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不要你封刀給我守寡!你封了刀, 要怎麽保護自己?”沈珠曦生氣道,“而且,我才不會早死!”


    李鶩馬上道:“你想和我一起留千年。”


    屁言屁語!


    這段插科打諢打消了沈珠曦剛剛那段坦露心跡之後的不自在。


    帳篷裏的空氣變得放鬆而愉快。


    李鶩撿起散落的金銀, 單手抱起妝奩, 朝她伸出另一隻手。


    “走,回去了。”


    “樊三娘呢?”


    “今夜去九娘的帳篷了。”


    李鶩揚了揚下巴, 伸出的手還懸在半空。


    沈珠曦視線閃躲,扭扭捏捏地扯著自己的裙角,過了一會,她抬起雙眼,李鶩的手還耐心而沉穩地留在半空。


    她做賊一般飛快把手塞進他的手心, 臉燙得像是下一瞬就要躥起火苗。


    李鶩用力握住她的手,拉著她走出了昏暗的帳篷。


    頭頂星月交輝,腳下斜影成雙。


    沈珠曦的繡鞋踩在凹凸不平的地麵上, 碾過細小的碎石和土粒。低垂的夜幕下, 響著慌張的蟲鳴,這裏一聲, 那裏一聲, 就像她定不下來的視線, 無所適從地四處遊蕩著,卻又絕不靠近那真正想停留的地方。


    她的步子和她人一樣小, 李鶩有長腿大腳,卻始終跟隨她的步調。


    她忽然想起他們第一次並排而行的時候。


    她努力追著大步走的李鶩,他很快發現了。自此以後, 她再也沒有追過他,哪怕一回。


    他總是耐心地等著她。


    即便嘴上罵罵咧咧,他也一直溫柔地等著她。


    沈珠曦悄悄抬頭, 視線飄向一旁,被一雙早已等待多時的眼眸立即捕捉。


    李鶩不知盯著她看了多久,終於等到她的回眸後,咧嘴一笑,神采奕奕。


    滿天星鬥在他意氣風發的眼前也隻能黯然失色。


    水銀一樣的月光披在兩人身上,像閃閃發光的鮫紗,覆在他們十指交叉的地方。


    沈珠曦胸悶氣短,心髒砰砰亂跳,渾身血液失控地一個勁往臉上湧。


    她從李鶩的目光下慌張逃開,手腳僵直地往前走,腦子混沌得像是正在熬煮的糖漿,黏稠遲緩,卻又甜得發麻。


    天上的母妃啊,她這是要英年早逝了嗎?


    要不然,她怎麽心跳這麽快?還總感覺吸不上氣來?


    “我現在有點信命了。”李鶩忽然說。


    沈珠曦抬起頭,看見他若有所思的表情。


    “為什麽?”


    “風水輪流轉的意思是……老子前半生受那麽多苦,”李鶩說,“是因為老天安排後半生和你相遇。”


    沈珠曦怔怔地看著他:“我沒有你想的那麽好……”


    李鶩看著她,半晌後才說:


    “隻有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


    “我真的沒有你說的那麽好!”


    沈珠曦急著搖頭否定,一股恐懼從她心底冒起——恐懼李鶩像別人一樣,看見的是不真實的她,是一廂情願想象中的她。


    為了回應這種期待,她要再次血肉模糊地雕刻自己。


    她定定地看著李鶩的眼睛,委屈和不安讓她的聲音變了調:


    “我不會女紅,不通廚藝,不識五穀,容易輕信於人,明明什麽都不會卻又總是衝動,隻會給你們添麻煩……我什麽都不會,就連自己的眼淚都控製不了——”


    沈珠曦的眼淚啪嗒啪嗒地掉,露水般剔透的水珠沾在睫毛上,隨著濃密長睫一揚一垂,像一串閃閃爍爍的碎玉。


    “誰說你什麽都不會?”


    李鶩停下腳步,沈珠曦受他牽扯,也跟著停下腳步。


    “你會讀書寫字,懂琴棋書畫,不管什麽東西隻要看過一次就能倒背如流,你還懂鑒賞,會砍價,心地善良,出身高貴卻視眾生平等,雕兒喜歡你,雀兒喜歡你,大家都喜歡你,我也喜歡你。”


    “而我呢?我是個連父母都不知道是誰的小乞兒,出身卑微,居無定所,靠著刀口舔血和坑蒙拐騙才一步步爬到今天。要不是你,我如今還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全。”


    李鶩擦掉她眼角的淚珠,輕聲說:“我知道你繡人跟繡鬼一樣,也知道你煮個雞蛋能把廚房燒掉,你愛哭,衝動,輕信於人,我都知道——但是和你身上的閃光點比起來,這些小毛病又算得了什麽?我身上的小毛病一籮筐,你嫌棄過我了嗎?”


    沈珠曦含著淚光用力搖頭。


    他那麽多屁言屁語,她不都是一樣默默承受過來了嗎?


    李鶩是不是也像她一樣,在她不知道的時候,給了她很多包容?


    “沒人什麽都會。”


    李鶩握緊她的手,拉著她繼續往前走去。


    “我很慶幸我們擁有的那些缺陷,”他說。


    “為什麽?”沈珠曦愣愣道。


    “你玩過七巧板嗎?”


    “當然玩過。”沈珠曦驚訝道。


    不但玩過,她還很擅長呢。


    “隻有殘缺才能拚合。”李鶩轉頭看著她,認真道,“所以,你不完美也沒關係,隻要我們彼此在一起的時候是完美的——那就行了。”


    隻有殘缺才能拚合。


    李鶩的話重重響在沈珠曦的心裏,他已經轉過頭去了,她還在怔怔看他。


    一彎清月高掛空中,銀輝泄了滿地。


    李鶩走在輝月下,卻比輝月更加奪目耀眼。


    天上的母妃啊,能否替她問問天上的神仙——她前半生感受的那些孤寂和冷漠,是否也是因為老天爺安排後半生和李鶩相遇?


    “……我想變得更好。”許久後,她喃喃自語道。


    低若蚊吟的聲音,依然被李鶩捕捉。


    他低頭看向她,說:“我也這麽想過。”


    “什麽時候?”


    “從我們拜天地的那刻起,我就在這麽想——”李鶩目光灼灼地看著她,“天上那顆明珠我很喜歡,要怎麽做我才能得到她?”


    沈珠曦在他熾熱的目光下心跳如鼓,羞怯閃躲了他的視線。


    “……摘下來?”她小聲道。


    “摘下來沒意思——”李鶩緊緊握住她的手,“老子也要到天上去,和她相映成輝。”


    蒼山托著一輪彎月,月華在大地肆意揮灑。


    此年此歲,正是風月無邊好時光。


    沈珠曦情不自禁閉上眼,向看不見的命運之手默默祈禱,希望和李鶩所走的腳下之路,能夠更長一些,更久一些。


    最好,一不留意,就到白頭。


    ……


    遠處傳來雞鳴的時候,青鳳軍早已拔營出發。


    大軍開到襄州城外,麵對的是全線戒備的襄州城防,襄州叛軍首腦對守城戰信心十足,卻不知在他們得到消息鎖城之前,李鶩早已派三虎提前潛入了鬆懈而混亂的襄州。


    青鳳軍在城外安營紮寨後,三虎於當夜打開了城門,裏應外合發動了夜襲。


    青鳳的旗幟飛揚在城頭,一部分百姓瑟瑟發抖躲在家中,還有一部分則大著膽子手拿武器走出家門,幫助青鳳軍打殺叛軍。


    這些膽子大的,無一例外都在身上最醒目的地方掛著一張畫有青鳳圖案的幹荷葉。


    日出之時,襄州所有城門重新敞開,州治所襄陽縣的原知府府邸門上,換上了李府的牌子。


    沈珠曦和她的桂花樹一起住進了李府。


    隨記雞店也重新營業,開張之時,長龍從店門一直排到街道口,和它打擂台的是新開業的丁記點心鋪,短短數日就成為襄陽城最炙手可熱的點心鋪。


    沈珠曦的桂花酒封壇時,李鶩也收到了鎮川節度使李恰的回信,李恰接受了他的投誠,任命他為襄州知府,成為鎮川軍的一員。


    割裂大燕的偽遼叛軍也在陸續被以傅家軍為主的燕軍鎮壓,離大燕複起的那一日似乎已經不遠。


    一切都在向著好的地方發展。


    不知不覺,秋風刮黃了城中的最後一片銀杏,冷冽的夜風一吹,碎金就離開枝頭漫天飛舞。


    銀杏葉打著旋兒,輕輕落在一張文竹榻幾上。


    瘦削纖長的手指慢慢握了起來,薄青色的天淨沙大袖垂落,遮住了發白的指骨。


    “……成親了?”


    低而輕的聲音就像一縷飄忽不定的霧,煙消雲散後,蹤跡全無。


    燕回不敢去看主子的表情,提心吊膽道:


    “屬下並未實際看到兩人,所以可能隻是公主的權宜之計,並非真正成親。”


    “對方是什麽人?”


    “……對方名叫李鶩,今年二十有二,原是小乞兒出身,父母不明。常年混跡街頭小巷,幹的都是些下九流的勾當。後來到了徐州,因救命之恩被王文中提拔為彭城縣百戶。”


    傅玄邈沒有發話,燕回隻好繼續道:


    “屬下雖然一路追蹤,但還是在潁州附近失去公主蹤跡。”


    燕回說了結論,得出結論的過程卻有意模糊了。


    他本想返回徐州看能不能從王文中那裏得到線索,誰知還沒進入徐州境內就聽聞亂軍劫掠,王文中暴斃家門口,一幹親眷逃的逃死的死,等他進入徐州後,知情的王家人是一個也沒找到。


    這話說出來,不是打主子的臉?


    王文中那個兩麵三刀的小人,當著元龍帝和主子時是一套,背過身就是另一套。主子借刀殺人的時候,怎麽知道越國公主會和王家人扯上關係?


    想活得長久,這茬還是不提為妙。


    “公子,老爺來了。”門外丫鬟出聲稟報。


    燕回識趣告退。


    傅汝秩走進房間後,看了一眼對他行禮的燕回就移開目光,徑直走到了起身的傅玄邈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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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聽說越國公主有消息了?”


    燕回悄聲走出了房門。


    “回稟父親,確有其事。”傅玄邈恭恭敬敬地揖手行禮,臉上風淡雲輕,看不出絲毫異色,“公主曾在徐州停留,但如今蹤跡已失。”


    “要盡快查清才是。”傅汝秩皺眉道,“越國公主乃弱質女流,久在民間難保會遇到什麽危險,先帝和貴妃隻這一條血脈,若是有個什麽閃失,百年之後,我也無顏麵見兩人……”


    “是,兒子定然加強人手,早日尋回公主。”


    傅汝秩撩袍坐上軟塌,拂開了榻幾上的銀杏葉。


    “襄州有變,你可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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