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的一聲, 驚飛桂花樹上棲息的幾隻鳥雀。


    “沈珠曦,你到底要我怎麽樣?!”


    “我不喝酒!我不喝酒!”沈珠曦在桌子底下踹著雙腿,仰頭痛哭, 眼淚大滴流下。


    “不是你要喝酒的嗎?!”李鶩一臉崩潰。


    “我沒有要喝酒, 是你——是你逼我喝酒!”


    沈珠曦越說越傷心,氣沉丹田又是一聲痛哭。


    “放你娘的屁——”


    李鶩氣急敗壞地看著眼前顛倒黑白的人。


    “你還罵我!你還罵我!你不但逼我喝酒, 你還罵我!”沈珠曦悲痛欲絕,撲在桌上:“嗷嗷——”


    李鶩雙膝一軟,隻差跪在這嚎啕大哭,沒完沒了的瘋婆娘麵前。


    “別哭了,再哭隔壁要來看我殺豬了!”


    李鶤豬蹄也不吃了, 手足無措地看著兩人。猶豫半晌後,將手裏啃了一半的豬蹄遞給伏在桌上痛哭的沈珠曦:


    “豬豬不哭,吃豬豬……”


    李鵲輕輕咳了一聲, 拉回李鶤的手, 帶著他一起站了起來。


    “大哥,嫂子, 我想起還有點事, 我們就先走了……你們慢慢吃, 慢慢喝……”


    伏在桌上的沈珠曦後背一顫,中氣十足地哭喊道:“我不喝啦——”


    “喝你娘!快滾!”


    李鶩橫眉立眼朝他瞪來, 隻差一腳飛出。李鵲拉著李鶤,飛快地逃離了這是非之地。


    “豬豬,還哭呢。”李鶤不住回頭。


    “大哥會讓她不哭的。”李鵲說:“再待下去, 大哥就該讓我們哭了。”


    李鶤一哆嗦,握緊手裏吃剩的豬蹄,快步跟著李鵲離開了殺珠現場。


    隻留下束手無策的李鶩麵對嗷個不停的沈珠曦。


    “沈珠曦——沈公主——沈祖宗——”李鶩蹲在她身側, 焦頭爛額道:“你給個準話吧?啊?你到底怎樣才不哭了?”


    “我不喝酒了!”沈珠曦把頭埋在桌上,桌下氣得跺腳。


    “行行行,不喝了,再也不喝了……”李鶩說。


    “你發誓,再也不逼我喝酒了!”


    李鶩一口氣沒喘上來:“老子什麽時候逼——”


    “嗷嗷嗷!!!!”


    “我錯了,是我錯了,我錯得離譜,我再也不逼你喝酒了……”李鶩聽到自己太陽穴跳動的聲音,他忍氣吞聲道:“老子再逼你喝酒,老子就不是人!”


    “你本來就不是人!你是李鴨!你是李屁人!你逼我喝酒,沒人敢逼我喝酒——”沈珠曦傷心得嗷嗷大哭,雙腿踢來踢去,櫻粉色的裙袂在月白色繡鞋上翻飛。


    “我不敢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李鶩捏著拳頭說:“下次就是有刀架在脖子上,老子也不讓你喝酒了!”


    得到了再三保證,沈珠曦的眼淚這才有了收勢的跡象。


    她終於從桌上抬起頭,一副受了極大委屈的可憐模樣。抽泣著說:“我好難過。”


    李鶩的拳頭捏得更緊了,他說:“老子也很難過。”


    “你有什麽難過的?”沈珠曦哽咽道:“你還有李鶤李鵲,我一個家人也沒有了……”


    “你不是還有個叫沈幻的兄長嗎?”李鶩反應飛快。


    “沈幻?沈幻?”沈珠曦喃喃了兩遍,神色茫然。


    “你真是喝糊塗了。”


    “我清醒著呢,我什麽都記得。”沈珠曦搖了搖昏昏沉沉的腦袋,不服氣地反駁:“我是個流落民間的公主,總有一天我會和太子阿兄重逢……”


    李鶩一臉同情地看著她:“我也幻想過我會不會是流落民間的皇子,總有一天我的皇帝老爹會坐著七彩龍輿來接我——那是我五六歲時的事了,你腦子還好吧?偏頭晃一晃——”


    沈珠曦照做了,她迷迷糊糊地看著李鶩:“我晃了,然後呢?”


    “沒有水流出來,還有救。”李鶩站起身來,想要把她從椅子上扶起來:“你先去睡一覺,等腦子清醒了再來和我說話。”


    “我不睡!我不困!我精神著呢!”沈珠曦猛地掙脫開他的手:“我要出去散步!”


    “你發什麽瘋?”李鶩扶住她離開椅子後立即踉蹌的身體:“你醉成這樣,還想出去散步?!”


    “我要出去賺錢,我要幹活養你,我不能再頹廢下去了——”


    這瘋婆娘忽然反手抓住自己的衣襟,眼淚就像馬尿那樣咻地湧了出來。


    “你太苦了——太苦了啊!”


    李鶩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又是氣惱又是好笑:“我苦什麽了?”


    “我都懂……我都懂……你不用說了……”沈珠曦哭著說:“從前是我不對,竟不知道你這樣苦……今後我會對你好一些的,你有什麽想吃的,就告訴我,我努力去學……等我早日賺到足夠生活的錢,你就金——”


    沈珠曦停了下來。


    “我就金什麽?”李鶩皺眉。


    “鵝,鵝……”沈珠曦突然弓起背。


    李鶩麵色大變,一把抄起她的腰,幾乎是用飛的速度跨出了堂屋。


    下一刻,沈珠曦的背猛地一顫:


    “嘔——”


    桂花樹遭殃,李鶩鬆一口氣的同時又有些小得意:他才不會在同一個坑跌倒兩次。


    沈珠曦吐完,舒服了許多,隨手拿起最近的手巾擦了擦嘴:


    “我要漱口,李屁人,我要漱口……我要漱口!嗷嗷!水!漱口!”


    李鶩滿臉鐵青地看著袖子上的汙漬。


    他忍著想把這瘋婆娘摁進泥巴地裏的衝動,轉身去廚房給她取了一杯水來,這瘋婆娘醉得神誌不清,卻還記得討要漱口的澡豆粉。


    在她彎腰漱口的時候,他回了裏屋換下髒衣。


    等他調整好心態,重新出來時,沈珠曦正抱著桂花樹哭得嘰嘰咕咕。


    “都是我的錯……”


    “你嚷嚷什麽呢?”李鶩皺著眉頭,把她從樹幹上拉開,帶她走回了裏屋。


    她一坐到床上,緊接著就抱住了床柱子。


    “我不該買那麽多東西,花光了你的錢……我不該買邊桌,不該買新床,不該強留廁紙——我就應該讓幹屎橛刮破屁股!”沈珠曦一臉悔恨,眼淚不要錢地落下:“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了你呀……”


    沈珠曦的話雖然聽起來怪怪的,但大概意思他懂了。這瘋婆娘,似乎一直在為那次買空家底的事自責呢!


    李鶩心軟了下來,寬慰道:“那都什麽時候的事了,你怎麽還放在心上?”


    沈珠曦哭得傷心,雖然沒有嗷嗷亂叫,但嘰嘰咕咕忍著眼淚的她,更叫李鶩沒法無動於衷。


    他拿手指輕輕擦去她眼角的淚,說:“錢花光了再掙就是,你看,廚房裏的壇子不是又滿了嗎?”


    李鶩的話一出,沈珠曦哭得更傷心了。


    “我寧願它空著,你太苦了……”


    雖然是剛換的衣裳,但李鶩還是想也不想地就拿起衣袖給她擦淚。


    “苦什麽苦?你知道心疼我,我就一點都不苦了……”


    沈珠曦看著他就快翹到天上的嘴角,心中十分感動:李鶩不但寧願淪為麵首,也要履行賺錢養家的諾言,到了此時此刻,他還強顏歡笑著安慰她!


    他雖然身子不那麽幹淨了,但是靈魂卻比任何人都要高尚!等她和太子重逢了,一定要給他要個大官來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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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品不夠!她就是拚著不做這公主了,也一定要為他撈個公爵之身!


    沈珠曦被李鶩感動得稀裏嘩啦,惹得他給她擦了又擦,連袖口都被她的淚水沾濕了。


    李鶩見她不嗷嗷也不嘰咕了,趁機哄道:“你睡會吧,我給你煮豆芽湯,醒來喝一碗就好了。”


    “我不睡,我不困,我好得很……”沈珠曦嘀咕道,軟綿綿的身體倒向麵前的李鶩,她找到舒服的地方,把淚痕斑駁的臉在上麵擦了幾下。


    胸口上傳來的觸感讓李鶩僵立不動,身上貼個熱源的感覺如此陌生,讓人心跳失控,五感失常,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對方身上。


    他呆了片刻,右手試探地搭上沈珠曦的肩頭。


    “你……有沒有在別人麵前喝醉過?”


    沈珠曦沒說話,隻有埋在他胸口上的腦袋左右搖了搖。


    李鶩壓不住飛揚的嘴角,做賊心虛地把眼神往窗外瞥去。


    院子裏的桂花樹上,一隻歪脖子的麻雀和他四目相對。


    “看什麽看!滾!”他惡聲惡氣道。


    麻雀一動不動,反倒是埋在他胸口上的沈珠曦抬起了水蒙蒙的一雙眼:“你罵我?”


    “我罵麻雀呢。”李鶩把她的頭又按了回去。


    沈珠曦乖乖靠在他懷裏不動,嘴裏說著不困,眼皮卻越眨越慢。


    李鶩一邊輕輕拍著她的肩,一邊歎了口氣,說:“你要是一直都這麽聽話,我天天受苦也願意。”


    “我一直聽話,你就一直陪著我嗎?”沈珠曦說。


    李鶩的手一頓,轉到了她的頭上。他摸了摸她柔順的頭頂,說:


    “不聽話,我也陪著你。”


    “好,我也陪著你……”


    “為什麽?”


    “我沒有家啦……你對我好,我也要對你好……”她低聲喃喃:“從來沒有人對我這樣好……我哭的時候,沒有人在乎過……”


    “要是以後還有一個人也在乎了,難道你就要去陪著他了嗎?”李鶩問。


    “我不知道……”


    “不行,凡事講究一個先來後到。”李鶩按著她的後腦勺說:“我先來的,誰敢跟老子搶,我摁死他。”


    “遇到事情,要講道理……不要,不要動不動就打打殺殺的……”


    “行,我跟你講道理。”李鶩說:“你答應我,隻陪著我,以後我就做個講道理的人。”


    沈珠曦迷迷糊糊地點了點頭。


    “光說不靠譜,你要是睡醒了以後什麽都不記得了怎麽辦?你得抵押件東西在我這裏。”李鶩說。


    “抵押什麽?”沈珠曦抬起頭來看他,伸出自己的右手:“要不然,我們拉鉤吧?”


    “不要拉鉤。”李鶩把她的手拉到胸前,目光灼灼地看著她:“你抵押一個吻在我這裏,等你踐行約定了,我再還你。”


    “吻?吻要怎麽抵押?”沈珠曦一臉茫然。


    “這樣抵押。”


    李鶩低下頭,慢慢靠近她嫣紅的容顏。


    咫尺之距,他卻用了半晌時間。


    沙沙的風聲不知何時停了,隻剩一隻灰撲撲的小小麻雀,歪著腦袋,看著窗內相依相靠的兩人。


    李鶩停在她的唇邊,已經嗅到了玫瑰澡豆的幽香,最後那一寸距離,他卻始終沒有拉近。


    沈珠曦睜著濕漉漉的杏眼,毫無心機地看著他。


    李鶩忽然心煩意亂,一絲羞愧爬上心頭,他正要後退,眼前雙頰酡紅,眸光濕潤的少女忽然笑了。


    “我知道了。”


    沈珠曦說。


    她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忽然傾身抬頭,撞上他的嘴唇。


    天地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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