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晚宴如約舉行,地點在襄州最大的教坊。


    田戍炅包下了教坊最大的雅間來招待李鶩。


    有頭有臉的男子都喜歡來此聚??玩樂,不一定是為了狎妓, 教坊中的確匯聚了許多技藝高超的伶人, 有別處都看不到的精彩表演。


    對李鶩來說,他每次受邀來教坊喝酒吃飯都拒絕, 不是因為他看不上這種地方,而是他——


    “哈……”他睜著無神的雙眼,對著正在淒淒切切吟唱的歌女打了個響亮的哈欠。


    聽說這個歌女是此處的頭牌之一,千金??能聽她展喉唱上一曲。


    這麽說來,他這個哈欠也值千金。


    他想不通, 怎麽??有人願意花千兩來聽她在台上哼哼唧唧?錢要這麽好賺,他還累死累活地去拾什麽荒,假?一戴, 坐這兒哼唧兩聲不就有人送錢嗎?


    坐在身旁的田戍炅注意到這聲響亮的哈欠, 立即開口道,“別唱了!你爹都要被你唱死了, 快過年了, 能不能換首歡快點的歌?”


    能成為頭牌, 能力定然出眾,更別提她是教坊裏如今正火著的名妓, 平日聽多了吹捧,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說她快H?爹唱死了——


    歌女當即紅了眼眶,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算了算了, 誰見了還說本公子欺負你——下去吧!”田戍炅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歌女下去後,又有一撥伶人進入包廂彈奏起來,一群輕紗薄衣, 身材火辣的異域舞女魚貫而入,跳起了挑逗的舞。


    李鶩目光灼灼地盯著一個舞女看,田戍炅借機展開話題:“襄州人傑地靈,就連教坊的女子也頗為獨到,聽說李兄走南闖北去過許多地方,不知哪地的女子最合李兄心意?”


    “我娘??最合我心意。”李鶩毫不猶豫道。


    那你盯著別人大胸舞姬看什麽?


    好一個人麵獸心之人!


    田戍炅覺得自己有義務撕下他的假麵,遂朝李鶩盯著看個不停的那名大胸舞姬招了招手,將其喚到身邊。


    “我看李兄看得如此入迷,不如我就把她送給你吧。”


    田戍炅話音一落,舞姬一愣,隨即大喜。


    李鶩則眉飛色舞道:“真要送給我?”


    “自然!”田戍炅大手一揮,故作淡然道,“以我田氏的財力,這算不得什——”


    話還沒說完,就見李鶩奪下了舞姬脖??上的金墜??。


    李鶩愛不釋手地看著足有青棗那麽大,沉甸甸的金蟬墜??。從舞姬上台起,他的目光就被這栩栩如生的金蟬吸引了——這麽大一個,得賣多少錢啊……


    “鼠弟真是太客氣了,”李鶩H?金蟬揣進懷裏,大力拍打田戍炅的後背,“不愧是我看上的肥——”


    田戍炅狐疑地睜大眼。


    “非常之人!”李鶩說。


    “既然李兄拿走了人家的金蟬,不如就把美人一起收下吧,金蟬配美人,豈不是一樁佳話?”


    “多想鼠弟一番好心,”李鶩說,“隻是我家燒火做飯掃大門的都有人了,倒是缺個恭所裏遞屁股紙的,不知這……”


    李鶩看向舞姬,後者已經撲通一聲跪到地上,臉色蒼白,瑟瑟?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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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跪什麽跪?又不是不給你?月例!”李鶩扭頭看著田戍炅,“對吧,鼠弟?你??給她發月例吧?”


    “……既然美人不願,我們還是不要強人所難了,你下去吧。”


    田戍炅揮了揮手,舞姬如獲大赦地逃回了舞台。


    “太可惜了。”李鶩一臉遺憾地看著舞姬離去的方向,“我夫人喜歡這些東西,要是她如廁時有人在一旁表演??藝,她肯定歡喜。”


    田戍炅:“……”


    不可能有人歡喜吧?


    他清了清嗓??,問:“李兄和夫人伉儷情深,真是……”


    “抗什麽?”李鶩皺眉打斷他的話。


    “感情非常好。”田戍炅說,“真是叫人羨慕。”


    “羨慕也沒用,”李鶩一臉警惕,“她已經和我成親了。”


    “李兄誤會了,小弟隻是……算了。”田戍炅幹脆放棄,轉而道,“聚寶,H?本公子準備的好酒拿上來!”


    田戍炅身後的雙胞胎童??躬了一躬,趨步走出了雅間。


    “你這兩個童子倒是挺稀奇的。”李鶩看著他們的背影道,目光落在雙胞胎始終握在一起的雙手上。


    “李兄是奇怪他們為什麽總牽著手吧?”田戍炅一語道破,習以為常道,“實不相瞞,他們是天殘,出生時手掌就連在一起,所以很小就被親父母遺棄了。我在牙行?現他們的時候,他們已經五歲了,大夫說這時候再來強行分開,很大可能會各廢掉一隻手。”


    田戍炅看了一眼雙胞胎童??的背影,說:


    “我琢磨著,反正都要各廢一隻手臂,那不如就留著唄。我就愛收集稀奇,在本公子身邊伺候的,不稀奇點怎麽配得上本公子的身價?對了——”田戍炅忽然道,“我聽說李兄和兩個弟弟形影不離,今日怎麽沒見著他們?”


    “城裏有人失蹤,我派他們查案去了。”李鶩道。


    “原來如此,怪不得街上巡邏的人一夜之間變多了。”田戍炅恍然大悟,似乎並未起疑。


    兩人說話期間,雙胞胎也回來了,他們抬著的深色托盤上有一個玄色酒壇,釉質光亮,亮可鑒人。走得近了,李鶩甚至聞到了若有若無的酒香。


    “這是什麽酒?”他不由問。


    “這是淩霄酒,是江南貢酒之一,往年隻有宮中貴族才有機會喝到。”田戍炅得意道,“聽說李兄愛酒,我特意差人從黑市上收了一壇,今日用它助興,正好正好!”


    田戍炅親自為兩人滿上麵前的酒盞,端起一杯道:“李兄,這杯我敬你——我田氏一族的興旺,就全在你身上了!”


    田戍炅一飲而盡,李鶩趁他仰頭的時候,悄悄就酒倒進袖口裏早就準備好的棉手帕上。


    醇正誘人的酒香順著鼻子飄了進來,李鶩咽了口唾沫,在心中暗自下決心道:等他擒拿了這肥鴨,定要拿個十壇八壇的喝個高興。


    田戍炅見他放下空酒杯,高興地招呼道:“別光顧著喝酒,吃菜,吃菜!”


    李鶩夾了麵前一塊油光蹭亮的鹹燒白放進嘴裏。


    “實不相瞞,小弟至今沒有成親,就是怕娶個麵都沒見過的女人回來給自己添堵。我想知道,李兄是怎麽和尊夫人認識的?難道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田戍炅說。


    李鶩故作深思,片刻後說:“你這麽一說,好像確實是被安排了。”


    “被誰安排了?”田戍炅大驚。


    “命運的安排。”


    田戍炅:“……來人,再給李兄倒一杯酒。”


    酒過三巡,李鶩袖??裏的棉布越來越沉。他分明隻有嘴唇沾酒,身體卻漸漸火熱起來。


    李鶩直覺不對,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出言告辭,誰料剛一起身,他的雙腿就忽然軟了下去。


    來不及反應,他人已經摔倒在地。


    糟了!李鶩心中警鈴大作。


    “傻了吧!酒裏沒藥,是飯菜有問題!”田戍炅看著倒在地上的李鶩,趾高氣揚道,“本公子可不是什麽省油的燈,天上哪有掉餡餅的好事?還鼠弟?我呸!按輩分,你該叫我一聲表哥才對!”


    “老??哪來的表……”李鶩話沒說完,靈光一閃,猛然醒悟,“你是我表舅哥?!”


    “呸呸呸!本公子??不想當你的表舅哥,不管你用了什麽下作手段拐了我白家的姑娘,本公子都一定要叫你吃了的給我吐出來!”白戎靈大手一揮,立即就有兩個彪形大漢從門後衝出,一左一右地扛起李鶩。


    雙胞胎童??跑了過來,麻利地堵住了李鶩的嘴。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抬去隔壁廂房——”白戎靈掃了一眼眾舞姬,點了身材最火辣那位,“你去伺候他,使出你的渾身解數來,叫得越大聲越好。”


    “可這是知府大人,奴家……”舞姬麵露害怕。


    “什麽鬼知府,一個狐假虎威的泥腿子罷了!你拿著這錢到揚州去,榮華富貴一生不說,出什麽事我白家來保你!”白戎靈解下腰間鼓鼓囊囊的荷包扔了過去。


    舞姬解開一看,燦燦金光迷惑了她的理智。


    暈暈乎乎的舞姬和抬著李鶩的彪形大漢離開後,雙胞胎童??開口了:“公子,這樣真的有用嗎?”


    “有用,怎麽沒用!我白家女子最是善妒,我姑母就是最好的例??,她女兒定然也好不到什麽地方去!”田戍炅一臉篤定道,“我已派人遞信給李府了,我表妹聽見她相公來逛教坊,肯定??忍不住過來一探究竟,到時候親耳聽見自家相公和別的女人在門裏翻雲覆雨,我就不信我表妹還忍得下去!”


    這時候他再現身自白身份,苦口婆心勸她跟他回家,表妹雖然可能會怨他一時,但她總會明白,這樣的男子不堪托付!


    等他帶著大家以為早已身亡的越國公主回到揚州,父親定然會對他刮目相看!至於要不要將此事告訴傅氏,這事兒還是交給長輩們煩惱吧!


    白戎靈滿懷信心,仿佛已經看到自己讓父親刮目相看,在自家一群出色堂兄弟之間揚眉吐氣的樣子。


    他一激動,頭也有點暈——為了騙人對飯菜放下戒心,他敬了好多杯酒,反H?自己灌了個半醉。


    “我出去走走,你們在這兒守著,別讓他們從隔壁出來。”白戎靈說。


    他打算出門透透氣,順便看看表妹來了沒有,他下在飯菜裏的藥可不是什麽爛大街的藥,這一整夜恐怕他都要在床上奮戰了。表妹肯定是不??從偷聽到腳的,在他的預想裏,表妹??奪門而出,痛哭不止。


    這時候就該他出場了。


    說起來,他也有命運的安排。若非命運安排,他也不??這麽趕在所有人之前,?現表妹的線索,一路追蹤至此。


    白戎靈美滋滋地走出教坊大廳,甫一出門,他的後腦勺就挨了一悶棍。


    連聲音都沒?出,白戎靈就人事不知地倒了下去。


    他的身子被一雙大手摟住,緊接著就被拖入了昏暗的牆角。


    “沒人看見吧?”李鵲展開麻袋,問。


    “沒人,沒人。”李鶤說,“雕兒手腳利索。”


    兩人H?白戎靈塞進麻袋後,李鵲係好麻繩,李鶤提著麻袋扛到了背上。


    “大哥果然機智,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這姓田的一個人支了出來。”李鵲讚歎道。


    “要等嗎我們?”李鶤粗聲粗氣道。


    李鵲搖搖頭,說:“大哥自會脫身,我們按計劃行事。”


    兩個身影一個麻袋,悄無聲息地消失在牆下的陰影裏。


    李鵲二人扛著麻袋從教坊後門離開後不久,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出現在教坊亮如白晝,張燈結彩的大門前。


    沈珠曦心如鹿撞,揣測不安地站在巷道裏,目光不時掃向鶯聲燕語不斷的教坊。


    媞娘站在她身後,猶豫道:“夫人,你要進去嗎?”


    “不,我不進去……”沈珠曦想也不想地說。


    她怎麽能進去?她一個清白女??,怎麽能進教坊?其次,她現在進去捉人,豈不是讓李鶩大失臉麵?


    “為何男子都對教坊情有獨鍾?”沈珠曦一臉失落。


    就連陛下還是太??時,也常有白龍魚服去教坊聚??的時候。


    京中公子,但凡有些身價的人物,日常聚??議事也??選擇教坊。有時候隻是賞析歌舞,但誰也說不準,最後會不??賞析到床上。


    她在宮裏宮外都時常聽說誰誰誰又送了誰誰美人。在權高位重的男人眼中,美人就和金銀一樣,都是贈人的禮物。


    李鶩也??收下別人的禮物嗎?


    沈珠曦心如火焚,雙腳卻始終牢牢釘在地上。


    她不敢去親眼驗證,她不敢去奢望,李鶩飛黃騰達後仍然鍾情於她。


    她隻能去相信他,自遮雙眼式的相信他,在火燒出紙麵之前,都盲目地相信他。


    因為她答應過他。


    沈珠曦的雙眼濕潤了,她不願把事情想得太壞,可她看過太多太壞的結局,有些東西,從一開始就是奢望。


    她閉了閉眼,忽然轉過身道:“走吧。”


    媞娘驚訝道:“我們不進去了?”


    夫人麵色蒼白奔來教坊,就是為了看看大門?


    媞娘剛想追上去,就被一個踉踉蹌蹌從身後衝出的人撞開了肩膀。


    月亮還沒出來就有酒鬼發瘋?


    她剛想開口罵人,看見眼前的身影,立即閉上了嘴。


    一隻炙熱的手緊緊攥住了沈珠曦的手腕,她受驚回頭,迎上一雙濕潤烏黑,像是有火在背後熊熊燃燒的明亮眼眸。


    她不可思議地睜大了雙眼。


    “李鶩……”


    教坊內,一名身材火辣的舞姬剛剛清醒,比起後頸傳來的疼痛,她第一時間注意到的是洞開的窗戶,以及地上那個曾經金燦燦,如今空空如也的荷包,還有妝台上原本眼花繚亂的金簪和寶石耳飾,現在全都不見蹤影——


    舞姬白眼一翻,再次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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