騰出來的臥室雖然逼仄,但是床鋪打掃相當幹淨。


    唯一遺憾的是阿黎與徐夫人在另外一屋,甄鑫隻能與小六這個臭男人同床。


    還好,小六沒有磨牙打呼嚕等破毛病。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窄小的窗戶映進房間的時候,甄鑫與小六同時醒來。


    海風很溫和。


    屋外已是一片小孩子們的喧鬧聲。


    阿黎端坐在一張竹椅上,在她麵前,十幾個孩子,排成一個相當整齊的隊伍,歡樂地嘰嘰喳喳著。


    一夜不見,這些小孩子竟然全身包括臉上又沾滿了灰泥。


    他們昨晚睡泥裏了?


    甄鑫有些疑惑,苟家房子雖然看著破敗,也不至於連小孩子睡覺的床鋪都沒有吧。


    排在最前麵,是那個最小的精致小姑娘,已經被抹幹淨的小臉蛋上,現出紅樸樸的興奮。兩隻眼睛圓溜溜地盯著趴在阿黎肩膀上的墨墨。


    小姑娘剛抬起手,便被阿黎摁住,拿著一塊濕毛巾在她兩隻小手上擦了擦,說道:“好了,你可以摸摸墨墨了,但是隻能一小會兒啊。”


    “一小會兒是多大?”小姑娘問道,沒等阿黎回答,便一蹦一跳地張開兩隻小胳膊,喊道:“摸,摸摸……”


    “是墨墨!”


    “摸,墨摸……”


    阿黎從肩上掬起墨墨,放在自己腿上,交代道:“不能咬人啊,呆會給你烤魚吃!”


    墨墨生無可戀地攤著四隻小短腿,軟軟趴倒,一簇尾巴努力地向下蓋緊,維持著自己最後的尊嚴。


    “啊……”小姑娘兩隻小手揉了上去,發出尖歎聲,“好,好蘇湖啊……”


    “大姐姐,我也要……”排在小姑娘身後的一個小男孩子,眼巴巴地說道。


    “把臉跟手擦幹淨,你就可以去摸摸墨墨了。”


    阿黎重新擰了把毛巾,往他的臉上抹去。


    好祥和啊……


    甄鑫呆呆地看著。


    以後自己會不會跟阿黎也生出這麽一堆孩子,然後她天天給他們洗臉、擦身子?


    不,不會的。


    自己家的孩子才不會搞得渾身都是灰泥!


    眼角掃過,卻看到苟家大娘,正站立一旁,神色複雜地看著這一幕。


    阿黎不緊不慢,一個接著一個地收拾這些孩子。


    其中,有三個八九歲的姑娘,身上多了條淡藍色的齊膝小短裙,這顯然是用阿黎帶著的替換衣服改的。


    阿黎揮得了棒,卻拿不起針,這應該是徐夫人的手筆。


    可是,為什麽不用徐夫人的衣服?


    看來這兩天,還得想辦法給阿黎添置些衣服。


    那,苟順的那些老婆們,是不是也得給她們買?一人一套就得好多錢呐!


    甄鑫又陷入苦惱之中。


    雖然阿黎規定每人隻能摸一小會,可是那群孩子嘰嘰喳喳地圍在那,誰也不肯離去。


    可憐的墨墨,也不知道身上的毛會不會被薅禿了。


    為了一些烤魚,至於嗎?


    真是個沒有節氣的孽畜!


    “兔崽子們,在幹嘛呢?”一聲大吼傳來。


    “爹爹回來了!”


    “爸爸……”


    “快點走啦!”


    “不,我再摸摸,我都沒摸上!”


    一半孩子跑向苟順,一半孩子更緊密地繞在阿黎膝前。


    苟順把手裏的漁網扔給跟在他身後的大兒子,左手抱一個,右手拎一個,肩膀上扛著一個,腿上掛著一個,另一個牽著他的衣服幾乎粘在他的臀部上。


    甄鑫有些恍惚,這一個渾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活躍著慈愛的父親,真的是自己認識的那個麵目猥瑣、畏懼凶險、貪生怕死的家夥嗎?


    “甄公子,早啊!”苟順爽朗地說道:“稍等一會便開飯,看,我打了很多魚上來!”


    苟家大兒子,略帶羞澀地揚起手中魚網,上麵大大小小掛著不少的魚。


    這是一大早,就去撒網啊!


    果然是海王級人物,勤快!


    甄鑫略鬆了口氣,起碼今天的第一頓飯有了。


    兩口大鍋,這次全是雜糧粥,而且是稀可鑒人的那種。


    不過桌上的魚倒確實不少,而且不是鹹魚,都新鮮的很。一頓飯吃完,肚子雖然還是空得很,嘴巴倒是過足了癮。


    隻要魚新鮮,哪怕油水不足,味道也是絕美的。


    接下去,該做什麽呢?


    甄鑫把還未成型的計劃在腦子中過了一遍。


    不管做什麽,先得搞清楚自己如今到底是在哪吧。


    招來苟順、蔡老二與陳開三人,甄鑫拿根樹枝,在沙地上畫出雷州與海南島的輪廓。


    “這是瓊州?你怎麽知道瓊州是長這樣的?”苟順看著這個如烙餅般模樣的圖形,很不理解。


    陳開則是一臉震驚。


    “先別管我怎麽知道的。”甄鑫指州雷州半島的最南端說道:“這裏是徐聞,隔著這條海峽,對麵的便是海口,嗯,應該稱為瓊山。那,咱們現在是在哪裏?”


    苟順與蔡老二圍著這個模糊的地圖,蹲著身子顛三倒四地看了好幾圈,最終隻能相對苦惱地說道:“知,不道啊……”


    陳開靜靜地思索片刻後問道:“甄公子,能標出臨高與圍洲的位置嗎?”


    這個簡單,圍洲,便是後世的潿洲島。臨高,在海口西部,同樣靠海。


    陳開手持樹枝,虛指圍洲,說道:“圍洲附近的海域,便是珠母海。珠母海往南,大約在瓊州以西兩三百裏,便是公子之前居住的那個小島。”


    甄鑫點了點頭,這個位置,大概是在海南島與夜鶯島之間的位置。


    “至元十五年,元改瓊州府為瓊州路安撫司,與南寧軍、萬安軍、吉陽軍一起,歸屬湖廣行省下設的海北海南道宣慰司,治所設於雷州。”


    “咱們現在所處,歸南寧軍管轄,治宜倫。與臨高相臨。”


    臨高啟明啊……不遠了!


    “有倫江從東南向西北,流經宜倫入海。咱們現在的位置,就在倫江入海口之處。”


    “對,對對!”苟順興奮地說道:“我說這裏怎麽這麽熟悉,原來倫江在這裏啊!”


    甄鑫無奈地翻了個白眼。


    “這出海口不遠,有塊巨大的石頭,長得跟獅子一樣,稱為獅子石。因此,咱們這個村,便叫獅頭村。”


    “說起這獅子石啊,可神奇得很,無論潮水漲落,都淹不了這塊大石。更神奇的是,石頭上麵還能長草。”


    長草?有淡水?


    是海苔還是草?


    “那石頭有多大?”


    “比我這屋子可大得多了!”苟順張開兩手,望空一劃。兩隻手臂突然就懸在半空,眉頭皺起,嘴裏發出微微的呻吟聲。


    甄鑫轉過頭看去,外麵來了兩個人。


    一個是葛衣老者,一個是皂衣壯漢。


    “是村長與官府的人。”蔡老二低聲說道。


    元朝縣製,縣下有鄉,鄉下設都,都下有村社。五十戶以下為村,超過五十戶為社。


    此時的瓊州對於元朝來說,還是個邊緣地區,人口稀少,大多村社直歸縣級管轄。


    “嗬嗬,都在啊……”村長麵無表情地笑道:“有客人?”


    “嗯嗯,幾個朋友。”


    “這位,是縣裏來的司吏。”村長往後退了半步,讓出皂衣壯漢。


    壯漢從懷裏掏出一卷紙,攤開念道:“苟姓名弟,定籍為上等民戶,當納稅絲一兩二錢,綿二兩二錢,鈔五兩,米三石五升。”


    苟順一蹦老高,怒道:“你,你……怎麽可以這樣胡扯?”


    壯漢往前踏出半步,怒目而視,“你待怎樣?”


    苟順一頓,臉成苦色,看向麵無表情的村長說道:“村長,你得給說說理,我怎麽就成上戶了?你看,我家裏像是那麽多財產的人嗎?”


    “像!”村長點了點頭,說道:“沒財產,能養那麽多老婆?”


    “我沒錢就不能娶老婆了,這什麽道理?”苟順不服。


    “你別說我在欺負你,咱們又不是色目人,本來就不許多妻,你既然有能耐娶,我也不好說什麽。但是稅,肯定是得按上戶的標準來核的。”


    “那也沒這麽多啊……”


    “你今年的夏稅都還沒交,而且,去年是按下戶標準納的稅,既然核定為上戶,差額這次就一起補了。”


    “我,我……我休妻成不?”苟順的臉已經擰成了苦瓜。


    “嘿嘿,你就是今天休妻,該交的稅也一樣得交。”皂衣壯漢又往前踏出半步。


    苟順縮著腳後退道:“我根本就沒有田,哪來的米納稅?”


    壯漢鄙夷道:“讓你納絲綿,難不成還得幫你養蠶植綿不成?天下所有人都是這麽定的稅額,到你這就不成了?你是誰啊?”


    苟順頹然蹲下,嘀咕著說道:“我,沒錢啊……”


    “別囉嗦!”壯漢不耐煩地說道:“所欠稅款,折鈔共計三十兩六錢四厘,你今日若能交齊,我做主給你免去零頭,納三十兩鈔即可。”


    “三十兩……”苟順喃喃地說道:“我全家這麽多人,一年開銷都不到十兩,你讓我納三十兩?你把我賣了吧……”


    壯漢麵色一沉,冷冷的目光從苟順身上掃過正在觀望的甄鑫幾人,又看向縮在門邊的幾個小娃娃,眼睛突然一亮。


    “這幾個娃娃倒是長得端正,縣裏達魯花赤老爺正在尋買驅口,我受點累,幫你賣過去抵稅。”


    “什麽?絕對不行!我的孩子,怎麽可以賣為奴仆!”苟順又蹦了起來。


    村長眼神掠過,臉上現出怪異之色,嘖嘖歎道:“原以為,你們家養了一窩的泥猴子,沒想到收拾收拾,還真的挺標致。”


    甄鑫不由愣神,這些孩子被養得這麽髒,並不是因為苟家婆娘們懶得收拾,而是因為現實需要讓他們活成髒孩子……


    苟順見壯漢向孩子們走去,不由大急,伸出手便抓向壯漢衣袖。


    “啪!”


    一個耳光掃來,苟順臉上多了一坨紅掌印。


    可是,被打得發暈的苟順,依然扯住衣袖不放。


    “放手!”壯漢抬腳踹倒苟順,呸的吐了口唾沫,繼續向孩子們抓去。


    “爹……”


    “老爸……”


    孩子們瑟瑟發抖,又怒又懼。


    阿黎挺身而出,手中提著一根木棍,攔在孩子們前麵,冷然說道:“誰也不許帶走他們!”


    “咦!”壯漢停下腳步,看著如冰山般的阿黎,讚道:“這姑娘不錯啊!拿她一個人來抵三十兩銀,也行!”


    “滾開!”阿黎怒斥道。


    “怎麽了,你還想殺官造反不成?”壯漢側出脖子,不屑地說道:“來,我看你有沒膽?”


    阿黎淺吸一口氣,目光平靜地盯著壯漢的脖子,探出左腳,曲起右肘,單手握緊木棍……


    阿黎生氣了,後果會很嚴重!


    甄鑫施施然起身,對著阿黎輕輕地搖了搖頭。


    阿黎平靜地收腳,鬆下緊握著的木棍。


    “稅款,我來繳!”甄鑫負著雙手,淡然說道。


    “你?”壯漢有些不甘心地看了阿黎一眼,斥道:“你是誰?”


    “你別管我是誰,有錢給你,收了趕緊走人。”


    壯漢上下打量著眼前的這個半大小夥,年齡不大,個頭不高,氣勢雖然有些軒昂。但是身上衣飾簡單而精糙,根本不像是某個權貴子弟。


    “行,現在就拿出現鈔三十兩!”


    “小六,給錢。”


    小六猶豫著從懷裏掏出一個布包,取出數張交鈔。臉上有些不舍,錢卻給得爽快。


    臨行前,小六把盧島主留下的交鈔全都帶了出來,但是也不足百貫。


    苟順雙手抱著腦袋蹲在地上,掩去滿臉的歉意與難過。


    壯漢接過紙鈔,細細檢驗。


    這紙鈔大小不過一掌,正麵上方橫書漢文“中統元寶交鈔”,花欄內印有不同的麵額。兩側各有漢文與八思巴文字樣,正反麵均蓋有紅色官印。


    這的確是如假包換的中統元寶交鈔。


    “你這不對!”壯漢甩著紙鈔說道。


    “怎麽不對了?”甄鑫皺起眉頭。


    “這苟家應納稅額是鈔三十兩銀,你給的是三十貫鈔,二貫鈔才能兌銀一兩,自然不對。”


    有這種事?甄鑫一直以為,一貫錢就是一兩銀,這是知識誤區?


    眼角瞥過,陳開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小六……”甄鑫示意道。


    “可是……嗐,算了……”小六又數出三十貫鈔遞給壯漢。


    壯漢接過交鈔,玩味地說道:“還是不對。”


    “你——”小六咬著牙說道:“你在玩我?”


    “玩你?”壯漢兩眼上下左右地打量著麵目清冷的阿黎,說道:“也不是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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