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屋裏轉了一圈沒見著人,正尋思著這人怎麽老是神出鬼沒的,轉眼便看見桌上的糕點盒子。那擺放的位置,跟昨晚放的地方一模一樣,難道…


    薛長鳴走了過去,打開食盒,果然,糕點一塊沒動。


    走廊上,薛長鳴疾步走著,邊走邊擼袖子,四處尋找那隻紅眼狼,大有一副今兒誰也別勸小爺的樣子。


    他在後院池塘邊找到了晉樂安,晉樂安正蹲在池邊的樹下,雙手環抱著膝蓋,下巴抵著膝蓋雙眼無神的望著池中魚,黝黑的雙眸沉沉如深潭,好像任何東西都不能在那雙眼裏留下半點漣漪。


    “喂!”


    晉樂安尋著聲音轉了過來,被陽光刺的眯了一下眼睛,那雙單鳳眼似是含了淚,再加上這蹲地抱膝的姿勢,頗有一副楚楚可憐的架勢。


    “你在這幹嘛呢?”薛長鳴聲音不自覺的低了低,完全沒了剛剛在暴走邊緣徘徊的樣子。


    晉樂安盯著那人,沒有說話,陽光透過被風吹過葉子灑在那人身上,就這麽搖啊,搖。


    “我叫薛長鳴,你呢?”薛長鳴走了過去,伸手想將他拉起來。


    “晉樂安。”晉樂安往後縮了縮,沒有握那隻手,扶著樹爬起來,坐太久又起的急,使得眼前一片黑暗。


    “爹爹說你得跟我一起去上早課”薛長鳴見對方再次拒絕自己的好意也不惱,轉頭就走,又衝身後招了招手示意對方跟過來。


    晉樂安輕輕嗯了一聲,跟了上去。


    這日之後,薛家少爺身後好像多了個影子,總是擱著五步遠,也不掉隊卻也不跟上來。


    薛長鳴偶爾轉身想分享手中的糕點和玩具,又在對方戒備又冰冷的眼神中漸漸沒了分享欲。


    薛長鳴無聲長歎,哎,爹爹啊,你這哪是給我找個了玩伴,你這分明是請了個祖宗啊! 不跟我玩就算了,還跟個啞巴似的一點聲音都沒有,我還怕他什麽時候突然拿刀往我背上戳呢。


    心裏一邊嘀咕一邊打拳,哎,日子該怎麽過還是怎麽過,畢竟是爹爹帶回來的人,咱也不能真拿人家怎麽樣。不然以爹的脾氣…


    “樂安,走了!”薛長鳴走了過去站離對方五步的位置。他知道這是他能活命的安全距離。自從上次走太近差點被對方扔河裏後就老實了…


    這晉樂安就沒有喜歡的事情做嗎?是個人都有點愛好吧?明明比他還要矮半頭,娘親卻說晉樂安長他一歲,長這麽瘦弱,難道這人就沒有愛吃的東西?


    不過晉樂安還真不是一般人,薛長鳴表示從來沒有見過這種能發呆一整天大氣都不喘一個的人。


    然而晉樂安絲毫沒有感受到對方的無奈,反而還有些樂在其中。他算看明白了,這薛府上下對他並沒有惡意,至少,明麵上沒有。


    從未見過想薛長鳴這樣的人,眼睛那麽亮,嘴角總是向上翹著,吃到桂花糕的時候還能邊咂嘴邊哼出很享受的聲音,可那糕點除了甜膩明明什麽也沒有。


    晉樂安自問從未露出過像薛長鳴那樣的神情,如果那就是書中所說的快樂的話…那他從未快樂過…


    薛長鳴就像光的發源體,像太陽,不,比太陽還要亮上一百倍,一千倍,一萬倍。他想靠近一點,再靠近一點,汲取一點他從未感受過的溫暖。


    可又有些畏懼,畢竟當年奶娘也是這般溫柔,後來卻趁他睡著,差點將他活活掐死在了床上。所以他一直保持著五步的距離,他喜歡這樣的平衡,好像這樣能找到了一絲薄弱的安全感。


    晉樂安第一次發覺他有“想”這種情緒,他想一直看著那人,想感受那種他完全理解不了的快樂,看薛長鳴做著他從未做過的事,就好像看著另一個他自己…


    然而天不遂人願,意外還是發生了…


    第三章 好像,又看見了光……


    薛庭昌疾步趕來,剛從縣衙回來就見晉樂安門口圍著一群人。薛庭昌被這七嘴八舌的聲音吵的很是頭疼。


    自從當了這知縣,事務卻一點不比皇宮輕鬆,今兒誰偷了誰的豬,明兒誰又搶了誰的米,全都得管,當然一般這種小事都是派給下麵人去處理。


    今天發生的一起命案,說是丈夫疑心妻子外麵有人,大吵一架還失手將妻子打死。正審著就見小廝來報,說是家中出事了,馬不停蹄的趕回來,見家裏這場景感覺頭更疼了。


    “怎麽回事?”捏了捏眉心,走過去將地上呆愣坐著的薛長鳴提溜起來。知子莫若父,看薛長鳴這魂不守舍的樣子,今天的事肯定跟他逃不了幹係。


    “爹…”聲音哽咽,很是委屈。


    今天中午,薛長鳴想再去廚房看看,看看能不能順一盒桂花糕,豈料廚房門口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一條大狼狗,那麽大一隻,剛好把門擋住,一見到他就撲了過來,嗷嗷叫的很是嚇人,明明拴著也咬不到,卻把身後晉樂安嚇到了。


    薛長鳴是真的被嚇到了,不是被狗嚇到的。晉樂安拿著磚頭衝過去就往狗頭上揮,那狗很快就抽搐著倒地了。晉樂安好像還不解氣,打碎了頭骨,還往狗肚上砸,直到狗徹底斷了氣。


    四濺的血,內髒,腦漿,磚頭跟肉碰撞的聲音,還有那狂暴的人,全都瘋狂刺激著薛長鳴神經,他轉頭就吐了,一直吐到什麽也吐不出來。


    薛長鳴虛扶著牆驚恐的看著也正盯著他的樂安,那雙眼血紅,爬滿血絲,像一頭嗜血野獸,隨時都會衝過來撕咬一般。


    薛長鳴跑了,摔了又爬起來,跌跌撞撞的跑了。他承認他害怕了,他能想象出那磚頭呼向他的感覺,一定很疼。一想到那人天天跟在他身後,他現在還活著那真是…萬幸…


    “不許哭!”薛庭昌厲聲喝道,完全沒有意識到薛長鳴也不過是一個未滿十歲的稚童,誰都可以哭,他薛庭昌的兒子,不許、也不能做出這般柔弱姿態。薛庭昌扶額,當年要不是自己軟弱,晉樂安一家,怎麽又會落得如此境地。


    “去再練十遍薛家拳”說著又遣散了圍在門口的下人,推門便走了進去。


    屋內,晉樂安雙手雙腳分別綁在了床的四個柱子上,渾身痙攣顫抖,嘴上橫咬了一根裹著軟布的木棒防止他咬了舌頭,也防止吐出的白沫堵住了呼吸。


    管家給他擦著汗,掰開緊握的拳頭,看見掌心也被指甲扣出了獻血,歎了一口氣,又在血紅的掌心墊上了軟布。


    “怎麽樣?”薛庭昌走了過來,管家起身示意出去說。


    “他這不是受了驚嚇,是中了蠱。”


    “蠱?”


    薛庭昌撇眉,據說蠱產自西域,不管是哪種蠱毒,中蠱者症狀不一,但肯定都生不如死,當真是邪魔外道,對這半大的孩子也下得去手。


    “嗯,離蠱,是一種慢性蠱,要十年才能算徹底成功。中離蠱者前五年不會有任何異樣,之後就會變得易怒嗜血,情緒起伏太大容易激發其攻擊性,就像你剛剛看見的那樣,渾身抽搐,正是蠱毒侵蝕神智之狀,待神智全失,這孩子,就…”管家李淮清手上拿著一冊子,示意薛庭昌看過來。“待神智全失,就會變成蠱主的傀儡,對蠱主唯命是從。”


    “是我大意了,這孩子性情太冷,且神智還算清醒讓我沒能及時察覺。早先我隻覺得是受了什麽刺激誤殺了那婦人,回來耐心教養便可,現在想想,這事確實不簡單。”


    “可有什麽法子解?”


    “有,一、殺了蠱主,二、以蝕蠱花為藥引,日日服用,兩年後,這蠱自然就解了。”李淮清把書冊翻了頁。


    “殺蠱主是肯定不行,來不及了…”李淮清說道,敵暗我明,且根本不知道對方是誰,蠱主也不可能伸著脖子讓他們殺,時間緊迫,隻能從蝕蠱花下手了。


    “還有多久?”薛庭昌抬眼看著李淮清,還有希望不是嗎?他會不惜一切代價救那孩子,就算結果可能不盡人意,至少,對已故的晉翰林有個交代,當年他早就告誡過晉翰林,不要插手太子的事,而那位卻道,事已至此,抽不得身了。


    “三年。”三年後還不得解,華佗在世也救不了了, 到時候隻能殺了晉樂安,不然變成了對方傀儡,就更麻煩了。不過後麵的話李淮清沒說,他知薛庭昌明白他的意思。


    薛庭昌嗯了一聲,正思考著現在該怎麽辦,想想晉樂安的樣子,心中越發心疼。


    “我有緩解之法”李淮清知道薛庭昌在想什麽“雖然不能解了這蠱,至少他會少一點蠱毒侵蝕之痛。”


    “嗯,蝕蠱花的事我來想辦法”二人說著又去了晉樂安房間。


    太熟悉了…


    這感覺太熟悉了…


    當年殺了那獵人的時候,他第一次感受到這種痛。他知道,他壞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他知道自己可能變成了一個嗜血的魔鬼。


    第二次是那剛出生不久的嬰兒,才剛感受到一點那紅色血液濺出的快感,便被這剝離靈魂般的疼痛掩蓋了過去。


    至於第三次殺了那婦人,為什麽自己沒有這般痛苦他不知道,他懷疑自己變成這樣跟她有關,她身上肯定有什麽可以緩解這種痛苦的東西。


    身上沒有一處不痛,好像爬滿的惡蟲,不停的撕咬著他的血肉。


    晉樂安身體止不住的顫抖,緊咬著木棍的嘴裏忍不住發出斷斷續續的嗚咽。


    晉樂安睜開眼望著床頂,淚水忍不住淌了下來,濕了耳邊發。


    至少,現在還算清醒…


    他還能聽見聲音,還能感覺到有人在身邊做著什麽,看得不清晰,但從一點點淡去的疼痛來判斷,那人在救他。


    晉樂安一直都與周圍人保持著一個很好的安全距離,他害怕自己控製不住犯了病傷了不該傷的人。


    同時也害怕那些和平表象下都是鋼刀,害怕一時疏忽被誰殺死。人心難測,他不怕死,但他不想被任何人殺死,就算刀架頸側,也想那雙握著刀的手是自己的。他不甘心,這種生命掌握在別人手裏的感覺真是糟透了。


    本來控製得很好,也喜歡與薛長鳴這樣的相處模式,卻被後院不知什麽時候多出的狗打破平靜。


    當那狗撲向薛長鳴的時候,晉樂安感覺心都揪了起來,後來發生什麽事他也記不清了,他隻記得血液濺出的快感,還有薛長鳴那驚恐萬分、避之不及的眼神。


    那一瞬間,他知道,他失去了光…


    是夜


    薛長鳴偷偷來到晉樂安房門前,娘親說,晉樂安不是壞人,他隻是生了病,如果沒有這病,他也可以正常生活,也會是一個很陽光的孩子。還說以後要善待他,人性本該是善的,不能因為對方跟自己不一樣就抱有惡意。


    他承認自己今日懦弱了,當時那場景,他沒有辦法不害怕,他怕跟那狗有一樣的下場,所以他跑了,留下晉樂安在那裏發了病,沒能及時得到救助。看著管家抱著晉樂安回來的時候,看著他被血染紅四肢抽搐的樣子,心裏愈發有愧。


    管家說晉樂安現在已經好些了,雖然心裏還是害怕,但他還是想來看看。就隔著門縫看一眼就好。


    薛長鳴將門推開了一條縫,眯眼在屋裏尋找著。床上又沒人,心道著奇怪,鼓起勇氣又將房門開大了一點。


    見晉樂安蹲床尾的地上,背脊就隔著單薄的中衣靠在牆上。雙臂環膝額頭抵在膝蓋上,身體還有一點抽搐,但明顯比白天好了很多。


    “睡不著嗎?”薛長鳴走了進去,在晉樂安五步之遠的地方停了下來。耐心等待著對方的回應。


    半晌,晉樂安緩緩抬起頭,直直盯著薛長鳴,雙眼無神好像透過他看向了別的地方。


    薛長鳴蹲了下來,想看清那手腕上被繩子綁久的紅痕,見晉樂安一直盯著他的臉,薛長鳴突然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


    他手往晉樂安這邊探了探,見對方沒有反應,便鬥膽跪下來往那邊爬了一步,雙眼緊緊盯著對方的眼睛,如果有什麽不對勁,他也能以最快的速度做出反應。


    見對方還是沒有異樣,薛長鳴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又往對麵爬了一步…


    就這樣,一步 ,兩步,三步,四步,五步…


    他爬到了晉樂安身前,試探性的碰了碰對方的臉,對方雙眼無神呆愣著也不抗拒。


    薛長鳴輕輕將晉樂安攬入懷中,讓對方頭枕在他的肩上,手在對方背上輕撫著,一下…又一下…


    他體會不到晉樂安的痛苦,但他看著晉樂安這個樣子,心裏沒來由的難過。以前生病睡不著的時候,娘親也是這般,一邊哼著小調一邊順撫著他的後背。


    可他不敢出聲,他怕吵到晉樂安。


    晉樂安眼神空洞的望著頭上懸梁,竟真在這平穩的呼吸、有節奏的順撫中軟了身子,


    他靠在了薛長鳴懷中,像是回了一點意識般,雙手也虛環上了薛長鳴的腰,望向橫梁的眼流下了一行清淚。


    好像,又看見了光…


    第四章 花開又落,去留無意,雲卷雲舒


    第二天薛長鳴是在自己床上醒來的,昨晚上本來還在為晉樂安沒那麽抗拒正高興著,可實在是太晚了,忍不住困意就這麽互相依偎著睡了過去。


    他不知道自己怎麽回來的,可能是半夜娘親過來將他抱了回來的,也可能是早上管家來施針的時候發現了他。


    現在管家就在晉樂安房裏,正在為晉樂安治療,娘親說要再等會兒才能去找他。


    薛長鳴進門的時候,晉樂安正坐在桌邊,昨日髒亂的衣裳已經換下,今天是一件棗紅衣裳,衣袖邊緣配著二指寬緇色,一頭青絲隨意綰在腦後,幾縷從額上搭了下來,墨黑的雙眼正盯著見底的茶水不知在想些什麽。


    “先生已經來了書房,我來喚你。”薛長鳴輕聲道,晉樂安現在身體太虛,雖不能練拳,讀書習字卻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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