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知把瓶子放在地上,彎腰撐在膝蓋上急急地喘氣,他看著地上蜿蜒的淡淡血跡,覺得自己的心好像一下被什麽東西揪住了,呼吸不暢,喉嚨哽塞。


    他不明白這種情緒從何而來,又為何這樣洶湧。


    “這到底是怎麽了,荀秋,你受傷了嗎?”嚴知問。


    “沒有。”薛均為她回答,他拎起那洗發水,在荀秋的頭發上方按壓了兩下,綠色的冰涼膏體落在頭發上,荀秋輕輕顫了下,很快按壓起來。


    薛均把多媒體教室裏發生的事兒簡單敘述了一遍,嚴知這才鬆了一口氣,直起身子,用手背揩額上熱汗,說道,“這樣啊,嚇死我了。”


    被陽光曬暖的自來水灑完了,薛均感覺到水管驟然變低的溫度,看荀秋腦袋上的泡沫也衝幹淨了,他移開了管子,問道,“洗好了吧?”


    “嗯…”荀秋擰了擰頭發,轉身背對著他們把頭發正過來,忽然她眼前一黑,什麽東西覆在她腦袋上,拿下來一看,原來是一條格子毛巾。


    “新的,沒用過。”嚴知說道,“不過也沒洗過,你將就著用用吧。”


    剛拆開的毛巾有一種新織物的香氣,摸起來很是柔軟幹爽,荀秋道了一聲謝,坐在木樁凳子上麵,開始輕輕地擦拭濕發。


    她把頭發放在左邊,歪著腦袋搓了好多下,又用手摸一摸,可能感覺還不夠,又眯起眼睛繼續搓。頭發蓬亂亂的,飛起來幾根,看起來更像炸毛的小動物了。


    她好傻啊,嚴知眼睛彎起來,不自覺地往旁邊看了一眼。


    薛均嘴角噙著笑,同樣也在看著荀秋,眼神溫柔又專注,而荀秋很快也感受到了薛均的注視,她睫毛輕顫了幾下,有些不自然地轉了個方向。


    嚴知心裏有什麽東西猛地墜了下去,莫名其妙的酸脹感湧上來,他的眼眶開始發熱,嚴知不知道自己怎麽了,下意識地往前走了兩步,在荀秋旁邊坐下來,擋住了薛均的目光。


    荀秋察覺到他的靠近,疑惑道,“幹嘛?”


    嚴知笑,“荀秋啊,你怎麽這麽倒黴啊?教室兩個班的學生,那玩意兒偏偏就掉在你頭上?”


    他湊近了些,聞到了熟悉的洗發水味道,和他腦袋上的一模一樣,胸口突然就沒那麽悶了,他又追問了一句,“試卷寫完了沒有啊?”


    “寫完了。”荀秋答道,“還挺簡單的。”


    “簡單啊?”嚴知怪叫了一句,“我的可是難得很呢,做了整整一個小時。”


    “那你提交了嗎?”他問。


    “當然…”荀秋的動作突然頓住,半天才把那個“了”字音節吐出來,片刻,她猛地站起來,看向薛均。


    麻雀飛進來的時候,她看見薛均的屏幕還沒到提交那一頁,而他們走得匆忙,他根本沒碰過自己的電腦。


    他沒有提交試卷?


    薛均看出她的疑慮,笑了聲,岔開話題,“快擦頭發,不然一會兒頭痛了。”他轉向嚴知,微微皺眉,“你怎麽用起生薑味的洗發水了,我記得你以前喜歡蘭花香呢?”


    嚴知:“我沒注意過啊,這些都是阿姨買的,生薑味不好嗎?”他在空氣中嗅了嗅,又轉頭問荀秋,“荀秋,你覺得好不好聞?”


    荀秋沒有理會他,不依不饒地追問,“薛均,你提交了嗎?”


    薛均roll到最難、最費時間的那幾個試題,確實還沒有做完,他沒有準備好說辭,思索了一下,沒有及時開口。


    而荀秋卻快要急哭了,她扁著嘴巴,上前牽住了薛均的衣角,“對不起,你快回去吧,也許還——”


    “來得及”幾個字還沒說完,急促的放學鈴聲已經響起來,“滋滋”聲從校園的老舊廣播裏傳出來,主播溫婉輕柔的聲音伴著音樂淌流。


    蔥蔥鬱鬱的林步道熱鬧起來,有男生拍著籃球往操場走,目光有意無意地落在他們三人身上。


    嚴知感受到氣氛不對,忙對薛均說,“哎呀,這是藝術班曲夢夢的聲音,是不是?”


    薛均答,“啊,對!”他轉過去問荀秋,“應該是的。上次運動會也是她播報的,荀秋,你聽是不是?”


    荀秋搖搖頭,咬著顫抖的下唇,無聲的淚水砸在了地上。


    嚴知好像被那淚水燙到了,不知所措地站起來,為她擋住了他人的目光,“你別哭啊…會考成績沒什麽大不了的,學校又不記這個分,這就是形式主義,平時我們都不上這課的是不是?!”


    “對不起。”荀秋知道在人多的地方哭很丟臉,可她怎麽都止不住淚水,愧疚和傷感淹沒了她的口鼻,她感覺呼吸都萬分吃力,“都怪我。”


    她背過身,肩膀輕輕抽動,已經忍得夠用力了。


    她是個倒黴透頂的人,靠近她的人也會變得倒黴。


    “你說的什麽啊!”嚴知又氣又急,他拿肩膀去撞薛均,埋怨了一聲,“薛均!你快說話啊!”


    薛均好似才回過神,他點了點頭,摸摸口袋,可是紙巾已經用完了,他的手指輕輕搓了下,開口說道,“其實,周一的時候我們去一中找梁辰勇了。”


    荀秋猛地一噎,懵怔地轉頭看了過來。


    夕陽的清輝落在女孩兒微紅的眼角,被水洗過的眸子盈盈雪亮,好像春日裏的涓涓溪流,清澈澄瑩,波光粼粼,額角的濕發乖順地粘在一邊,她的側臉線條柔美素冷,耀目灼灼。


    嚴知後知後覺地緊繃起神經,慌忙移開了視線。


    薛均開始說他和嚴知去一中的事。


    一如肖老師所言,梁辰勇確實一中的物理第一名,而且他落敗後並沒有要求走後門,一切都是委員會的安排。


    梁辰勇知道這件事後很愧疚,反複道歉,他也找過老師,結果並沒有改變,甚至連累自己也被父母和老師責怪。


    孩子們的力量是有限的,拗不過愛貪圖捷徑而罔顧公平的家長,撼不動委員會那些翻手為雲的上位者,也勸不了那些置身事外不願受到牽連的老師,他們要去哪裏討回公道?


    競賽已經不是單純的學術切磋,而是關乎高考加分項、省際關係聯絡和當權者的臉麵,孩子們不過是任憑拿捏的棋子罷了。


    “這件事不是你倒黴,也不是你的錯,你明白嗎?”


    爭鬥、暗湧、偏見,年少的孩子提早窺探到成人險惡社會的冰山一角。


    可少年們總是篤定,遺憾一定隻是不公世界腐爛的瘡疤,等到他們成長為有能力改變這個世界的人以後,這種事就絕不會再發生。


    一如17歲的薛均,也會做一些“終有一天”的美夢。


    荀秋垂下腦袋,雙手交握,撫住了急促的心跳。


    原來他明白她在為什麽事情流淚,原來他的“終有一天”是這個意思。


    第十三章


    荀秋的爸媽是從莊稼地裏走出來的,荀令二十歲的時候,國家恢複高考,當時的社會普遍認為種地沒有大出息,荀令也跟著這股浪潮,放棄了家裏的土地。


    雖然最後沒有考上大學,但讀書給荀令帶來了更廣闊的眼界,那時荀秋的哥哥已經出生,荀令和陳雯帶著孩子,跟商販子在浙江往新疆一帶來回販賣紡織機器,賺了不少錢。


    四年後,荀天到了學前年齡,一家人回到了江城,在市區中心買了房子。


    一開始隻是做做小生意,在住房旁租了店鋪,什麽都賣一點,包括洗衣粉、小食品、牛奶、蚊香之類。


    幾年後荀秋出生,他們趕上江城出政策,開辟了開發區經營廣場,荀秋的爸媽就把店鋪搬到江對岸,拿到幾個總經銷權,開始做副食品批發,主營牛奶和藥酒。


    他們家的經營模式是,荀令在經營廣場管店鋪,陳雯在市區管倉庫。經營廣場的買家很多,他們會在店鋪下單,之後荀令把訂單發過來,陳雯則帶領幾個業務員一起發貨。


    為著荀令不會做飯,經營廣場的店鋪請著一個煮飯阿姨,每個月500塊錢,主要做中午。


    這個周六,正是外婆和媽媽回區縣去了,荀秋獨自在家,等爸爸帶王阿姨回來做飯吃。


    時間已經過了7點,荀秋摸摸餓得扁扁的肚子,不明白為什麽他們還沒回來。


    她躺在床上看了會兒雜誌,又想起劉老師安排的國外名著鑒賞還沒有完成,荀秋按亮台燈,從書包裏麵拿出了《安娜卡列尼娜》,一邊看,一邊拿筆記錄感想,準備用這些應付作文課上的演說。


    荀秋討厭周二的作文課,因為劉老師總喜歡喊同學們一個個上去做演講,美其名曰鍛煉他們的膽量,可無論鍛煉幾次,荀秋一上台就會覺得很緊張,被同學們一盯,渾身都在發癢。


    下周就要輪到她了,荀秋歎了一口氣,也許這個世界根本容不下內向的人吧,她應該努力外向起來。


    門口突然傳來響動,荀秋放下書,扶著房門看了一下,爸爸難得露著個笑臉,正在招呼後麵的人換鞋,就著玄關昏暗的燈光,荀秋看清了那是一個很瘦的女人。


    “爸爸!”荀秋喊了一聲。


    荀令抬起頭看見她,身後的人也探出腦袋,對她笑了笑,然後轉頭問荀令,“這就是荀秋吧?”


    荀令點頭,又對荀秋說道,“這是你王阿姨的女兒,今天我們吃她做的飯。”


    “哦,好的。”荀秋不甚在意地點點頭,轉身就要回去。


    荀令喊住她,聲音有點生硬,“沒禮貌,怎麽不知道喊人?”


    荀秋還沒說話,那個女人便著急維護著,“喊了喊了,別對孩子這麽凶。”


    她轉向荀秋,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荀秋好素淨啊,這個年紀的女孩子不應該要打扮得鮮豔一點嗎?”


    “還是學生,打扮什麽。”荀令這樣說。


    那女人走過來拉住荀秋的手,又左右看了看,誇讚道,“好漂亮啊。”她轉向荀令,“肯定是平時管得很嚴吧,小小年紀一本正經的。”


    荀秋不習慣陌生人的觸碰,有些別扭地抽出了手。


    吃了飯,爸爸和她帶著荀秋去逛了商場,試穿了人生中第一條裙子,荀秋記得這條裙子,是那個時代很流行的白色雪紡裙,帶著商場裏邊有香味的冷氣,穿在身上飄飄欲仙。


    好漂亮的裙子。


    可是家裏麵不會讓她穿的,荀秋放下了裙子,沒想到那個女人已經付了錢。


    “喜歡嗎?”


    “……”荀秋先抬頭看爸爸,直到荀令輕輕點頭,她才抿唇向那個女人笑了笑,真心誠意地說道,“很喜歡,謝謝姐姐。”


    女人聽到她的稱呼,笑了一聲,又摸她的腦袋,稱讚,“荀秋好乖。”


    荀秋不好意思地笑了,塑料袋子捏得緊緊的,像是得了什麽期待已久的寶貝。


    隔日就是9月17,薛均和嚴知去省會複試的日子。


    會考那天大哭一場,算是消除了她不少陰鬱,可越靠近17號,她心裏總歸是不舒服。


    但是現在不同了,她有了一條裙子。


    周日這天,荀秋美滋滋地穿著裙子在沙發前麵照鏡子,她左轉轉右拍拍,怎麽都覺得喜歡,客廳的收音機唱著周傑倫的《晴天》,荀秋一隻腳踩著拍子,覺得自己的心境碧空萬裏,澄淨明亮,馬上就可以無師自通跳一曲華爾茲了。


    她把《心情日記》本子擱在腿上,彎著腰,捏著水筆,記下了這件小事以及自己雀躍的心情。


    本子剛合上,旁邊的座機“叮鈴鈴”地響了,她隨手接起來,那邊一個陌生又有點成熟的女聲問她,“喂?是荀秋家嗎?我找荀秋。”


    荀秋遲疑了一下,問道,“你…你是誰啊?”


    那邊說,“我是曲夢夢,她同學。”


    “……”荀秋直接掛掉了電話,曲夢夢的聲音她每天都能在廣播裏聽到,又甜又軟,哪會這樣粗啞難聽?


    這根本不可能是曲夢夢的聲音,而且她們素不相識,又怎麽打電話來找?


    肯定是搞推銷的,或者想騙人什麽的。


    掛掉沒一秒鍾,電話再次響起。


    荀秋接起,“不買保險,不買高壓鍋,沒有牙膏筒!不要麥芽糖,再見!”


    那邊傳來少年爽朗的笑聲,那人一邊笑一邊說,“荀秋!荀秋!別掛呀!我不是賣保險的!笑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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