子!沒想到這世上還有人認得出我的銷兵手。看來我不殺你是不成了。”


    他這一招破浪而進韓鍔身前防護頓失。他一驚之下身子空中橫滾一柄長劍竟根怪異極醜陋地在隨身同旋竟向那人破浪之手絞去。


    那人咦了一聲這一招卻是韓鍔近日來悟得的新作。可這樣的招術他這數日所得不過三數招而已真抗得住那來人淵沉海闊般的修為嗎?


    那人“咦”了一聲口裏卻沉沉道:“我跟了你數日了看來我所料不錯如果現在不殺你再假你些時日隻怕要殺你就大費周章了。”


    韓鍔一劍反擊得手身子卻向後躍出他情知那人已有必殺之心那憑什麽自己反要送上門來給他殺?他接下來的選擇的居然是:逃!


    於逃逸之際隻怕那人厚如城池的防備或可疏露——韓鍔也不敢真的有此奢願但起碼可以把那人帶得離計盡量遠上一。他照護計以來還從未有一次如這般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感受。


    他身子一縱即退。韓鍔就算劍術上修為還不足以翹楚宇內但“踏歌步”在他苦習之下實已足以儕身技擊一道內提縱之術的尖好手之列。隻見他身形勁捷在草尖樹杪掠過有如渡枝寒雀別海驚鴻。猱形鶴式當真不愧他曾獲得的“山猿海鶴”之稱。


    那人似也沒料到韓鍔生性如此勁疾卻會逢險而退。他一愕即追兩人身形從計身邊飛快掠過那人本可抓住計以要脅韓鍔的這麽做易如反掌但如韓鍔所料定他根本不屑為此——在殺了自己之前他是不會對計怎麽樣的。


    計眼看著那兩條人影飛也似的在自己眼前漸遠漸失了心裏急得仿佛把心都提到了嗓子口。他張了張口喊了聲:“鍔哥……”卻又怕於此緊急之即讓韓鍔分神馬上縮口不喊。翻身上馬跟著那人的身影追去。


    那馬兒雖為良駒無懼山路無奈韓鍔所逃之路專向險僻處行去。計跟著前行裏許轉過了一個山穀隻見一片突兀兀、惡狠狠的怪崖橫了過來。那崖崖高百丈生在路邊。韓鍔忽然棄路一拐直向那山崖腳撲去這一撲豈非是自尋死路?那追的人似乎也有此感想喉中低笑了一聲卻見韓鍔身子已竄到崖底接著向上一竄人竟已攀上了那幾乎直立的崖上。他手足並用輕如猿猱——到這時才可見出他從山居修習而來的騰躍之術的功底。他竟似全身每一塊肌肉都可隨意控製一般全身沒有一塊多餘的肌肉在不必要動時去動也不多費出一絲一毫的力氣。


    計奔到崖下馬兒已無法跟上。天上的月兒很明照著韓鍔在山崖上攀爬而上的矯捷身姿越來越高。好多根本沒有凸浮借力處的地段他就身子使力雙臂一勾一拉憑空躍起如一隻蒼猿般地撲向下一個落。那山崖有的去處還突兀伸出有如直角這時就可見出韓鍔那瘦得沒有一絲多餘的肉的腰上的腰功。隻見他勾轉自如翻身騰躍越攀越高。計的頭也就跟著越來抬得越高。


    那人也已攀緣而上追到山崖半中央處已覺得再進一步都難。隻聽韓鍔在他頭上道:“你隻怕還沒嚐過被人高居於上的滋味吧?嘿嘿技擊一道熊經鳥伸熊經練氣之術我許你為高就看看你這鳥伸之術如何了?”


    “鳥伸”即為騰躍之術的古稱。那人本有退意這時卻麵目一沉忽仰天吸了一口氣身形竟不顧那山崖忽挺直而撥直向上撥起。他雙手力全憑一口內修真氣拍擊崖壁藉以借力身形直向上衝天而去。


    他這一升卻比韓鍔手足並用似乎還要快。韓鍔低頭一顧已凜然心驚:居然有人練氣已練到如此階段!倒要看看你這一口氣能撐多久。他唇角劃過一絲冷笑心知如此提縱最耗內息。而此崖高懸百丈那人真有信心憑這一口氣直升崖?那可真所謂凡絕倫了。


    韓鍔手下不慢足用了半柱香的時間攀到崖。那崖居然是個孤崖前麵並無去路韓鍔回身一看他本以為那人還要幾口氣息才能攀爬上來卻見眼前人影一冒那人已經露頭。


    韓鍔長劍一擊他錯算之下已無暇再退兜頭就向那人頭砍落。


    那人卻雙手一拍人已騰離崖壁一丈避開過他這一擊。他身形提縱之術倒不見得如何佳妙但這一口氣息之深實讓韓鍔不由不驚絕。他心知那人此時內息耗損必大自己處於地利長身立於那百丈崖畔對準空中撲來欲一落崖頭之人就全力招。


    那人隻有再退。一時一個江湖年少一個無名高手就在計目力勉及的百丈崖頭做起了一番殊死之鬥。


    那人的功夫也當真強悍於空中適時換了一口氣然後一隻右掌居然不顧韓鍔劍式直向他劍脊捉來。韓鍔此時已無暇傷他隻要逼得他無機在崖頭立足被迫落身殞墜於百丈高崖之下就好。但那人一口內息當真綿長難測竟僅可憑與韓鍔劍身一觸之力折回往返得隙呼吸翩然往返在空中與韓鍔硬碰對撼。


    這是什麽人?——韓鍔額頭之汗涔涔而下。就是師傅他老人家當此地利之助自己也不會被他迫得狼狽至此等地步。計站在崖下把脖子都快仰折了卻隻見到鍔哥那瘦骨嶙嶙的身子高聳聳地站在那高崖之側如同風中之葦隨時都可能掉下來一般。那個黑衣人卻有如一支大鳥在崖側空中不足數尺之地飛旋搏殺欲圖衝到崖上暫得一塊立足實地。


    計隻覺這一生都不會再看到如此險絕之鬥了。但他隻望那人趕快被擊落崖底鍔哥趕快安全下來。他已顧不得這是不是一場公平之戰因為那人是要來殺鍔哥的。那他就一定是壞人。他的手指甲都幾乎摳進了掌心裏恨不得拚了一身力氣都借與鍔哥讓鍔哥可以把那家夥打下崖來。


    韓鍔在崖頭的劍勢時鬆時緊緊是緊在要回擊那人的強攻免得他有佇立崖頭之機鬆的時候卻是有意不再給他借力讓他於這百丈崖頭之外還可以借與自己劍鋒一觸之機吐換內息空中盤旋。


    卻見韓鍔蓄力一擊即出那人以為又可藉他劍上之力換一口氣時韓鍔劍上的勁氣忽然散了。這一招本來極險如果兩人平地對搏這是必蹈死地的一招。但那人身在空中一擊不到登失所憑身子一探向前伸了伸韓鍔卻出了劈空一掌。那人再無從借力可身子在半空中似乎還頓了一頓才向下如一塊巨石般墜落。


    他這一下沉落崖高百丈韓鍔此時心中才生悲憫難道這一代高手尚不知其名姓就要這麽殞墜崖底?


    他探頭一望由上視下由明視暗隻覺眼前微微一昏底下計一聲歡呼卻忽驚“啊”一聲似是報警。韓鍔隻覺眼前一昏一蓬微茫茫的光影在他眼前騰起。他驚呼了一聲“日月同昏?”


    就在他驚詫之下那個人影不惜耗損精氣竟於極險之境距離崖壁尚有丈餘之處已跌落數丈之時憑空力一掌劈空遙擊隻見一蓬微黃而黯的光芒一閃他竟騰身而起在韓鍔無防之下落身崖上!


    他這一落身韓鍔卻沒馬上進擊。隻見他冷冷地看著這時才見清其麵目的四十八、九歲的中年人隻見他麵色蒼白精氣大耗似乎忍了忍但終於忍不住低頭咳出了一口黑血。


    韓鍔忽一仰頭他終於知道他是誰了當今天下會這一手“日月同昏”的沒有別人。


    隻見他長身而立揚聲問道:“上帝深宮閉九閽——原來你是——俞九闕!”


    那人一抬頭似乎九閽九闕的深嚴城池就隱藏於他的身後了。隻聽他冷冷道:“剛才你怎麽不趁危出手了?”


    韓鍔朗聲一笑:“即然名馳宇內的天下第一高手要殺我還亮出了招牌手段。子何幸無論如何也要給你也給自己留一場公平之鬥了。”


    計卻在崖下幾乎大喊起來:“鍔哥出劍殺了他殺了他!你傻呀。他不是也來殺你的?什麽叫做公平趁他氣息不穩快快殺了他!”


    但他抬頭看到韓鍔那雖年輕、雖嫌瘦但威凜凜的身姿心裏不知怎麽就想起了他今晚剛的話:他要不慚於做一個男人!


    做一個男人就要這樣的嗎?明知強弱殊勢也要傻呼呼地給對方一個什麽公平對決的機會?計望望身邊這茫茫的夜心裏也茫然了。但那高崖上的朗月這時卻似乎更加明澈。是不是是不是這樣的對決無關於什麽浮世中的“德”而是人做為一個生命一個牲靈活於這自然之中隱於那自然法則根底最深處的一個“道”?德是世俗的而德之外德之基礎底裏是不是還有一個關於最基本的“正義”與“公平”的“道”呢?


    那是一個不需複證的“正義”。


    計茫然他不信它可他抬頭看著韓鍔看著一瞬間已肅然的俞九闕就覺他們是信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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