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江堰坍塌的動靜不亞於山崩地裂, 緊鄰商江的所有州城都感受到了水流的變F和大地的動搖。


    沈珠曦人在襄陽縣的家中,同樣感受到了大地的搖晃。


    她和其他一無所知的百姓一樣,以為是遇上了地震, 慌裏慌張奔出家門避難後, 大地卻重回平靜,再也沒有搖動。


    受驚的平民陸續返回家中, 沈珠曦的心卻怎麽也安幉幌呂礎


    第二天一早,府裏外出采辦的小廝一臉驚慌地向她稟報:


    “夫人,不好了!昨晚的地震,是因為商江堰塌了!”


    小廝的話讓沈珠曦臉色一白。


    “商江決堤,淹沒了京城在內的京畿四洲, 襄州旁邊的房洲也被淹了,襄陽縣的城門外已經有不少房洲的遇難百姓鬧著要進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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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蛉平原有事嗎?!”沈珠曦想也不想道。


    “夫人放心,襄州雖然水位暴漲, 但至今沒聽說什麽受害, 白蛉平原也離江河很遠,影響不到大人的!”


    沈珠曦定了幧, 又問道:“城門為什麽不讓難民進?”


    “他們都是逃出來的, 拿不出路引, 自然就過不了城門守衛那一關。”小廝一臉後怕,“事發突然, 商江堰毫無征兆地塌了,能夠來到這裏的都是妻離子散的幸存者,他們保住小命已經是奇跡了, 怎麽可能還拿得出路引?”


    “此事縣衙可知?”


    “這麽大的事,縣衙怎麽可能不知道?”


    “他們沒有拿出個什麽章程嗎?”沈珠曦眉頭緊皺。


    小廝茫然地搖了搖頭。


    “我要出去。”沈珠曦說。


    媞娘剛要開口阻攔,沈珠曦神色變化, 目光變得堅毅。


    “隨我出去。”


    媞娘一怔,下意識地就去準備車馬和隨行人員了。


    直到坐上馬車,她才懊悔不已:她怎麽就沒勸夫人不要出門呢?外邊這麽亂,有那麽多難民圍聚在一起,她一個弱女子出門多危險啊!


    馬車在襄陽縣城門停下,沈珠曦戴上帷帽,在媞娘的攙扶下下了馬車。


    還沒靠近過關的城門,難民們失魂落魄的麵龐和遊魂似斷斷續續的哭聲就先強勢地占據了沈珠曦的眼和耳。


    一門之隔,茶肆和商鋪簷下響著蚊蠅般的竊語。


    “幸好洪水沒來襄州……”


    “真是造孽,不如讓他們進來吧……”


    茶客們麵露惻隱之色,一個拿著幌牌的算命先生模樣的人則一臉嚴肅道:


    “不能放進來!這是天譴,我們龍王會生氣的,到時候商江淹了我們襄州怎麽辦?”


    另一茶客附和道:“就是啊!他們找不到生計,到時候在城裏偷東西搶東西,你來負責嗎?”


    “這是天災,不是天譴!”一個文弱書生激動道,“如果我們襄州再離商江近一點,今日被擋在城門外的就是你我了!難道那時,你也希望城內眾人都是你一般鐵石心腸的人嗎?”


    茶肆裏非議之聲絡繹不絕,算命先生見反對自己的人占多數,拿著幌牌灰溜溜地走了。


    剩下茶客還故作鎮幍刈在原位。


    “關我什麽事?”茶客臉上浮出一抹心虛,嘴上還強撐著說道,“又不是我不讓他們進來的!說幾句實話,難道就是鐵石心腸嗎?”


    沈珠曦一行走過傳來陣陣爭執聲音的茶肆,快步來到城門處。


    她尋了一個距離最近的守門守衛,開門見山道:“你們的上峰是誰?”


    “……和你有什麽關係,你又是誰?”士兵狐疑地上下打量著沈珠曦。


    “放肆!這是你們襄州知府的夫人!”媞娘怒聲喝道。


    小兵一聽,嚇得魂不守舍:“小的這就去叫校尉來!”


    沒過一會,神色匆匆的校尉從城樓上跑下。


    沈珠曦讓他確認了身份後,跟著他一起來到了城樓上。


    “現在聚在襄陽縣外的大約有三百餘人……入夜後,這個數量應該會翻上兩三倍,畢竟,還有大量難民正在四處逃難的路上。”


    校尉一臉凝重地看著城樓下聚集的人群。


    “因為我們緊挨房洲,圍在這裏的難民大多都來自房洲,後續應該還會有均州、商州、京兆三個地方的難民趕來。”


    金州雖然不在四州之中,但嵐河就是商江的分支,商江決堤,嵐河水位也會暴漲。由於魚頭縣地處山穀,洪水會在此處匯聚,魚頭縣注幠煙右喚佟


    如果不是跟著李鶩他們離開了金州魚頭縣,隨蕊和九娘等人今日恐怕也會遭難。


    即便如此,沈珠曦熟悉的魚頭縣肯定也不複存在了。


    她出宮後第一個落腳,像是避風港的那間小院,還有李鶩和鴨群長大的那片土地,如今都被滔滔洪水淹沒。


    像魚頭縣這樣的地方,被洪水吞沒了無數個。


    因此喪命的生靈,也不計其數。


    無盡的悲傷和茫然擠壓在沈珠曦的胸口。


    五百餘年都和商江相安無事的商江堰,怎麽突然就塌了呢?


    如果是和平時期,還能讓國庫撥款立即修繕堰堤,可現在,誰能去修?指望偽遼?還是指望至今連國都都沒有幭呂吹拇笱啵


    沈珠曦怔怔看著城樓下驚魂未定,麵白如紙的難民們。


    他們剛剛才從鬼門關裏逃出,一個個衣衫半濕,在寒風下瑟瑟發抖地躲在城牆下。


    其中有佝僂著背的老人,有黃發垂髫的小孩,還有在母親懷裏嗷嗷大哭的嬰兒。


    他們都失去了自己的家。


    “縣衙裏可有對策?”沈珠曦問。


    “這……”校尉露出尷尬神情,“應該有吧。”


    “好,”沈珠曦說,“我就在這裏等。”


    她隻是知府夫人,不是知府。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那麽——那些身在其位的人,謀其政了嗎?


    媞娘s她找來一個椅子,她就坐在城樓上,一直用目光守護著樓下的百姓,校尉s她送來點心和熱茶,她也搖頭拒絕,將其晾到一邊,未曾動過。


    樓下這些驚弓之鳥,都是大燕的子民。


    大燕皇族因為自己的驕奢淫逸,荒唐怠政而導致的國破家亡,尚能說是自食其果。


    那麽這些百姓——這些每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麵朝黃土背朝天的百姓,他們又做錯了什麽才要受此懲罰?


    從前,沈珠曦以為讓她國破家亡的是攻入皇城的叛軍。


    後來,她漸漸醒悟,讓大燕山河破碎風飄絮的,恰恰是包括她在內的擁有特權的人們本身,是那些大興土木,紙醉金迷的皇族,是那些身在其位不謀其政的官吏,是那些上行下效的豪紳,是這些原本有能力將國家帶往光明的人,將國家拉向了地獄。


    其中,最為無辜的就是底層百姓。


    他們沒有享受到貴族的特權,卻要陪著他們一起墮向地獄。


    越是清醒,沈珠曦就越是羞愧,越是羞愧,她就更加清醒。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若是本末倒置,終將引來毀滅。


    元龍帝在外流落兩年,是否也已明白這個道理?


    大燕已經到了生死存亡之際,百姓和國家,都需要一個明君。


    沈珠曦懷著沉重的心情坐在城樓,半個時辰後,一個官僚模樣的人匆匆走上城樓。


    “……下官見過夫人。”襄州通判揖手道,“此處風寒,夫人不如隨下官換個地方說話?”


    “樓下的百姓比我更冷。”沈珠曦說,“你們可商量出了什麽對策?”


    應該是來時就被告知了她等在這裏的原因是什麽,通判立即說道:“夫人,這些流民沒有路引,不能入城,這是規矩。”


    “他們是遭難的難民,連家都被泡在水裏了,難道還拿得出路引嗎?”


    “沒有路引,誰也無法保證裏麵沒有居心叵測的探子隱藏其中。”


    “如果真的擔心開放城門會引起後患,你該做的是登記身份,核實查對,隔離安置,排查心懷不軌者——而不是粗暴簡單地將所有人都拒之門外!”


    她原本已經放好了自己的位置,打幹饕獠灰過多幹涉外政。


    她原本已經告訴自己,你隻是知府夫人,不是知府。


    她反複告訴自己,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可是這些在其位的人呢?百姓的哀痛就在眼前,他們為什麽能夠視若不見?


    通判無動於衷的態度激怒了沈珠曦,戳破了她一直努力壓抑在胸腔深處的憤怒。


    她難壓心中的悲怒,怒聲道:“你們說是照規矩辦法,其實隻是懶政罷了!”


    “你——”通判被說中心思,惱羞成怒地瞪著她,“……我們隻是在照規矩辦事,夫人莫要為難我們了。知府恐怕也不希望,夫人一個內宅婦人過多插手政務吧?”


    沈珠曦不擅與人爭吵,可她隻要一想到樓下饑寒交迫的難民,身體就又充滿了力量。


    而且,她很確定——


    “知府若是知道此事,絕不會像你們一樣什麽都不做!”


    李鶩和這些道貌岸然卻冷血自私的人不一樣,李鶩雖然和鴨群一起長大,雖然因生活所迫走上過歪路,但他的靈魂依然是清澈的,比這些學富五車的人仁義百倍!


    她據理力爭道:“我隻是要求你們按照現在的情況,拿出一個切?可行的方案,這原本就是你的分內之事,如何叫作為難?”


    通判躬身拱手,看似謙卑,說出的話卻和謙卑毫無關聯。


    “夫人以內宅婦人身份,幹涉政務決策,於下官而言,就是為難。”


    沈珠曦氣憤地看著他。


    如果她有誥命還能用官階壓人,可她如今隻有一個知府夫人的名譽頭銜,到了關鍵時刻,誰都命令不動。


    難道就沒有其他辦法可行了嗎?


    如果是李鶩——如果是他,會怎麽破局?


    “下官知道夫人心善,可有些事情能做,有些事情不能,政務上的事,夫人還是不要插手的好。天快黑了,城樓上風大,還是讓下官護送夫人回府吧。”


    通判說完,臉一沉,目光掃向周圍的城門守衛:“你們還不把夫人請回馬車?夫人若是著涼生病,你們擔當得起嗎?”


    “誰敢動我?!”


    沈珠曦氣勢一凝,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嚴從她的怒容上滂湃而出,城樓守衛和通判都為之一愣。


    她勇敢無畏的目光注視著身穿官服的通判,義正詞嚴道:


    “食君之祿,就應忠君之事。門外的既是大燕的子民,也是你我的子民,我無法置之不理。”


    “夫人想做什麽?”通判臉色難看。


    “你們沒想到妥當的辦法安置這些難民之前,”沈珠曦說,“我出去。”


    “夫人!”媞娘震驚地睜大眼。


    “我會在城門準備好帳篷和粥棚,陪著這些無家可歸的人,直到你們給出一個合理的解決方案。”


    通判想到此舉會招致的風言風語,臉色越發難看:“夫人是在威脅下官——”


    “通判怎麽這樣說?”沈珠曦強裝鎮帲用堅決的口吻說道,“你不願給出解決方案,我就幫你想了一個,通判若是拿不出更好的解決方案,我就要按照自己的想法來做了。”


    一州首腦的夫人被關在城門外——即便是她自願的,和同樣被拒之門外的難民同吃同住,這事要是傳出去,襄州的顏麵不僅全部丟光,知府回來了,他的烏紗帽一樣要丟掉。


    通判前思後想,不得不讓了步。


    州治所的官員們匆匆聚在一起,經過一番激烈的爭吵,製定出了針對難民的接收流程。


    這時,太陽已經下山,城門外圍聚的難民遠超校尉的估量,即便是粗略估算,也有數千人不止。


    一旦暴/亂,後果不堪設想。


    搭帳篷要錢,施粥要錢,請人手要錢,什麽都要錢。


    沈珠曦看向通判,通判坦然地直視著她的雙眼:


    “夫人,襄州的州庫已經持續虧空三年了,?在拿不出錢救濟啊。”


    沈珠曦隻好回家翻箱倒櫃,將除了鳳牌以外的珍貴物件都收拾了出來——連那盆她珍愛的豆綠都沒放過。


    她帶著自己的全部珍藏,來到獨眼龍的當鋪裏。


    得知她典當的目的後,獨眼龍沉默地看了她一會,s了她想都沒想過的優渥價格。


    月亮爬上高高的樹梢後,一間間簡易帳篷在襄陽縣外搭了起來,一個個粥棚飄起了清粥的芳香,隨蕊手腳利索地幫著樊三娘熬粥分粥,義診的棚子前排滿長龍,九娘臨時充當起唐大夫的助手,負責給傷員包紮換藥。


    沈珠曦坐鎮主帳,看著帳內的小吏給每個登記了身份來曆的難民一個臨時號牌,他們憑借號牌,可以看病、領粥、分帳篷。


    這些死裏逃生後好不容易才得到一片庇護之地的人,不約而同地拿出了他們所能拿出的全部來向她表示感謝——一個香囊,一隻草編的燕子,一聲真誠的?謝,一次淚流滿麵的叩頭。


    一個剛會走路的女童,捧著幾支不知何處采來的黃色野花送s了沈珠曦。


    她笑著用雙手接過,轉過頭後,卻悄悄擦了擦發紅的眼眶,然後繼續用堅強沉著的表情麵對眾人。


    主帳裏還有許多小吏,他們負責將沈珠曦登記來的資料進行整理、歸類、查實——既然都是四洲受害的百姓,彼此之間或多或少能有共同點,憑借這些共同點,就能將一部分/身份明確的百姓先放入城。


    在這期間,繼續考察那些身份暫時不能核實的人,按他們的表現,分次放入城中。


    雖說不能完全保證沒有心懷不軌的漏網之魚,但這已經是沈珠曦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


    做,總比不做好。


    救,總比不救好。


    李鶩在前方為家國而戰,她也必須堅強起來才行。


    這樣,才不愧為公主,為兒臣,為臣妻——


    才不愧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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