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熹, 素q?早起的方氏已經洗漱完畢,端正坐於羅漢床上。


    起得比方氏?早,令人懷疑一夜未眠的傅玄邈天不亮就候??了雪院門外, 一如還是宰??府時期的天下??一公子。得到通傳後, 候立近兩個時辰的他才緩步踏入了雪院大門。


    進入內室後,他低垂頭顱, 向著羅漢床上的人影恭恭敬敬跪了下q?。如同潮水一般,房中侍人接連隨著傅玄邈跪了下q?,清脆的跪聲連成一片。


    “母親,你受苦了。”傅玄邈說。


    方氏閉眼數著手腕上一串佛珠,仿佛聽不見身前響起的話語。


    “蟬雨閉關五日為國祈福, 疏忽了母親,實乃難以彌補的大錯,母親若要責罰, Y?子絕??二話。”


    傅玄邈身穿天下最尊貴的黃袍, 但頭顱低垂,姿態恭敬, 一副誠心誠意為此懺悔的模樣。


    方氏過了半晌才緩緩睜開眼, 冷冷看著跪??身前的人。


    “……你已貴為天子, 又是為國祈福,普天之下, 還有誰敢責罰你?”


    “自然是身為一國太後的母親。”


    方氏一窒,臉上閃過一抹薄怒,但旋即, 薄怒變成了疲憊。


    “……你是皇帝,你說什麽,自然就是什麽。”方氏低頭不再看他, 默默撥動了一顆手上的佛珠,“皇帝有皇帝的安排,??隻是一介??知婦人,聽從安排便夠了。?何況,????青鳳軍那裏,也沒受過苦。”


    傅玄邈這才起了身,他一個眼神,房中侍立的宮人便流水般退出了門,隻剩紫蘇一人留??房內服侍。


    “母親患上眼疾後,鮮少出府。沒想到這次遠遊,竟會是如此緣由。”傅玄邈??榻幾的另一邊坐了下q?,神色平靜道,“那些逼迫母親出城的官吏名字,蟬雨已經熟記於心,待返回建州後自有處置。必不會讓母親忍氣吞聲受這顛簸之苦。”


    “不必了。”方氏神色冷淡,“他們隻是諫言,做出決??的是??。你還嫌手上??辜之人的鮮血不夠多嗎?”


    方氏的聲音落下後,房內籠罩著緘默的空氣。


    有幾不?聞的腳步聲從轉角外傳q?,是紫蘇端著茶盤走了進q?,??二人中間的榻幾上放上了兩盞剛泡出的新茶。


    做完這一切後,紫蘇低眉斂目,重新退出了內室。


    “母親??青鳳軍處滯留了幾日,中途?有什麽見聞?”


    “皇帝想問什麽?”方氏臉上露出一絲冷笑,“想問什麽,不妨直接問了吧。”


    “母親平日還像往常那樣,喚??蟬雨便好。”傅玄邈注視著方氏,“如今隻有??們母子二人,母親何必如此生疏。”


    方氏不願和他糾纏,冷聲道:


    “??隻是個半瞎的弱質女子,平日?被看守??一間大帳篷裏好吃好喝供著,頂多就是晚間能夠外出放放風——能有什麽了不得的見聞?”


    “母親外出放風的時候,?有注意到什麽奇特之處?”


    方氏露出一絲自嘲的冷笑:“即便有什麽奇特之處……以??的雙目,難道就能觀察出q?嗎?”


    “敵軍軍紀是否嚴禁,將士們神態是鬥誌昂揚還是萎靡不振,這些,即便是以母親的雙眼,也能觀察得出。”


    ??傅玄邈的步步緊逼下,方氏不得不說:“……被扣留的那幾日,每日清晨和傍晚???聽見帳篷外傳q?操練的聲音。”


    “是什麽時辰?”傅玄邈追問。


    方氏略一思索,說:“寅時和酉時。”


    “母親帳內有沙漏?”


    “怕??騙你,又何必問???”方氏冷笑。


    “母親誤會了,蟬雨隻是擔心母親沒有時計,弄錯了時辰。”


    “??每日固????寅初醒q?,洗漱之後便能聽到其他帳內動身的動靜,不是寅時又是何時?”


    傅玄邈垂下眼眸,不言不語。


    “而傍晚,是因為被扣的??一日??就知道,他們給??送夕食的時間是酉初,他們操練的動靜傳q?時,正好是他們給??送夕食的前後。??的眼睛是不好,???沒瞎,還能聽,帳外的那些動靜,??聽得清清楚楚,他們每次接待使者的時候,?會格外的安靜……”


    “使者?”傅玄邈忽然出聲,?斷了方氏的話。


    “……不是你派q?和談的使者嗎?”方氏眉心一簇,露出一抹疑惑。


    “母親何出此問?”傅玄邈說。


    方氏似乎忽的想到了什麽,眼神避開了他的視線。


    “……既然不是,那便是??聽錯了,建州話並不少見。”


    傅玄邈審視的目光??她臉上看了半晌,才說:“母親說了這麽久的話,恐怕累了,紫蘇——”


    他話音未落,方氏就冷笑著?斷了他的話:“若說囚禁,還是??這裏?恰當些。????青鳳軍的時候,至少每日能夠放風,到了這裏,卻連踏出屋簷?成了一種奢望——”


    “母親說笑了。母親的眼疾便是大悲之後留下的,??論是府中的大夫還是宮裏的禦醫,?再三囑托母親要靜心養身,此前讓母親多??屋中休息,也是因為從建州到金華路途遙遠,母親顛簸數日,需要一段時間好好適應。”傅玄邈心平氣和解釋的模樣,任誰看了?是一個孝子賢孫。


    “不過,既然母親想要外出散心,”傅玄邈說,“蟬雨自當陪同。”


    ???指摘。


    時隔數日,方氏終於如願踏出了房門。


    方氏常年困居室內,體力不強,即便說想要外出散心,也不過是??流水亭等附近的亭台樓閣走走,偌大的北春園連??分之一?沒去完,她便一臉倦怠地回了雪院。傅玄邈將其送回院子後,轉身回到了自己??北春園的書房。


    “????金平寺閉關這幾日,建州百官?有異動?”


    燕回一愣,遲疑道:“……陛下指的是怎樣的異動?”


    “所有異動。”傅玄邈抬起眼。


    凍刀子一樣的視線讓燕回一個激靈。


    “回稟陛下,建州官吏這些時日還和以前一樣,除了跪??北春園前,就是跪??金平寺外,還有一部分想方設法往建州遞消息,但?被城門守衛給攔了下q?——”


    “你怎麽知道,是給建州遞消息?”


    “除了建州,他們還能……”


    燕回的聲音消失??喉嚨裏,驚疑之色閃過他的眼睛。


    “給建州遞消息難於上青天,給城外的叛軍遞消息,卻輕而易舉。”傅玄邈眼底露出一抹諷刺,緩緩道:“??閉關這些時日,各個府邸裏養的信鴿恐怕也瘦了。”


    燕回聞言噤若寒蟬。


    “查。”傅玄邈說,“所有滯留金華的文官和武將,凡是有?眷被困??建州的,一個?不放過,仔細查驗他們前幾日的行蹤,府中下人也不要放過。”


    “……喏。”燕回膽戰心驚地低頭領命。


    半晌沉靜後,燕回頭頂響起傅玄邈的聲音。


    “越國公??今日做了什麽?”


    “回陛下,公??今日一直睡到晌午才起身,用過午膳後,??侍女阿雪的勸導下,外出散了散心。”


    “?去了什麽地方?”


    “流水亭,百花園……?是一些附近的地方。公????流水亭小坐了一會,用了盞茶,待夕陽?下時,便返回閣樓了。”


    流水亭三個字??傅玄邈心中停留了一會,但想到方氏早上僅??流水亭逗留了片刻的時間,且神色模樣並??異常,傅玄邈就將這縷小小的疑惑壓到了腦後。


    兩日後,燕回將調查的結果送至傅玄邈案前,他看著上麵詳細記錄的名單不辨喜怒,沉默不語。燕回置身宛若凝固的空氣中,一身冷汗,不敢抬頭。


    如血的晚霞爬進書房,染紅了拿著名單的那隻手。


    同一片夕陽下,沈珠曦背靠著床邊,借著床簾的遮擋,目不轉睛地望著一隻兩指寬的箭筒。


    上麵的寶珠紋樣,??耀目的夕陽下閃閃發光。


    她眼含淚水,嘴角卻揚著微笑。一邊抬手擦去眼角淚珠,一邊用沾著淚痕的指腹輕輕摩挲箭筒上拙劣但用心的雕刻。


    此時此刻,距離她????次披上嫁衣——


    隻剩一夜。


    ……


    十二月二十八日,金華城內各個門戶緊閉,走街串巷的小販也統統銷聲匿跡。


    從東方微熹起,金華城的上方就始終籠罩著一層晦暗不明的烏雲,越是接近帝後大婚的酉時三刻,天色就越是昏暗??光,等到了申時五刻,天空中竟然下起鵝毛大雪。


    負責測算吉時的欽天監監正麵如土色,失了魂魄一般呆呆望著天上的白色落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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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華城中或是虛掩或是大開的門窗裏,露出一雙雙憂慮不安的眼睛,每個深而長的屋簷下,?藏著不安的竊竊私語。


    風和雪交織成世間的麵紗,帶q?了某種預兆的冰冷氣息,建州帶q?的太監捏著嗓子,敲著銅鑼,??大街小巷故作欣喜地傳唱“瑞雪到了”。


    刺耳的鑼聲和傳唱,像投入水麵的石塊,漣漪平息後依然隻有墳墓般的寂靜。


    冰冷的大雪漫天飛舞,遮不住北春園滿目的鮮紅。


    “吉——時——到——”


    浪濤一般一陣強過一陣的呼聲湧進烈日般耀目的朱紅樓閣。


    朱紅綢帶??風雪之中呼呼作響,雲紋窗欞囚著一方天地。


    窗前端坐一名女子,華美高貴的身姿和身後風雪曇曇融為一體,渾然天成。


    沈珠曦輕闔雙眼,一動不動。


    烏黑如雲的發髻上戴著一隻龍鳳花釵冠,大小花並二十??株,每一瓣花葉,?是剔透的寶石雕刻而成,每一根花蕊,?是潔白的象牙抽絲而成。


    “請皇後服禕衣——”


    盛裝的宮人帶著一張張托盤,陸續站到她的麵前。


    巧奪天工的珠花釵冠隨著風雪輕輕搖擺,寶光掩映下的一雙杏眼緩緩睜了開q?。


    驕奢淫逸的越國公??,肆意妄為的越國公??,淺薄??知的越國公??——


    曾幾何時,她的名字沾滿了汙泥。


    有人想要占有她,所以將她從天空拉進泥潭。


    但隻要過了今日,所有人?會知道——


    一顆裹著汙泥和塵埃,從天空跌落泥潭之後,又被人撿了起q?,小心擦拭養護的珠子——


    能有多耀眼。


    會有多耀眼。


    這才是她,本q?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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