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淡的月亮爬上了枝頭, 腐爛的屍臭飄散在冰冷的空氣裏。


    壽平村前的空地上接連擺放著六具身形相近的女屍。慘淡而發白的月光像一層白紗,蒙在那一張張半白骨的麵孔上。無論是麵孔還是身?,都變得和??前截然不同, 就連身上的布料都因長久浸泡或掩埋而殘缺, 變??難以辨認。


    在場之人有一半以上都不由自主移開了目光。


    他們是軍戶,不是義莊的埋屍人, 那些在女屍幹枯黑發裏時隱時現的米白的蛆,無時不在挑戰C?他們的承受能力。


    連刀口舔血的軍戶都移開了眼,士族出身的傅玄邈卻看??目不轉睛。


    他緩緩走過一具又一具女屍,目光在她們腐爛程度不一的麵龐和軀體上長久停駐。


    萬籟俱靜,風也湮滅, 冬日的夜晚就像一座死寂的墳墓。


    李鶩和李鵲分別站在兩邊,目光在夜色中隱晦地交匯。


    在觀看女屍搬運時已經吐過兩回的白戎靈精神恍惚地走到李鶩身旁,一邊強迫自己不去看地上的女屍, 一邊氣若遊絲地問:“哪一具是你準備的?”


    “……都不是。”李鶩動了動嘴唇, 輕聲道。


    白戎靈臉色大變,雙眼圓瞪, 不敢相信李鶩竟然準備這??倉促就敢上陣。


    蒼天啊!


    這賊船好像漏水, 他現在換乘傅玄邈的豪華樓船還能不能行?


    李鶩沒理他的瞪視, 眼神落向還在辨認女屍的傅玄邈身上。


    時間倉促,他隻來得及準備鐵盒和沈珠曦寫給他的千字文——按李鶩的性格, 要不是沒時間準備屍首,別說沈珠曦的千字文了,就是沈珠曦的屁股紙, 他都不想讓給天下第一狗。


    他情急之下做的準備,能騙過傅玄邈嗎?


    一聲響亮的咕聲忽然打破了夜色裏的寂靜。


    一個滿臉窘迫膽怯的軍戶漲紅了臉——剛剛那是他肚子傳出的聲音。他們已經出來一天一夜了,沒合眼還還好, 這一天一夜裏,他們不是忙C?尋找越國公主信物,就是忙C?挖掘越國公主屍首,別說一粥一飯,就是一口水都沒來得及喝過。


    燕回皺起眉頭,剛要開口,另一個聲音率先響起。


    “都杵在這兒幹嘛,你們見過越國公主?”李鶩吊兒郎當的聲音絲毫不受沉重凝滯的氣氛影響,“有水的去喝水,有東西的去吃東西,什??都沒有的合上眼睡一會,別一會回襄陽時從馬上跌下來變肉餅。”


    ?士們聞言如釋重負,紛紛走回自己的馬匹前,去解掛C?的水囊和幹糧。


    燕回見狀也就不再多說什??,隻是心道新上任的節度使是真的腦子隻有一根筋,讀不懂什??空氣該說什??話。


    正在此時,傅玄邈在一具女屍前停下了腳步。


    那是一具穿C?淡灰紅色衣裳的年輕女屍,從外表上看,腐爛程度和其他女屍不相上下,但傅玄邈隻在經過這具女屍時停下了腳步。


    李鶩不由屏住了呼吸,定定地盯著傅玄邈接下來的一舉一動。


    他跨過兩片滿是汙泥的裙擺,站到了穿淡灰紅色衣裳的女屍麵前,彎腰取出她袖口裏落出一角的汗巾。


    汗巾上掛C?一些零碎的東西,一把小小的鏽鑰匙也在其中。


    傅玄邈輕輕用力,已經腐朽的絲線立即斷了,鏽紅的鑰匙落到了他白淨的掌心。


    “拿盒子來。”


    燕回立即從李鵲手裏接過盒子,?盒子親自送至傅玄邈麵前。


    傅玄邈把鑰匙遞給他,燕回拿在手裏,在身上猛擦了幾次,去掉一些凹凸不平的鏽塊後,對準鎖孔插了進去。


    鑰匙上的鏽不少,燕回對了幾回都沒能完全塞進去,在傅玄邈的注視下,燕回壓力倍增,他咬了咬牙,猛地一個用力,鑰匙完全進入了鎖孔。


    他頓了頓,下意識看了眼傅玄邈,後者麵無表情。


    燕回小心翼翼地轉動鑰匙——


    哢嗒一聲,夾層向上彈起。


    對上了!他一半驚一半懼地看向傅玄邈,手中鐵盒瞬間如重千鈞。


    所有人都停了下來。


    吃幹糧的,喝水的,閉目小憩的,全在這不同尋常的寂靜中看向了傅玄邈。


    李鶩站直了身體,玩笑般的神情在他臉上隱去,深黑的瞳孔裏緊緊鎖C?那個一動不動的身影。


    傅玄邈伸出手,從夾層下拿出了一隻耳飾。


    “白戎靈——”他忽然開口。


    白戎靈嚇??一個激靈:“我在!”


    “你來看看,這是否是你白家貢物?”傅玄邈輕聲說。


    白戎靈連忙上前。


    傅玄邈手裏的東西他再熟悉不過了,他就是追C?這一對耳飾來的襄州,可是後來被李鵲搜身之後,他攔截到的耳飾和玉簪都不知所蹤,現在傅玄邈手裏拿著的就是那一對耳飾中的其中一個。


    白戎靈定睛看了看,肯定道:“沒錯!這就是我白家上貢給公主出降的耳飾之一!”


    “……你確定?”傅玄邈聲音低沉。


    “我確定,因為——”


    白戎靈從袖子裏摸出一個荷包,幾下倒出一物,放到傅玄邈手裏的耳飾邊對比。


    兩隻一模一樣的耳飾在黯淡的月光下閃閃發亮。


    “我已經請經驗豐富的白家工匠看過了,也問過了q?日宮變僥幸逃脫一劫的宮女——越國公主就是戴著這對耳飾出降的!”白戎靈在心裏拚命想著用自己的名字劃出的二??萬斛糧食,進一步想象C?祖父知曉後會落在自己身上的家法——真摯的眼淚充盈了他的眼眶,白戎靈一臉悲痛地撲向地上的女屍,“表妹,我們還是來晚了!”


    撲到麵前了,白戎靈才想起自己撲的是一具腐爛了幾個月的屍首。


    撲鼻而來的屍臭和屍體上蠕動的蛆蟲讓他頭皮發麻,白戎靈用出平??最敏銳的反應力,在女屍前一個五?投地,腦門狠狠砸在濕潤冰冷的泥地上。


    “蒼天無眼啊!”


    白戎靈被麵前濃烈的屍臭熏得不斷落淚,那鼻涕眼淚一臉的悲痛表情,說是如喪考妣也不過分。


    無奈他不管嚎得多淒慘,旁人的目光始終不在他身上。


    天下第一公子名聞天下,連帶著越國公主也時常出現在街頭小巷的傳言中。


    眾人心裏門兒清——白家公子從來沒有見過越國公主,感情再深又能有多深?


    真正應該悲痛不已的,是她青梅竹馬的婚約者傅玄邈。


    然而,無論旁人如何預想,傅玄邈臉上的表情始終沒有變化。他一動不動地看C?地上灰紅色衣裳的女屍,似乎仍未能將其同越國公主聯係起來。


    傅玄邈的確在思考,地上腐爛的屍首,同他記憶裏的那張小心翼翼的笑臉有何聯係。


    在眾目睽睽中,他緩緩蹲了下來,不顧大袖垂落,沾染汙濁,雙手穿過女屍身下,在燕回驚慌失措的“公子!”聲中,抱起女屍往馬車走去。


    蛆蟲從屍首上紛紛掉落,他視若未見,恍若不察地抱著屍首走向馬車。


    “公子!給我吧,讓屬下來——”


    燕回慌張追了上去。


    傅玄邈一話不發,繞過一臉焦灼的燕回,在落針可聞的寂靜中抱著女屍上了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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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淤泥和屍水弄髒了他的雙手,他拿起落在車廂裏的那條嶄新手帕,擦的卻是從女屍發絲裏滑落到臉上的汙水。


    屍體腐爛已久,殘留的血肉輕輕一碰就落了下來。


    傅玄邈捏著被血汙染色的手帕,眨也不眨地看C?麵前麵目可怕的女屍,眼前浮現的,卻是他們的最後一麵。


    她親自將他送至宮門,瑰麗而燦爛的夕陽下,她的麵容和身上的珠寶一樣熠熠??輝。那雙天真不知世事的明媚杏眼,如蒼穹中倒灌的銀河,空靈高貴,纖塵不染。


    他曾以為,下次見麵,就在不久之後。


    他以為的,隻是他以為。


    “參知大人難道就沒有犯下一時之錯的時候?”


    他平生最追悔莫及的錯,就是低看了她。


    他沒有想到,她身上與生俱來的那顆赤子之心,讓本為眼線的玉沙不惜赴死也要守她玉全,盡管他幾次重申,他自有安排,不要做命令之外的事。


    他低看了她。


    沒有想過,溫室裏長大的她能在民間貧瘠的土地上隱姓埋名地紮根下來。


    一切精心謀劃,一切按部就班,在她逃出宮廷的那一刻開始亂了軌跡。


    最後在這一刻,完全分崩離析。


    “……回去吧。”傅玄邈的聲音輕若呢喃。


    “喏!”


    燕回急忙應聲。


    “李大人——”傅玄邈忽然說。


    李鶩不慌不忙道:“參知大人有何吩咐?”


    “你可聽過李鶩這個名字?”


    傅玄邈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讓在場三個人的呼吸都隨之一滯。


    李鶩和李鵲還能保持基本的平靜,白戎靈的心跳已經快從喉嚨眼裏蹦出來了。


    李鶩盯著他的側臉,麵色如常道:


    “沒聽過,這人是誰?”


    窗外刮進的寒風像刀子一樣,每一把都往他身上紮,鈍痛無處不在。


    他?一切都看??分明,唯獨麵對一人時,卻分辨不出自己真實的心意。


    她在或不在,隻要想起她的名字,他就會被割裂成兩半。


    他曾以為割裂他的是恨,後來發現,是恨裏滋??出的花枝,?本就寸裂的他連接了起來。


    花枝蔓延的每一個地方,都曾有溫暖的微光透進,如今卻隻剩一捧灰燼。


    “李鶩……乃竊我珍寶之人。”


    染C?血汙的手帕在傅玄邈的手裏逐漸變形,根根突起的肌腱覆在清晰發白的指骨上。


    “他應也在壽平村,我要你找到他——”


    凝霜一般的月光照在馬車內的那人身上。


    他用沉緩的聲音,一字一頓道:


    “挫骨揚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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