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晚鼻子有些酸,她揚起笑容,輕輕朝著容厭點頭示意。


    “我走了。”


    好一會?兒沒聽到容厭回答。


    容厭才反應過來,他?剛剛想要“嗯”一聲?回應,喉間卻哽澀到沒能出聲?。


    他?再次應道:“好。”


    嗓音已經微啞。


    晚晚轉過身,背對著他?,眼前人來人往,高大的楊樹下,車隊就在?前方等著她。


    容厭站在?上陵的城門之下,平靜地看?著她走遠,他?是用盡了此生最大的自製,才在?這一刻沒有上前抓住她、阻攔她,牢牢鎖她在?身邊。


    直到看?到她一步步背離他?走遠的背影,分別的真?切痛楚才在?心口彌漫開。


    鋪天?蓋地。


    何其殘忍。


    她往前走了幾步,忽地如有所覺,她轉過身。


    容厭仍舊站在?原地,像是在?等著什麽。


    她回眸的那一刻,晚晚真?真?切切地看?到,他?蒼白的麵容分明平靜到冷淡,一滴淚卻從他?那隻完好的眼睛中,倏地滾落,眼眶暈紅。


    琥珀浸沒水底,晶瑩剔透的淚水砸落在?黃土地麵,晚晚看?得那麽清晰。


    他?那麽平靜地哭了。


    容厭幾乎不曾落過淚。


    痛到極致也?不曾哭過。


    她隻見過一次,這是第二次。


    痛楚一刹那似乎從他?蔓延到她身上。


    晚晚眼眶發熱,心口一抽,刺痛如錐,她下意識抬起手捂住跳亂了一拍的胸口。


    即便如此,她也?沒再朝他?靠近一步。


    容厭想,往常,總是他?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再等著她回來。他?總是不舍得她離開。


    這次是真?的不挽留了。


    這次,他?先轉過了身。


    晚晚腳步一僵。


    她看?著容厭轉過身,而後?慢慢走入上陵皇城。


    巍峨的城門高聳,戰火的痕跡早已被嶄新的紅漆掩蓋,城牆的磚瓦一塊一塊磊起皇權的孤絕至高。


    他?依舊身著玄色的衣袍,厚重又?尋常的顏色在?他?身上卻與所有人都不同,是格外的料峭矜貴,軒然霞舉。


    她的容厭世無其二。


    衣袂隨著他?邁開的腳步散開,一步一步,晚晚站在?城門之外,看?著容厭慢慢走進城門,隱沒入人海,再尋不見。


    又?駐足好一會?兒,晚晚狠下心,轉身決然地往車隊走去?。


    她獨自踩著腳踏上了馬車,車隊早已整裝待發,待她坐穩之後?,離開上陵的車隊便上了路。


    城門處日日都會?上演各種各樣的分別,再如何難舍難分也?不會?過多引人注目。


    晚晚就這樣離開了上陵。


    容厭登上城門最高處的瞭望台,玄衣被高處的狂風吹得獵獵作響,他?垂眸望著官道上的車隊漸行漸遠。


    烈陽高照之時,車隊在?視野中隻剩下幾個小點。


    日影偏西之時,窮盡目力?,一無所獲。


    容厭在?烈日之下看?了太久的右眼生疼,他?唇色慘白,身體細細發抖,抬手按在?闌幹上,身子微微前傾,勉強才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他?長睫顫顫閉上,幾乎呼吸不上。


    心痛原來真?的會?讓人身處在?烈日之下,也?隻能感覺到無盡的寒冷。


    他?與晚晚之間的聯係,今日起,便真?的斷了。


    容厭沒有晚晚了。


    第106章 春纏(上)


    那一年, 是建安四年。


    金帳王庭納入大鄴版圖,劃遼東、遼西?二省,秋後開恩科, 廣納賢才, 朝廷猶如時刻也停歇不下的陀螺, 飛速運轉。


    容厭一開始總是病倒, 發起高燒昏迷後,半夜驚醒,總是重複地叫著一個人的名字。平日裏, 即便?隻是聽到誰不經意說到一個“晚”字,都?會惹來他片刻的怔忡。


    漸漸地, 宮中眾人?默認了, 誰也不會在他麵前提起任何與皇後相關的事?, “晚”字約定俗成地成為了皇宮之中的避諱。


    太醫令已經年逾七十,早就請了想要告老還鄉的旨,眼下他遲遲沒再有下文,一次容厭問起時, 太醫令改了主?意,決意再鞠躬盡瘁幾年。


    容厭淡聲應了。


    他料得到,晚晚臨走前,應當是與太醫令商討了許多, 隻是他與太醫令會麵時, 誰都?未曾提起過晚晚半個字。


    從炎夏步入深秋,梨花也次第凋謝, 時間久了, 容厭總算不再常常纏綿病榻,精神漸漸也有了好轉。


    朝政上, 紛至遝來的政務忙得眾臣暈頭轉向?,容厭的精力也全都?撲在了國事?之上。


    隻偶爾,他會獨自登上城樓,望著遠方迢迢的官道,沉默地從天亮等到天黑。


    這一年的桂榜公?布後,上陵迎來難得熱鬧的一段時間。


    舉子要趕來皇城準備明?年的春闈,年底那些需要述職的各地官員奔赴而來,天下英才齊聚,將雪白的梨城變為了金黃的寶地。


    曹如?意成了容厭身邊的大太監,伴君如?伴虎,他極為機敏地練就了察言觀色的好本事?。


    一年多之前,宮中人?人?都?怕禦前伺候,生怕一不留神惹了陛下,得個屍首分離的下場,而如?今,陛下變得格外勤政,也格外沉默,待宮人?也疏懶遷就,不願分神多搭理半分。曹如?意日日隨侍在側,熟悉了陛下的習慣,便?輕輕鬆鬆也能過得如?意,整個人?漸漸發了福。


    皇後還在時,後宮中就沒了人?,如?今皇後也離了上陵,有些膽子大的,不知道是為了身後的主?子還是自個兒,塞了足足的金玉到他袖子裏,詢問陛下對?枕邊人?的口風。


    曹如?意能收的收,不能收的一動也不敢動,但不管是誰,問就是搖頭。


    他心裏門清,他眼見著皇後娘娘從葉貴人?坐到皇後的位置,從上陵到嘉縣,從折霜殿到椒房宮,如?今皇後娘娘雖然出?了宮離了上陵,陛下平日也什麽都?不說,但他心裏也琢磨著,其實陛下還是一直在等著。


    朝會不是日日都?有,容厭也不是日日都?得不了閑,他沒有多少享樂的興致,做完了每日要做的政務與武藝,除了會上城樓遠眺,便?是去琴室調弦撫琴。


    琴聲斷斷續續,時有時無,不成曲調。


    曹如?意偶爾也會看著地上的秋霜歎氣。


    這居然就是大鄴最尊貴的人?,日複一日孤寂無聊的行程。


    一日重複一日,冷得很啊。


    這一年的中秋節,晚晚未歸。


    到了年底,宮宴結束後,晚晚依舊未歸。容厭等了許久,寂寂深夜之中,他獨自將一杯杯酒液灌下,喝到爛醉,一地空瓶之中,他又?紅著眼眶,推開空蕩無人?的椒房宮大門,獨自宿在了空無一人?的後宮。


    時間一日日過去,年底過後,又?是一年陽春。


    梨花接上雪化後的雪白,漫天的銀裝之間,點綴上了柳綠與花紅。


    花朝節,容厭獨自去了江南景。他在堂中撫了幾首曲子,編織了新一年的花冠,等不到人?,而後將這花冠放入了流水之中。


    春日未歸。


    到了槐香陣陣,夏日忽至,距離晚晚離開已經有了整整一年。


    容厭立在城樓上,從拂曉等到明?月高懸。


    依舊未歸。


    夏至之後,是又?一年的霜秋、中秋節、年底。


    桃花開了又?謝,梨花漸漸凋零,紅楓遍野之後銀裝素裹。


    等了又?等。


    這一年,容厭在除夕夜撫斷了三根琴弦,琴聲嗚咽到天明?。


    四季輪轉,陰陽交替。期間,容厭無端端又?病倒過幾回,閉眼夢裏是她?,睜眼眼前也是她?。


    他徹底病了。


    病中的夢裏,他一遍遍質問晚晚,她?不是說她?會回來的嗎?為什麽他等不到呢?


    她?是不打算回來了嗎?


    一年又?一年。


    容厭一遍遍祈禱又?落空,他變得格外平靜,像是心死,也像是放下,他可以?在第三年的中秋平靜地撫完一曲舒緩的調子,笑著賞賜給官員團圓的節禮。


    說得再真摯又?怎樣呢?


    但凡真的能離開他,誰還會再回來。


    沒有她?,他也能活。


    擺脫他,她?如?今快樂嗎?


    -


    兩年又?九個月。


    晚晚定下了這樣一個不短也不長的時間。


    這兩年多的日子裏,她?其實沒有走遠。


    她?用?了兩個白天的時間離開上陵,而後停在了一處依山傍水的小鎮。


    在這裏,若是乘上良駒,一路疾馳,一日便?能夠趕回上陵。


    這處小鎮名為風眠,百姓可以?下水,也可以?上山,自給自足,生活平靜。山中氣候濕潤,草木葳蕤,連綿的大山之中生長著許多的草木。


    晚晚開了一家不顯山不露水的醫館,在此處坐堂行醫。


    醫館承襲了駱良名下醫館的名字,名為生塵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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