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喻注意到林痕的回答沒有加上發病這個前提,像是默認陸伏煙一直都是這種狀態,又或者,在他的認知中,發瘋的陸伏煙才對他展示的恨意才是最真實的。


    攤上那樣的母親,也要豁出性命和尊嚴去救,真夠蠢的。


    顏喻心中評價了句,沒再往下問。


    林痕整個人泡進水裏,把自己洗幹淨,因為要塗藥,顏喻隻允許他穿條褻褲。


    淤血得用藥酒慢慢揉開,顏喻用了不少時間,才幫林痕處理好,順便又幫林痕的腦袋包紮了一下。


    過程中,林痕一直忍著沒痛呼出聲,但顏喻看見了他額頭滲出的冷汗,以及結束時,長長地喘出的一口發著顫的氣。


    回到臥房,林痕還魂不守舍的。


    顏喻坐在床沿,他就在一旁沉默的站著,沒有靈魂的木頭人似的。


    “平安扣,拿出來。”顏喻突然出聲。


    林痕愣了瞬,從胸前掏出個帕子,小心展開,送到顏喻麵前。


    “很重要?”顏喻問。


    “嗯,”林痕點頭,“很重要。”


    “大人是除了我娘,唯一一個希望我平安的人,”他說,“可是我沒有護好它,沒辦法戴了。”


    “穗子而已,再係個不就行了。”


    “不一樣……”林痕堅持。


    也是夠倔的,顏喻心想。


    他原本還奇怪林痕為什麽一聲不吭就往江折臉上砸拳頭,畢竟這孩子向來沉得住氣,現在想想,老實人被逼狠了,也不是不能理解。


    顏喻歎了口氣,從側間拿了一綹紅線回來。


    果不其然,林痕眼睛瞬間發亮,目光一直聚焦在他手上,渴望熱切。


    “當時去山上祈願時,濟源主持送了我一個開過光的平安扣,紅線是後來求的,編梅花結隻用了一半,這是另一半,拿著吧。”


    顏喻把紅線遞給林痕。


    “這下勉強能算一樣了嗎?”


    林痕指腹細細摩挲紅線,遲疑了下:“算。”


    “梅花結劉伯會編,你要是想學就去找他,讓他教你。”


    林痕手心緊握,鄭重點頭。


    “行了,回去休息吧。”時間不早了,顏喻有些困了。


    “今天不做嗎?”林痕問。


    顏喻掃了眼人,問:“你想?”


    林痕頓了頓,點頭。


    顏喻卻說:“不做,我對滿是傷的身體沒興趣。”


    “不做會難受。”林痕堅持。


    顏喻困意消散,聲色下沉,看人的眼神也爬上厲色:“你說什麽?”


    第26章 “哄哄小孩”


    也許是一天中起起落落已經將林痕為數不多的心神消耗幹淨,又或許是剛剛的顏喻太溫柔了,溫柔到讓他生出了兩人惺惺相惜的錯覺。


    他這一次竟然沒有感覺到多害怕。


    縱使現在,他已經能從顏喻的眼神中品出殺意來了。


    “大人,您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基本不會喝藥。”林痕感受著手心紅線的順滑觸感,說得很慢,也很認真。


    “還有呢?”


    顏喻氣急之後,反倒是不那麽著急了,他坐回到床上,平靜地打量著林痕。


    “還有大人知道的,除夕夜的時候,我偷聽了劉伯在藥房裏說的話。”林痕回望顏喻,對方眼中沒有驚訝或是生氣,那就說明他猜對了,顏喻一直都知道他偷聽的事。


    怎麽會不知道呢?


    顏喻是一朝權臣,每天都過得如履薄冰,想除掉他的人不計其數,這人那麽謹慎,一定在府中安排了暗衛。


    他當時踩著劉管家的腳印往回走的時候還在竊喜,後來才想通,暗衛怕是早就將事情報告給了顏喻。


    那段時間,他總是戰戰兢兢的,怕顏喻突然發難,傷害他或者他的母親。


    可顏喻那邊一點動靜都沒有,讓他也不禁懷疑,是不是自己疑神疑鬼想多了。


    不過很快他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至於顏喻按著不說的原因,他一直都想不明白,最後將所有因果攪和在一起,才勉強得出個顏喻暫時還沒有膩他的原因。


    想到這,林痕的膽子又大了一點:“所以我鬥膽猜測,我和藥是並列的,對於大人來說是隻需擇其一的兩個選擇,”林痕說著頓了片刻,又接上,“或者說與藥並列的並不是我,而是大人府中的任何一個男寵。”


    “不錯,還挺聰明。”顏喻意味不明,神情很淡,讓人猜不透他在想什麽。


    “所以,”林痕像是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在生死邊緣的處境,而是悲戚又執著地問,“所以,大人今晚不留我,是準備找別人嗎?”


    “嗯?”話題跳的有些快,顏喻沒緩過神,疑惑了一聲。


    林痕的神經在聽見這個字的瞬間就死死繃緊了,搖搖欲墜,以至於根本就沒有分辨出音調中的細微差別,隻覺心痛。


    “找誰?鍾文嗎?還是其他的什麽人?可是大人不是答應過有我在的時候不找其他人嗎?”聲音很低,微弱中帶著委屈的控訴。


    話音未落,顏喻神情就變得不虞。


    林痕看到了,以為是因為自己刨根問底的喋喋不休,可顏喻知道不是,恰恰相反,是因為他自己。


    沒搭理林痕的那一段時間裏,他的確是在思考林痕的生死問題,林痕太聰明,猜測已經接近真相,而浮華枕是大忌,若非不得已,他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


    因為其背後,牽扯著一樁幾乎所有人都想將其掩埋的醜聞。


    作為一個男寵,林痕已經越界了。


    顏喻很清楚,所以他下意識要把人除掉。


    他不是非林痕不可。


    可是讓他意外,也讓他煩躁的是,他竟然猶豫了,哪怕隻有一點。


    這很不正常。


    這僅僅隻有一絲的猶豫心軟就像是一顆細小的石子,明明沒什麽重量,卻能在擲進湖心時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漣漪不大,但終究是波瀾。


    久久不能平靜。


    這讓他感到一絲久違的惶恐,高位上呆久了,他早就習慣一切都在掌控中按計劃發展,而林痕,隱隱有脫手的趨勢。


    這個認知讓顏喻心中的煩躁更甚,他沒好氣道:“我就算要別人,你能如何?”


    林痕抬起頭看他,眼神很複雜,既有對他直白毀約的不敢置信,又有不能左右結果的頹敗,於是話音尤其悶:“不能怎麽辦……”


    像是久陰之時翻滾在天際的悶雷,很遠,不震耳,卻直達心底。


    顏喻心神晃動一下,他不再看林痕,垂下眼,卻又看到自己剛送出去的紅線,被人握很緊,細微顫動。


    麵上不能顯,所以隻能將洶湧的情緒推到手上,試圖靠緊握的拳頭壓製。


    顏喻突然想起新年第一天的事。


    送紅包討彩頭的確是顏府的傳統,但也隻局限於顏府中人,裏麵的東西一貫是劉通準備,他從不插手。


    容遲與江因是例外。


    林痕兩者都不是,自然沒有,誘因是他看林痕身影落魄得緊,這才讓劉伯去包一個。


    劉通拿不準裏麵要放什麽,隻好問他。


    可做彩頭的東西不少,按理說隨便拿一樣就可以,他也是這麽吩咐的,可劉伯都走出幾步遠了,他又把人叫回來。


    “把我放在櫃子裏的那枚平安扣放進去吧,”他說,劉伯知道那平安扣的來處,不讚同,他卻說,“就那個吧,很適合他。”


    至於到底適合在何處,他沒有解釋,但心裏很是清楚。


    去濟源寺祈福的那一年,他十九歲。


    那一年,他先是和所有顏家人一起鋃鐺入獄,又在家破人亡之際被皇帝從牢中提出來,被趕鴨子上架拜了丞相,手握玉璽牽著江因一步步走到至尊的位置上,背著全天下的罵名成了個把持天子、擾亂朝綱的奸臣。


    沒人問過他願不願。


    那一年大起大落,向來不信佛的他到最後還是起了問問天意的心思,去了濟源寺。


    或許是心不誠吧,簽沒求到,連貢上的香煙都斷斷續續,唯有那個老主持交給他一個新打磨好的,還有沒穿線的平安扣。


    老主持雙手合十,歎他絕處逢生,以後定會有機緣,贈他一枚平安扣,望他往後平安順遂。


    平安順遂?


    顏喻隻是冷笑,老主持倒也真敢說,他一輩子注定平安不了,也無法順遂。


    隻是那句“絕處逢生”,倒挺適合林痕。


    至於再三轉手的平安扣會不會保人平安順遂,這一項並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


    顏喻又看向林痕掌心的平安扣,被燭光映著,光澤溫潤,像是一直都有被小心嗬護著,從沒有經曆過那場帶著血與雨的欺壓。


    玉是很嬌氣的玩意兒,否則也不會有“養玉”一說。


    很明顯,林痕對它很好。


    顏喻的心有些亂,他煩躁地趕人:“知道了,出去吧。”


    林痕張了張嘴:“那大人……”


    “不找,行了吧,不會食言。”顏喻越發不耐煩,心想林痕要是再沒事找事,他就一腳把人踹出去。


    索性林痕這次懂了什麽叫見好就收,“噢”了一聲往外走,臨到門口,又突然轉過頭,認真道:“大人,我很快就會好的。”


    門口那處的光線暗一些,顏喻有些看不太清楚林痕的神情,隻是覺得這才短短半年,少年臉部的輪廓更深刻了些。


    不知道是不是光線造就出的錯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蓄意犯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半裏知途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半裏知途並收藏蓄意犯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