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內經眼科一類嗎?”嘉善低頭,手執起茶盞,不冷不熱地笑道,“還是,別的?”


    孔厲輝滿臉肅容,他神色沉了下來。


    嘉善的語氣又緩慢又輕,她嘴唇翕動了幾下:“那日你與父皇說,‘術業有專攻’。我越想越是這個道理,還請您為我解疑。”


    孔厲輝下巴上的短須不動聲色地輕輕飄了飄,良久後,他緩了口氣,答非所問道:“老朽隻是個遊醫,隻會看病治人,不懂其他。”


    他這樣開口,嘉善心裏卻是倏地一緊。她盯著孔厲輝,分毫不錯地說:“我知道你不願踏入渾水中。可你進了京,看好了元康,本已無法置身事外。”


    “我不難為你,隻要你一句話。”嘉善抿唇,聲線輕柔而冰涼,她問,“你的家傳絕學是什麽?”


    孔厲輝沉默很久,依然沒有張嘴。


    嘉善卻忽然笑了起來,她的笑意不達眼底。嘉善挑了眉道:“你不願說,那便算了。”


    “等元康的眼睛康複,我會請人送你出京,保障你的安全。”嘉善越說,聲調越啞。


    半晌後,她才找回到清麗的語調:“你的家人,我也會請五舅妥善安置。我阿弟得以康複,全賴您。我不會恩將仇報。放心。”


    孔厲輝麵上浮起些五內雜陳的表情。嘉善見他始終沒有開口的意思,幹脆起了身,她道:“我走了,孔大夫多保重。”


    就在她起身的瞬間,孔厲輝終於抬眸看了她一眼。


    他幾不可聞地,向嘉善做了一個清晰的口型。嘉善動作一頓,目光逐漸冷成了一塊陰冷堅硬的玄冰。


    他給了嘉善答案,嘉善卻沒有開口道謝,隻是躬身對他以示做禮。嘉善的腳步一點點沉重下去,她麵似涼如水的夜色。


    被屋外頭的冷風一吹,嘉善才瞬間醒神,素玉和劉琦走上前,素玉問:“殿下沒事兒吧?”


    “沒有。”嘉善強顏歡笑說,“四殿下的眼睛馬上就好了,我高興呢。”


    “走,”嘉善道,“再去陪舅母和外祖父坐坐。”


    幾人道是,利落地跟在了嘉善身後。


    嘉善身上卻是一陣陣在發冷,她攏了下衣襟,微閉上眼。


    適才,孔厲輝的口型,是個“毒”字。


    元康的眼睛,真的不是天生的!


    會是誰呢,莊妃嗎?


    似乎也隻有她,敢在阿弟那麽小的時候,處心積慮地埋下這顆種子!上一輩子,五舅請孔厲輝來給元康醫治,是誤打誤撞,還是心存了懷疑?


    嘉善微微出神地想著。她的麵色緊繃,脊背也僵成一條線,直到進了裴夫人的院子裏,才有了略微好轉。


    嘉善在裴府,一直待到了用晚膳的時候。


    索性今日展嶽是不在的,她也不急著回去。酉時一刻,裴元棠與大舅裴子敬各自下了衙。


    裴元棠如今還在翰林院做侍讀侍講,翰林院雖去處清貴,可曆來是個熬資曆的地方。不過,他是上科的榜眼,聽說父皇已有將他調往吏部曆練的意思。


    見嘉善也在,裴元棠還愣了下,脫口而出問:“你怎麽來了?”


    裴夫人教訓他道:“如何說話呢。公主是你表妹,我請她來府上做客,還先要與你知會一聲嗎。”


    裴元棠心平靜氣道:“不是。”


    他望向嘉善:“那我等會兒送你回去,回安國公府是吧?”


    裴夫人張開嘴,都知道裴元棠對嘉善起過異樣心思。生怕他做什麽糊塗事兒,也是怕惹嘉善和展嶽之間起了夫妻嫌隙。


    裴元棠的視線卻瞥過自己母親,他一眼看穿了別人的念頭,冷笑說:“如果這點兒信任都沒有,當初何必嫁他!”


    裴夫人喝道:“元棠。”


    見母子二人要起爭執,嘉善忙道:“無礙,就讓表哥送我吧。夜黑了,表哥一片好心,我們也是嫡親的表兄妹。”


    一句“嫡親的表兄妹”,多少讓裴夫人會意,除了他們幾個知道內情的,旁的人沒人曉得裴元棠的想法。本就是堂堂正正的關係,如果遮遮掩掩,反而才像是不入流了。


    裴夫人妥協道:“既然你這樣說,那便讓這小子勞累一番。”


    裴元棠哼了哼。


    用完晚膳後,裴元棠駕上馬車,親自將嘉善送回了國公府。


    嘉善靜靜坐在馬車裏。因為神情緊繃,臉色不由也顯得非常冷淡。裴元棠還以為是自己惹著她了,待她下了馬車後,裴元棠動了動嘴唇,緩過氣道:“我要成親了。”


    嘉善看向他。


    裴元棠又重複了一遍:“我說,我要成親了。”


    第059章


    裴元棠要成親了, 他竟然願意妥協了嗎?


    畢竟也是嫡親的表哥,裴元棠的話,成功地將嘉善的思路,從千頭萬緒中牽扯出了一點兒。嘉善的目光轉向他, 輕聲問:“不知道是哪家姑娘這樣有幸?”


    嘉善有心稱讚裴元棠, 裴元棠哪能聽不出呢。他哼了聲, 盯著嘉善雪白的臉龐瞧,他道:“你少唬我開心了。”


    裴元棠的性子就是這樣,嘉善也不與他惱, 隻笑道:“怎麽是唬你。你雖然有缺點, 但怎麽都算是個英俊少年郎,還是上屆恩科的榜眼大人。平常姑娘嫁給你, 不有幸嗎?”


    “算是個?”裴元棠磨了磨牙。


    他咬著字音,慢吞吞重複了一遍嘉善的話, 似乎對嘉善這個“模棱兩可”的誇獎十分不滿。


    裴元棠在原地站了會兒, 方抱著肩說道:“是五叔做的媒,江南名仕的女兒。”


    “哦?”嘉善長眉微挑,既然到了國公府門口, 她便幹脆請裴元棠進了府裏坐坐。


    一路走著,嘉善還一路打量他道:“你不是瞧不起那些江南才女嗎, 說她們大同小異, 怎麽如今轉了性子。”


    裴元棠的一雙黑眸細長而漂亮,他冷著臉道:“是瞧不起。”


    他頓了頓,口風鬆了些,又轉而說:“不過, 五叔答應我了。如果我不喜歡,他會親自幫我寫‘和離書’。”


    嘉善:“……”


    五舅裴子期, 在處事上一向奔放不羈,和裴元棠的離經叛道有好幾分相像。也是為了這個緣故,裴家不敢讓裴子期在朝為官,裴子期求之不得,隻考到舉人就罷了休。


    眼下裴子期在江南經營,也很是樂哉。


    若不是裴元棠從小讀書太過出眾,裴家實在舍不得這樣的好苗子。可能裴元棠也會步裴子期的後塵,隻做個瀟灑的散人。


    嘉善歎了口氣,無奈地說:“還是別這樣,這是人家姑娘的一輩子。你和離了還能再娶,她與你和離以後,卻沒準要頂著異樣的眼光,孤獨終老。”


    “到底是終身大事。你好生想想,不要輕易應了。”嘉善道。


    裴元棠勾著唇,不以為然道:“你想得真多。”


    “和離以後,至少不會被爹娘緊逼著成親。焉知那樣的生活,不是她也樂意的?”裴元棠踢了下腳步的石子,他想事兒,素來喜歡以己度人。


    他低聲道,“我就覺得成婚沒什麽好,一個人自由自在,反而快意。”


    “當然。”裴元棠目光閃爍,輕飄飄地道,“如果娶的是心愛的姑娘,那就另當別論。”


    嘉善的腳步停下,視線也望向他。


    幾人已經走進了安國公府的後院裏。因為展嶽不在,所以院子的自主權,如今過度到了嘉善手上。


    別看展嶽是男子,他雖不通後宅之道,可院子裏的下人一樣被他管理得井井有條。


    見有外客來了,竟沒一人在規矩上出差錯。見禮的見禮,奉茶的奉茶,險些把素玉幾人都比了下去。


    而今裴元棠說了句曖昧的話,他們也隻當沒聽見似的,奉完茶後便退下了,還留了合適的空間給他們。


    仆隨主意,這皆能證明,在這樁婚事兒上,展嶽充分地尊重和信任嘉善。


    裴元棠將這些行為盡收眼底,雖然心裏仍覺不服氣,但他隻意難平地哼了聲。他聽嘉善不回話,並沒刨根問底,順其自然地將話題揭了過去。


    他道:“今日在早朝上,陛下賜了平陽侯的嫡長女,給大皇子為妻。”


    “你知道這事兒嗎?”裴元棠問。


    嘉善一愣,她還真不知道。


    她如今出了宮,對這些事兒哪還有從前那麽耳聰目明。等展嶽回來,倒是會與她說,可展嶽今日當值,根本還沒機會告訴她。


    聽裴元棠這樣講,嘉善“唔”一聲,問:“今早的事兒嗎?”


    “是。”裴元棠低頭,慢悠悠飲了口茶,他回答道,“日子都定好了。禮部擬的是明年三月十六。”


    平陽侯亦是簪櫻之家,嘉善從前與平陽侯夫人多少有過來往,心裏對他們家有印象。


    聽說,平陽侯夫人連生了三個兒子,方得此一女,夫妻倆都對這個女兒很是寶貝。這孩子雖名為嫡長女,其實是如今平陽侯家裏,最小的一個女兒。


    不過,她記得平陽侯年歲不小了,好像馬上要致仕。上輩子也不曾聽說,平陽侯的哪個子孫,特別成器。


    但平陽侯府若都是庸碌之輩,按照莊妃那無利不起早的性子,怎會願意輕易地許他們,趙佑成的正妻之位呢?


    嘉善柳眉微蹙,她思慮道:“我記得,平陽侯世子,應該是在兩廣做宣慰副使。”


    “沒錯。”裴元棠晃悠著點頭,他脊背往後,悠閑靠在了紅木椅上,吹了口茶葉片說,“老侯爺最多再幹兩年,平陽侯府下一代青黃不接,不成大慮。”


    不,絕對沒有這麽簡單。嘉善直覺地想。


    莊妃的心眼本就多如馬蜂窩,元康的眼睛又好了。要是下毒真與她有關,她就等於有了雙重的焦慮——既會害怕事情敗露,又要擔心元康搶了趙佑成的恩寵。


    趙佑成的婚事,恰是個把人和她綁在一條船上的機會。她怎麽可能在這個收買人心的關頭,隻甘願選擇平陽侯府?


    嘉善的鳳眸半眯,她以指尖輕刮了下茶盞上的青花瓷紋,一道銳利的“嘶拉”聲,響徹了裴元棠耳邊。


    裴元棠的眉心擰了起來,他嘴角下撇,問:“你在想什麽?”


    嘉善言簡意賅道:“我覺得,莊妃不是一個把握不住時機的人。否則,她也無法在後宮橫行十幾年。”


    “元康的眼睛要好了,偏趙佑成的婚事也是在最近,她難道會坐以待斃?”嘉善揚了下眉,瞥了他一眼說,“隻怕這樁婚事兒沒這麽簡單。”


    裴元棠打了個哈欠,他慢條斯理地道:“你說的,我都想過了。陛下最近有意地在立嫡庶尊卑,好像原是考慮的壽寧侯,後來改了主意,這才便宜了平陽侯。”


    “嘿,其實也不是便宜,”裴元棠眨了眨眼睛,大言不慚道,“反正他也做不了太子了,一個王妃,平陽侯家又不是當不起。”


    他口無遮攔慣了,嘉善臉色嚴峻下來,立即喝道:“別瞎說。”


    “父皇正當壯年,現在談立國本的事兒,太早。”嘉善的目光飛快往他麵上一掃,她輕聲道,“你切莫在外頭,這樣大放厥詞。你是覺得你的脖子,足夠硬嗎?”


    裴元棠無所謂地說:“我知道,又不是三歲小孩兒。這不是在自個家裏嗎。”


    嘉善道:“你和我說也就罷了,要是說給大舅聽,他又要拿藤條打你了。”


    裴元棠雖然聰穎,但從小挨過無數的罰,多是因為他這性格惹的禍。有時候,即便是疼愛他的裴夫人,也找不出庇護他的理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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