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阿布拉姆鬆嗎?”


    “是。”


    本丘克把證明文件和介紹信交給他,在旁邊的窗戶台上坐下。


    阿布拉姆鬆仔細地看完了信,憂鬱地笑了笑,請求說:“請您稍等一會兒,咱們立刻就談。”


    “請原諒,我忘記您貴姓啦。”


    “我叫本丘克。”


    “……本丘克同誌……您的專長好像是阻擊手是吧?”


    “是的。”


    “這正是我們最需要的!”


    “您能否在盡可能短的期間內,為我們組織一個阻擊手隊嗎?”阿布拉姆鬆問道。


    “我盡力去做。這是需要些時間的。”


    “好,那麽您需要多少時間呢?要一個星期,兩個星期,還是三個星期?”


    “幾天就行。”


    “這太好啦。”


    阿布拉姆鬆擦了擦額角,生氣地說:“這兒的士氣非常低落,他們已經不頂用了。本丘克同誌,我們這兒也和其他各地一樣,把希望全部寄托在新招募來的誌願兵身上,您明白嗎,我們想要有一批自己的阻擊手。”


    四天裏,本丘克從早到晚跟上級派來的由他指揮的自願兵們一起操練。一共有十六個人。而第十七封介紹信卻是一個女人帶來的,她穿著步兵的迷彩服,一雙不合腳的大靴子。


    本丘克從她手裏接過一封封著口的信,並不明白她的來意,問道:“您回去的時候可以到司令部去一趟嗎?”


    她笑了,惶惑地整理著一縷很寬的、從頭帽沿下麵技散出來的卷發,有點畏縮地回答說:“我是派到您這兒來……”‘她擺脫了一時的窘態,停了一下,說,“當阻擊手的。”


    本丘克滿臉漲得通紅。


    “他們怎麽搞的,瘋了嗎?難道我這兒是婦女突擊營嗎?……請原諒,這對您不合適:這是一種非常艱苦的工作,必須有男人的力氣……這怎麽行呢?……不行,我不能收留您!”


    他皺起眉頭,拆開信,把阿布拉姆鬆附在介紹信裏的親筆信看了幾遍。親愛的本丘克同誌:我們派一位好同誌,安娜到您那兒去。我們答應了她熱烈的、堅決的要求。我們派她去,希望您能把她訓練成一個能戰鬥的阻擊手。我很熟悉這位姑娘。我熱誠地把她介紹給您,但是請您注意一個問題:她是一名很可貴的女孩,不過太急躁,有狂熱情緒(她還沒有度過青年時期),請您掌握好她,別叫她於出什麽冒失的事兒,請愛護她。


    本丘克看了一眼站在他麵前的姑娘光線很弱,她的臉顯得很暗,輪廓模糊。


    “好吧,有什麽辦法?”他不很熱情地說。“既然是您自願……而且阿布拉姆鬆又這樣要求……就請留下吧。”


    人們團團圍住大張著嘴的t5000,腦袋像葡萄嘟嚕似的吊在阻擊槍上空,站在後麵的人緊壓在前麵人的背上,貪婪好奇地看著。本任克熟練地、得心應手地把槍拆成零件,又用準確、考慮周到的慢動作把槍再裝起來,講解著槍的構造和每個零件的用途,講解使用方法,做使用標尺、進行瞄準的示範程式,講解彈道射程偏差和於彈的最遠射程。教授在作戰的時候如何選擇槍安放位置,才能避開敵人炮火的射擊;講述怎樣選擇有利地形,怎樣放置彈夾。


    安娜懷著極大的好奇心探索著一切。她死纏著本丘克,扯著他那件寒酸的夾大衣袖於,寸步不離地在阻擊槍旁邊打轉兒。


    “如果遇上大風,偏差有多大?本丘克同誌,這應當怎麽辦?”她用沒完沒了的問題糾纏著他,並用流露著期待神情的兩隻大黑眼睛仰臉看著本丘克,眼睛裏閃著變幻不定的、溫暖的光芒。


    她在場的時候,不知為什麽他總感到很拘束;仿佛是為了受拘束進行報複,所以對她要求得特別嚴格,神色也有意顯得特別冷淡;但是每天早晨,一分鍾也不差,正七點鍾,她瑟瑟縮縮、兩隻手插在草綠色棉軍裝的袖筒裏,趿拉著兩隻肥大的步兵靴底,走進地下室的時候,他就體驗到一種激動。不平凡的感情。她比他稍矮一點兒,體格像所有的健壯的、從事體力勞動的姑娘們那樣豐滿,——可能還有點兒水蛇腰,要不是那兩隻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使她全身都顯得美麗異常的話,她就算不上怎麽漂亮啦。


    四天工夫,他根本沒有好好看看她。地下室裏光線昏暗,而且不好意思,根本也沒有工夫仔細看她的麵貌。第五天黃昏的時候,他們一同走出地下室。她走在前麵;走上最後一級梯階,掉過身來,問了一個什麽問題,本丘克就著黃昏的光亮看了她一眼,不禁暗暗叫了一聲_她用習慣的姿勢整理著頭發,微微仰起腦袋,斜視著他,等待回答。本丘克沒有聽清她的問題;一種又甜又苦的滋味湧上心頭,他慢騰騰地、一級一級走上來。她那被低沉的落日映成粉紅色的鼻孔,由於緊張在輕輕地翁動。嘴的線條剛毅英俊,同時卻又像小孩的一樣溫柔。略微翹起的上嘴唇上有些短短的黑茸毛,清晰地襯托著白淨的麵皮。


    本丘克好像在挨打似的,低下頭去,用熱情的玩笑口吻說道:“安娜。第二號神槍手,你很美,就像什麽人的幸福一樣美!”


    “胡說!”她毫不含糊地說,然後微微一笑。“你在胡說,本丘克同誌!


    我是問你,咱們什麽時候上射擊場!“


    不知道為什麽她這樣一笑似乎變得更天真、更容易接近、更有人情味了。本丘克在她身旁停下來;她呆呆地望著街道的盡頭,太陽正在那裏落下去,夕照的霞光把一切都染成了紫色。他低聲地回答說:“你問什麽時候去射擊場,是嗎?明天去。


    你現在要到哪兒去?你住在哪兒?“


    她說出一條城郊的小胡同的名字。他們一同走著。默默無語地走了幾分鍾,她斜著眼睛瞟了他一眼,問道:“您的家在哪兒?”


    “在新切爾卡斯克,”他快口說完,然後央告似地伸出一隻手,說道。“等等,該我來問你啦,你是羅斯托夫人嗎?”


    “不是,我生在葉卡捷琳諾斯拉夫地方,但是最近這些年,住在這兒。


    他們慢慢地走著。她故意領著他在小胡同裏轉來轉去,簡單地講完了自己的身世。


    本丘克正在欣賞橙黃色的、撒了一層綠寶石似的晶瑩寒霜的探照燈光,這是從一艘停泊在河岸邊的掃雷艇上射出來的,它像一隻手,伸向夕陽映照的、黃昏的無空。


    他們在空無人影的城市裏走了三個鍾頭,然後在安娜住的房子的大門口分手了。


    本丘克懷著一種還很模糊的快活心情回到了住處。“是一個好同誌,一個聰明的姑娘!這樣和她談談很好——心裏暖烘烘的。近來我變得很粗野,跟人們交往是必要的,不然你的心腸就會變硬,變得像大兵吃的幹麵包一樣硬……”他這樣想著,欺騙著自己,而且自己意識到是在欺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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