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白紗垂下來恰恰遮到那女子的鼻。這裏是董家酒樓她坐在第三層的窗邊窗外就是洛河在朝日下閃著粼粼的光。因為還早董家酒樓中沒什麽人那女子倒是獨坐了。她不用酒樓裏的茶碗原自帶了一個就放在袖中這時拿了出來用一塊素絲帕輕輕地拭著。又從袖中掏出了一茶葉來放入杯中。她到這酒樓來肯用的居然隻有這酒樓日日從城外拉來的泉水。可是那二卻也一不敢怠慢。他情知越是這樣的客人賞錢反而越豐的。


    那女子象是在等人。她坐了有一時了神色卻依舊平靜從容。那二隻見她端起杯子來朱紅的唇映在清白的瓷上那一份顏色交激剛柔相襯當真是難描難畫。心裏不由想著:這究竟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女子雖然隔著麵紗卻依舊是這般好看。隻不知如果揭開她的麵紗來卻又會是何等麗色?


    那女子忽然以指扣桌口裏輕聲道:“三公子你也好來了吧?”


    樓梯口卻傳來一個人爽朗的笑聲:“方女俠果然好耳力。居然已聽出我來了。咱們相約的是二樓方女俠怎麽卻上了三樓?”


    那女子卻是方檸。她約了與人相見這相見卻是江湖相見。所以那人明知她娘家姓杜卻不肯破隻稱她為“方女俠”。


    他們各有避忌不肯擺明了衝突。隻聽方檸淡笑道:“紫宸中人一向居高慣了。三樓原本視野開闊些女子是不敢委屈三公子低座。怎麽三公子倒為人謙和不慣高坐嗎?”


    她時緩緩地轉過頭來。那來人一雙銳目自非二能比雖隔著一層輕紗卻也大致可把她的眉目鼻隼看得個清清楚楚。隻見他神情一呆——當此麗色他也隻覺得那輕紗罩得可惡了。


    方檸卻輕輕一擺頭吐出了一個字:“坐。”


    那來人中等身量衣著得體一身絲袍不出的輕軟似是出身清華著的雖是黑色卻一不讓人覺得那顏色壓抑反而有一種烏衣子弟、裙展風流的氣韻。隻見他輕輕地彈了彈指一雙眼卻隔著麵紗直盯著杜方檸。可這凝視卻並不讓人覺得無禮反顯出他的從容。他也是有意為此的他心裏情知就是再罕異的絕色隻要你把它盯久了也不過是那樣的。這卻是他於塵世中練就的“自定”之術。方檸也就由他凝視心裏卻不由微微稱奇:天下男子確少有這樣敢直視自己容麵而毫不自慚的了。


    隻有一個人曾挑落她的麵紗後怔怔地盯了自己好久好久直到盯得自己臉上也泛起紅來他才喃喃地了一句:“你好美。”自己的青索卻也化做鞭子抽到了他的肩上。可那一抽竟沒用力。


    方檸眉頭輕輕一蹙為想起了那個人。


    那卻是韓鍔。——想起韓鍔她就覺得麵前這個三十出頭的男子的瞪目盯視也屬尋常了。……韓鍔、韓鍔三年來我苦心做局終於誘得驕傲如你也一放矜持進了洛陽。可今日我身遭大難你卻會來嗎?


    那男子似乎也傾服於杜方檸的鎮定隻見他微微一笑:“帶來了嗎?”


    “什麽?”方檸麵上浮起一絲淺笑。那笑意花明柳媚似是一笑之下城裏不知春遠近的洛陽一城的花都開了。隻聽她微笑道:“難道我的人來了還不夠嗎?”她低頭輕輕啜飲著茶姿態優雅似有意要引動那那男子注目自己的容色。紫宸三公子風流之名久著也許自己隻要稍假以顏色也不是不能化解開這場大難的。


    那男子愕了愕臉上卻浮起一絲冷笑:“就是你從利大夫手裏搶到的東西了也是於自望留下的東西難道你不知我來找你就是為了它?”


    方檸隻淡應了一聲:“噢?”接著笑道:“我以為三公子這樣一個雅人找我隻是為了閑話一下的沒想也是為了這些俗務。”


    她唇邊微微噙了笑。還是徘徊不及正題盤算著怎麽才可以把那男子的注意力從這事上繞開。她是女人麵對難題時自有一套靚麗女子們常有的辦法。那件東西她實在不能交出但紫宸之勢也實在太過強大。隻要——也許隻要給他看一看自己的顏色……


    那男子似乎也無法麵對她的容貌輕易怒避開眼淡笑道:“方女俠你就不必再顧左右而言它了。那東西卻是我們俞總管交待下來的讓我和老幺必須帶回去。就算你哄住了我也哄不過我們俞老大吧?隻要你哄不住我們俞總管也終究是心機白費。連洛陽王號稱門下多士隻怕也沒那個膽子跟紫宸相抗。”


    方檸卻猛地一抬眼——“上帝深宮閉九閽”?他的老大不就是號稱“上帝深宮閉九閽”的九闕總管俞九闕嗎?


    這來的人也不是別人卻是“紫宸八衛”中的三弟也就是人稱“三公子”的呂三才了。這呂三才出身閥閱看來所經曆也多世路滋味嚐之已遍就算以自己之麗色也誘他心思不動了。


    方檸麵紗後的眉毛忍不住的一挑她在處事時有時是會用自己的麗色做為的武器以達目的的。但如果她隻會為此等伎倆她也不叫方檸了。聽那呂三才出口譏諷她心裏已是一怒。在被人逼至底線時在幹涉到她自己甚或她整個家族的命運時她是決不會退讓的。如不是為了不牽連家門不想與紫宸中人徹底反目她才不會不惜降尊紆貴以一尋常女子身份與呂三才江湖相見。但就是你搬出俞九閽的聲名來我又豈能將城南姓兩家上下兩千餘口的性命就這麽交付與你?


    方檸的眉毛一挑眉眼中露出的已全是威煞。淡淡道:“你交我就交那我‘索女’方檸的名號這三年來豈不白混了?”


    呂三才這才又看了她一眼忽哈哈大笑起來。半晌笑罷才道:“這才是方女俠的廬山真麵!方女俠如果不威我呂某倒要認為方女俠也不過是一個僅隻嬌驕二字就可以形容盡的庸俗脂粉了。”


    他似是也不願與方檸真的反目。見迫之以威不成後反口氣軟了一軟。含笑道:“方姑娘你就不多想想?”——紫宸一脈原是護衛當今聖上的侍衛。就是他們總管也不想輕易卷入方檸背後的東宮與當今宰守之間的紛爭裏去。方檸卻微微一哂:“似呂兄這等前倨後恭隻愛聽獅吼的男子我怕是卻要覺得呂兄也不過是一個庸碌男子了。”


    呂三才卻並不動怒隻微笑了下忽似在側耳傾聽有傾才道:“方女俠聽到了嗎洛陽王府裏的利與君似乎現在就在這董家酒樓的樓大清早的不知為什麽他跑到那樓吃風去?他聲音極微如果不仔細的話怕連在下卻也聽他不到的。”然後他縱目向樓下一望輕輕一彈指:“那邊洛陽橋外俯身觀水的卻不知是不是禦使台的古卓?”然後他拊了拊掌:“隻怕還有一個人不曾為我見到那卻是洛陽王府裏的總管區迅。他這個人交際廣闊形容百變這時不知是扮做一個商販還是什麽店夥掌櫃呢。這且不去管他反正他就算有別的極重要的事這時也必然會在的。”


    他眼睛含笑斜睇著方檸:“不管怎麽這還是方女俠第一次正正式式的在洛陽城中露麵。如此江湖大事凡洛陽城中的人隻要解得技擊一道又怎麽不會前來一見?”


    他臉上笑意款款話底卻全是逼迫之意。“不知方女俠可聽到了別的什麽沒?你在洛陽城地界兒熟想來必還有我聽不到的。”


    方檸臉上微微一笑:“一竿漁鉤一釣翁洛陽河上隻怕還少有這麽一早前來垂釣的釣翁吧?”她伸手隨意一指隻見洛河之中一隻舟子上確實坐了一個釣叟。那釣叟平平常常如果不是她特意指出呂三才都會把他混同常人略去不見。


    隻聽方檸笑道:“如此興致隻怕也隻有龍門異的那些異物才有的了。”


    著她鼻孔微微一嗅“不知三公子可曾聞出這附近還有些鬼味?”


    呂三才聽到‘龍門異’三個字時已是微微動容。又聽得此句不由眉毛一蹙:‘北氓鬼’?——這些鬼魅就是他想起也不由不一蹙眉毛的。


    隻聽方檸笑道:“三公子接著是不是想:這些人裏有沒有你的交好?”


    她微笑著一搖頭:“沒有確實沒有。”


    她臉上笑容晏晏可她的笑意之下所遮掩不住的卻是一絲苦澀——怎麽了怎麽隻短短數年城南姓在洛陽城中交遊零落一至於此?當真樹倒眾人推?也確實統共也隻那幾口幹糧吧少一人吃豈不總比多一人吃好?她的心頭忽升起一絲無力感這無力感還不僅隻是出於她一個女子獨坐樓頭強敵環伺而是覺得:自己所爭所護其實也、著實無益。


    不知腐鼠成滋味——韓鍔心頭隻怕這麽在自己吧?可那上城南二姓上上下下二千餘口他們就要仗著這腐鼠為食的。那是命她不爭奪又待怎的!並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如他一般風般掠過與世無忤!


    隻聽呂三才笑道:“所以以方姑娘萬金之軀何苦跟這些蠻漢子與異物鬼類苦苦爭競?以方姑娘一根青索縱橫江湖用以自保原是足夠了。”


    他一彈手中之杯:“更何況我聽長安城外樂遊原樂遊之事盛矣!如果有人雙駒並轡而那並轡之人又長身佩劍姿容清朗劍術一道稱絕一代這樣的快樂豈非世上個個女子傾心向往的神仙境界?方姑娘何苦為一些蠅蠅事自苦如此?”


    方檸一垂眼。她這些年蒙麵江湖沒想與韓鍔的那些事倒還真的是人人皆知了。呂三才看她神色以為她已被動正要再加幾句忽見方檸忽仰麵大笑起來直笑得臉前的麵紗一陣簌簌。呂三才不由愕然道:“方姑娘卻在笑些什麽?”


    方檸好久才忍住笑道:“三公子我適才打算以色誘你讓你放過我一個女子。我一個女子身為弱勢行此也就罷了。沒想三公子居然也還要以色誘我而且以之相誘的還不是自己之色居然還是他人之色。三公子如此行徑當真強過庸俗如我方檸者的女子百倍嗎?你叫我不笑又如何?”


    她詞鋒極為銳利方才一見麵她為家門之事一意潛忍為呂三才所辱此時方得機以鋒銳相報一直心中意下俱都快意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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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三才的臉色終於變了。這世上對於男人而言本沒有比遭到一個女子的嘲笑更為折辱的事了。隻見呂三才一挑眉:“方女俠我剛才所道可是為你好。你別太不知進退!我好話可我幺弟隻怕就不那麽好話了。嘿嘿當今世道當真陰盛陽衰呀。怪道朝中早就盛傳起了那一句話:生子如羊不如有女如狼!杜尚書果然好福氣。”


    杜尚書也就是杜方檸的父親。呂三才提到的那句話卻是朝中韋杜兩家的政敵久已用來明裏背地嘲弄韋杜兩家的話了。隻見方檸卻不怒反淡笑道:“哪裏哪裏——男不封候女做妃誰道女卻是門楣。真的如羊的女兒豈不強過如狼的多多?起碼父兄都可以跟著沾光也可以混進宮中謀上個一官半職了。”


    呂三才這時臉色才終於大變了。在他呂家門中他正是有一個姐姐入了宮中受皇上所寵才恩寵更及於滿門的。且他姐姐原是有夫之人背夫而去這本是他呂家即榮耀又羞慚的一件暗事聽得方檸一語道破他臉色不由一變心下大怒麵上還強做鎮定麵向窗外道:“啊我幺弟來了。”


    “大白天的他居然還背著他那一把擘雕弓。”


    方檸的手裏忽一緊。她雖不見得瞧得起麵前之人但情知如論功夫這當麵的紫宸三公子手裏可是硬錚錚的。他雖倚仗家門得勢但紫宸中人聲名絕非幸至。如果他手裏不硬挺就算紫宸中的俞九闕容得下他紫宸中的其餘六人也容不下他。光他一人方檸就不知自己接不接得下何況還來了紫宸中以意氣根骨自負絕世的老幺?


    “一星如月看多時”——據書載:昔者紀昌學射於飛衛飛衛就對紀昌:“汝先學目不瞬”意思就是學不眨眼。紀昌回去後就臥在妻子的織機之下用眼睛盯著妻子腳下織機的腳踏板上下晃動苦苦練習兩年之後就是錐逼眼前也能一眨不眨了。去見飛衛然後飛衛才教他學“視如大視微如著”。紀昌回去就以牛尾毛懸個虱子吊在窗戶上天天看去直到運足目力看著那虱子大有如車輪一樣才開始學著用燕角之弧、朔蓬之竿射之終於一射可貫虱子之心而牛尾不斷。——雖然傳中本有誇大之意但——“一星如月看多時”視微星如朗月如此聲名想來其中也必有其深意。那紫宸一星的射術目力果已高明至“一星如月”且“看多時”的地步?


    方檸忽把頭向後一仰這本是她不自覺的動作但一仰之後心裏猛地一陣酸痛——這還是韓鍔麵臨強敵時慣於做的一個不經意的動作。他那一仰之後袍子的領後就會微微一咧露出一個男子如此年輕、如此修韌的後頸來方檸心中忽於大敵當前想起韓鍔那麥色的後頸。自己是何時於他的習慣也沾染得如此之深了呢連這一仰頭的姿式竟都學會了的?


    她忽然感到自己氣息震蕩之下袖中的那青索已如慣常的麵對強敵時的簌簌欲動。這青索卻是她父親在得知她竟背著自己苦修技擊終於藝成之後請高手匠人以天山冰蠶之絲混以五金之外的‘太白之精’編就的。她對它可真是又愛又恨。愛它是因為它柔韌著她的驕傲;恨它是因為她有時覺得那青索卻是針對自己不自由的一個暗襞:它纏繞牽絆的不是別的而正是她自己那根不肯輕易俯低眉的脖頸。


    她隻用眼角餘光掃著洛陽河上的天津橋上。那上麵紫宸一星正自一步步地背弓而來。天津橋上人不多他的步態更是顯眼。她不知他從解弓到開弦要多長時間也不知自己的青索能不能在呂三才的盯視下係住他飛射來的一箭她不知道。


    但她臉上忽露出了一種傾聽的神情。她頭上帶的竹笠極為精巧心居然是活動的晴天帶著就不要那心裏冒出的是一個她束用的男子樣式的冠她平時行走江湖就總是這一副打扮。可這時她似乎是在用心頌聽以至於笠的冠兒都保持了一種傾斜的姿態。


    呂三才還沒見她如此沉浸的失神過隻聽他惑然道:“方姑娘你在聽什麽?”


    方檸蒼白的臉上卻忽有神彩一燦:


    “我在聽一歌。”


    “一十分高亮十分高亮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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