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有一院子的遠客要待,還有一堆寶物的失主要去協商,因此,午膳之後,這失物一事的處置被暫且擱置,那些武林盟差役又回到了院中,該忙啥忙啥去了。


    而?雲慎,被陳澍拉去了一處稍顯隱蔽的走廊。


    “你們可能不?知道!”陳澍打斷他,興奮地同他比劃,道,“有劍修,當然也有符修,不?過這些符修,不?似我們劍修那樣定心?養性,他們是一個比一個還世故,因此在世間遊曆多年,又有那幾大?宗門的互相攻伐,才不?曾留存下?來幾個。唯有我們劍修,因是躲在山裏,才得以?保留——”


    “一聽就是你山門中師父與師兄同你講的故事。”雲慎評價道。


    “——總之,這人定是個符修,而?且是修為頗深厚的符修。我早該知道的!早在那點蒼關大?水的時候,我在那城頭擋住洪水,險些要擋不?住了,當時便有一個人,使了個符菉——而?那老頭當時也恰巧就在點蒼關!他定是那個你此前提醒我,或許存有壞心?的另一個修士!”


    她目光炯炯,自顧自地又說了下?去,“要知道,修士行路,那可是一日千裏,若要等那武林盟主備好車馬追趕,恐怕趕個十?天半月,反而?相距越來越遠了!”


    雲慎默了默,反問:“那你打算怎麽?辦?”


    “你忘了?我也是無?所不?能的修士,”陳澍衝他擠擠眼睛,這才稍微去了那興奮勁,道,“遁地不?會?,飛天,總是會?上兩手的!等我再?飛回點蒼關,把那符修抓了,不?僅我的劍就到手了,連那武林盟的寶物我都一並帶回來,豈不?是皆大?歡喜?”


    她如此說完一大?串,巴巴地瞧著雲慎等著他附和一兩句。但雲慎麵色卻不?似尋常那般輕鬆,隻斂了神色,默了一會?,道:“你確定,等你到點蒼關後,能抓到這位使符的老人家?”


    陳澍啞然,少?頃,深吸一口氣,才道:“有什麽?不?能的?——你若實在擔心?,帶上那武林盟主不?就成了?他總是知曉這老頭住哪,常在哪裏落腳的吧!”


    二人說話間,這院中忙碌的差役正前前後後地奔走著,越過身側欄杆,時不?時能瞧見一兩個人,卑躬屈膝地把院裏住著的客人往門外?引,而?那些丟了寶物的客人,也大?多說不?出好話來。


    隻是,這些人哪怕正要發作,瞧見門口站著送客的徐淵,再?一想那些往日情分,終究也隻一拂衣袖,恨恨地走人了。


    雲慎瞧了半晌,歎了口氣,道:“也隻有這個辦法了……你知道我為何會?去瞧這武林盟中的庫房麽??”


    “……為何?”陳澍一愣,似乎全?然不?曾想過這個問題。


    “昨夜,我瞧見了這偷盜之人。”雲慎緩緩道,又壓低了聲音,似乎很?怕隔牆有耳似的,“但我所在的地方,原是院中角落,不?能瞧見那庫房的。我那處,與其餘仆役一齊聊天攀談之處,正對著的,是你原先換衣服的那個閣樓。”


    話音落下?,陳澍一時半會?也不?曾明白,隻睜大?了眼睛,看著雲慎。


    “……你換下?的衣衫都還在,但是有一點,”雲慎輕聲說,“你的玉佩……也丟了。”


    片刻安靜。


    這話順得太快,陳澍或許不?明白當中曲折邏輯,但雲慎想了一夜,又怎會?想不?通其中關竅。


    若當真是那個符修,偷了這些武林盟主為設局攢下?的寶貝,那為何還要來到陳澍房中,偷陳澍的傳世玉佩?這玉佩雖說是時間還有,可要是來偷,首先得知曉這玉佩就在陳澍身上——先不?說她明明喬裝打扮,假辦成了男子,就說這老頭,單憑一麵之緣便能將陳澍認出來,那他又從何處得知,陳澍隨身帶著個師父傳下?來的好玉?


    再?者,這老頭是符修之事是不?假,然而?點蒼關一次,無?名崖一次,分明兩次都是在無?形之間相救陳澍。第?二次,在無?名崖時救陳澍,連雲慎這般謹慎的性子,也放下?戒心?了。若要圖謀她的錢財,圖謀她的玉與劍,大?可以?在彼時便動手,何必拖到今日?


    最後,也是最至關重要,他卻說不?出口的話——


    若真是修行之人,又怎會?看不?出來那劍是真是假呢?哪怕不?知陳澍這把“含光”原就是佚失在天虞山的“誡劍”,憑這老者自吹的千年道行,如何看不?出這惡人穀仿的劍不?過是把凡鐵而?已?


    既是凡鐵,怎麽?值得他為此拋棄多年來在世間混跡得到的一切?


    哪怕是加上那些個凡間的“寶物”,對於一個修士而?言,也遠遠不?夠!


    需知這符修,雖不?比劍修一柄劍開天來得雷霆,可在凡世中,對著的畢竟是茫茫肉體凡胎,大?可以?橫著走。此人既然甘願做一個招搖撞騙的“老道長”,那必然本?性如此,就算在徐府中人口中,他再?貪,也不?過是貪些小錢罷了。


    比起那莫名消失的老頭,甚至這滿院的賓客還要更可疑一些!


    然而?這些問題,就好似那雨後的泥地,刮爛的布料,一地泥濘,千頭萬緒,就唯獨差那撥亂反正的一擊!


    偏偏這眾人之中,何譽溫吞,雲慎心?裏埋著秘密,畏手畏腳,而?嚴驥就更指望不?上了,比那些個紈絝子弟還不?學無?術些。最善於此道的沈詰,如今應當正在京中,審問著那營丘堰的縣官呢。


    如此棘手的局麵,竟似是無?解之局,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徐淵把一個個賓客送走,雲慎深吸一口氣,正要說些什麽?時,便聽見麵前的陳澍也開了口。


    “究竟是不?是他偷的,隻需把他抓了,一問,不?就真相大?白了?”她問。


    正如每一個劍修那樣——直接,果斷,一力降十?會?!


    雲慎一愣,還未回話,她便身形一動,從那樓上縱身一躍,淩空飛到院外?,正巧落在那大?堂的屋簷上,又回頭,衝著雲慎莞爾一笑。


    “徐盟主!”遠遠地,便能聽見她清脆的嗓音,響徹在整個院中,“不?如這樣,今日便啟程去點蒼關,隻要是由我帶著,一刻鍾便能到——我們先去,探個虛實!”


    第一百二十章


    劉茂一去,這走馬上任的新都護人還未到,官府暫時沒了主?人?,自然便?成了著陸的最佳選擇。陳澍揮著馬鞭,同在丈林村那回一樣,飛過茫茫淯水,帶著眾人?逕自在那官府中落下?。


    院中空蕩蕩的,連那尋常看守衙獄的守衛都沒了蹤影——畢竟,所有的囚犯在一夜之間都被那大水淹死了,所以?,哪怕還?有衙役,恐怕也是在家躲懶,樂得清閑。


    徐淵似乎還?有些拘謹,雲慎卻是坐“慣”了陳澍的這個顛簸馬車,這回下?車,一點異樣都未露出。


    剩下?那二人?,何譽幾乎魂都給嚇沒了,前麵幾人?都出了馬車,他仍是驚魂未定。嚴驥雖然也有些不適,卻硬撐著,在馬車裏,光是笑何譽就笑了半程。此刻,他也自然是呆在車中,等著何譽緩過神?來之後,再下?車,又嫻熟地牽著那馬,往官府中安置馬匹馬車的棚中去了。


    雖然時隔不過一月,但因點蒼關是受災重建,此時來,正是恍如隔世。不止是那街道房屋都慢慢地修好了,還?有城中被大水淹死的樹木,衝散的家?禽,如今都仿佛從這片無土之地裏長了出來。


    再看那街上眾人?,這一片景象更是祥和極了。許是大難之後,凡是良心?未泯之人?,必懷感恩,因此道不拾遺,夜不閉戶,吆喝聲,打鬧聲,不絕於耳。


    眾人?從那官府中出來,還?有一兩個?人?,認出了才去掉妝容的陳澍,要?上前來迎。


    陳澍哪裏應付得過來?隻衝著那些人?討好地笑笑,轉頭,便?抓著那徐淵問,催他趕緊帶著眾人?去那符修的落腳之處,看個?究竟。


    於是,眾人?緊趕慢趕,天還?未昏,便?趕到了徐淵所述的頭一個?落腳處。


    不是旁的地方,正是點蒼關內一處小的宅院。


    說起來,這院落其實還?頗顯眼的,隻走到那院門所在的街上,遠遠一望,便?能瞧見最惹眼的這一座院落。


    不為別的,隻因它那裸/露的磚瓦與倒了一半的矮牆。


    是了,點蒼關大水,這符修的小院自然也是被衝跨了。而這半個?月來,許是此人?散漫,懶得重築,又許是一直隨著那武林盟忙前忙後,來不及修築。如此小的院落,明明隨便?花上三?五日便?能清理幹淨,竟也就這麽擱置在此了。


    左鄰右舍都修上了新房,就它還?維持大水時的景象,仿佛是時間倒流,又帶著他們回到了那一日混亂。


    “這,還?需要?翻找麽?”何譽不確定地問。


    眾人?麵麵相覷,唯有陳澍,幾乎全然不管不顧地直奔院中,隻留下?一句清脆的聲音:“找!為什麽不找?”


    在她身後,雲慎也跟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越過那圍牆倒塌的缺口,走進?滿地散落的磚瓦之中。於是剩下?三?人?,你看我,我看你,也不約而同地輕笑起來,互相謙讓兩回,便?一齊進?入了這個?破敗小院。


    院中果?真一絲人?氣也無,靜得連遠方的炊煙也變得暗淡了幾分。


    說是個?小院,還?真是極小,被兩邊新建的院牆擠壓著,連暖陽也幾乎照不進?來。整院的碎石瓦礫,不止伴著經久不散的潮氣,又因數月未動,其上落滿了灰,光瞧一眼,那陰影便?教?人?透不過氣來。


    眾人?足足翻遍了整個?小院,甚至掘地三?尺,打開了那沉悶的地窖,半間房半間房地找了過去。


    隻說這老者?,確實為武林盟做了“一輩子”的活,連那並不富裕的家?中,盡是武林盟中的一些瑣事冊子。而他這些年得來的那些賞賜,攢下?的積蓄,也並不多,至少,端看這一屋被水淹過的空蕩蕩的小院,並不多。


    但當眾人?打開了那地窖,哪怕是陳澍,也不由地一驚。


    入目之景,仍在一片昏暗之中,隻有一角的陽光通過那木門打在眾人?腳前的地上,再艱難地映出屋內的擺設。但隻需藉著這些微光,便?能看清這一屋子的畫符朱砂,甚至還?有些,冒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陰森,卻一眼便?能看出其並非凡物的舊物。


    此人?,確實是個?貨真價實的符修。


    可?他若是不曾回點蒼關,或者?說,不曾回到這個?他自己所有,居住多年的小院之中,還?有何處能去?


    再手眼通天,這位符修也不曾丟失那世俗的欲/望,至少,從此事來看,是不曾——難道他如此費盡心?機,偷盜了如許財物,最終卻隻是為了在深山老林中,日日對著那些生黴落灰的寶物自得其樂?


    就在陳澍被那符菉吸引著往前查看時,許是想到此處,第二個?下?到地窖中的雲慎,默默回頭,看向了那徐淵。


    徐淵大抵也明白他的意思,沉吟半晌,道:“若這人?不曾回到此處,他確也有別的去處。畢竟也為我武林盟做過多年的事,那些去處,大多都是我武林盟在各大門派,各大城鎮的駐地,此人?本就有我的許可?,倉促之間,他知曉我必定不能發令去攔他,因此逃亡他處也是有可?能的。”


    “那這些駐地……”何譽問。


    狹小的地窖當中,這一聲問回響起來,幾乎把那灰塵震了震,連走到最裏麵的陳澍也回過頭來,那對明亮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徐淵。


    “點蒼關就有一處。”徐淵道,又頓了頓,說,“不過我想他應當不會大膽到直接留在點蒼關……畢竟此關來往之人?甚多,一不小心?,便?容易露出馬腳。”


    “有道理。”雲慎說,又看了眼這些屋內的符菉,轉頭,道,“不知除了點蒼關,這附近是否還?有……”


    “有的,有的。”徐淵道,“我正要?說,除了點蒼關,附近的弦城也有一處武林盟的駐地,而且因為是……是我徐府所在,那處駐地相比於別處來說,更加大而嚴整一些。我常居弦城,他隨我辦事,也時常借住徐府,想必他對那弦城也更熟悉些。”


    嚴驥一揚眉,連腳都還?沒踏進?這房內,便?側身,擺出一副隨時準備離開的樣子:“那不如即刻便?啟程前往弦城。”


    “但,萬一此人?就在點蒼關,我們豈不是與他失之交臂?”何譽猶豫道。


    “這便?有些不好取舍了。”徐淵笑了一聲,坦言道,“如今這個?局勢,若說不急,那就太?假了,可?是這樣的情形,也隻能來得及去一處,另一處,恐怕就不能及時……”


    “為什麽隻能來得及去一處?”陳澍似是看完了那牆上符菉,甚至大咧咧地又撕下?來兩張,仔細瞧完了其上的字跡,才突然插話。


    “因為這人?,既然是……”徐淵說著,頓了頓,用一種自己也不完全確信的語氣,道,“‘符修’?必然是比我們要?快上許多的,我們跟在他身後,追查,本就落後了半日……”


    “我們這樣多的人?,兵分兩處,不就可?以?了?”陳澍沒怎麽聽他的解釋,隻歪了歪腦袋,逕直問道。


    徐淵這才止住話頭,恍然一般應了一聲,露出個?訕笑來,道:“也是。”


    此番商議既定,這一個?小院當中也沒什麽好查看的了,眾人?又一個?個?地從那底下?灰頭土臉地爬出來,輪到雲慎時,他回頭瞧了一眼陳澍,似是察覺到她的視線仍舊停留在那牆上,又停住腳步,問:“怎麽了?”


    “……我總覺得其中有些字,我很是眼熟。”陳澍道,說完,她自己似乎也覺得好笑,晃了晃腦袋,往前走來,衝著雲慎一笑,道,“罷了,沒什麽,也許隻是我沒怎麽見過這些符菉,所以?每張符都覺得像罷了——”


    雲慎眼皮一跳,也不禁往那牆上看了一眼,但牆上斑斑駁駁,字跡仿佛鬼畫符一般,越看心?中越不定。他乍然一掃顯然是什麽都不曾瞧出來,末了,也隨陳澍一齊往外走去,邊走邊附和道:“是,本來這些什麽符紙,要?有作?用,那字什麽的也大體都得長的相似吧?”


    二人?最後離開,關上門來,這地窖唯一一縷陽光便?被關上的木門擋得嚴嚴實實,陰涼的地窖重歸寂靜。


    似乎誰也不曾顧得上感歎,這樣埋藏在地底的地窖,是如何在那點蒼關大水,又有地上房屋倒塌的情況下?,保存得如此完好的。


    ——


    既然要?兵分兩處,出來尋寶這幾人?中,唯有徐淵是個?頂頂重要?的。若是沒了他,去弦城的那波人?根本找不到武林盟的駐地,追查更是無從提起。


    而除了徐淵,雲慎當然也是跟隨著陳澍的。雖然單這一說,似乎來得有些無根無據,但五人?都頗有默契地默認了這一點。


    而五人?之中,武功足夠高,有把握能對上那符修的,除了陳澍,也隻有徐淵。


    由此,陳、雲二人?必然是留在他們更熟悉的點蒼關之內。那分兵的關鍵點便?留在了在何譽與嚴驥身上。


    論理,與雲慎陳澍二人?更相熟的,當然是何譽。


    三?人?一齊,從那丈林村的偶遇,一直到平潮口,曆事愈多,也就愈發地默契無間。可?當他們幾人?齊聚在客棧,解決午飯,不等有人?出言,嚴驥便?開口,主?動提起了此事。


    “我同小獮猴還?有這位雲兄一起吧。”他道,又笑了笑,“正巧我也想瞧瞧,這洪水之後,點蒼關究竟又重建成怎樣了。”


    這點蒼關重建成什麽樣,又與他這個?不學無術的江湖中人?有什麽關係?這句話一看便?是托詞。


    何譽聽了,甚至眉頭一跳,有些質詢地望向嚴驥,似要?問出口來,但陳澍已然想也不想地答了。但見她一邊大快朵頤,一邊隨口應道:“好呀!那就我們三?個?,吃完飯,盟主?與何大哥直接出城就行,我們就在這客棧中開三?間房,待會先去找那城中武林盟究竟在何處——就是盟主?此前同我們說過的地方,對吧?”


    “對。”徐淵說,似乎有些不放心?,又補充道,“因為最近諸事繁雜,點蒼關這邊不曾留幾個?人?,因此你們去探查時,也要?小心?注意。”


    “不過就是低調些,仔細些,多簡單的事。”嚴驥應道,但說到一半,忽地一頓,又有些意味深長地看向雲慎,道,


    “說起來,雲兄這身錦服確實有些紮眼,我這裏有備下?多的衣衫,還?有遮麵用的東西,不如吃完飯先一並換了,以?防萬一。”


    聞言,雲慎先是有些莫名地抬頭,又低下?頭,打量了一下?他自己。許是也發覺了這身陳澍特意挑選的漂亮衣衫確實引人?注目,於是連他也失笑,搖了搖頭,道:“成。”


    陳澍還?準備為這身她自己挑的衣衫辯駁兩句呢,一聽雲慎應了,也腹誹著把話吞了回去,又悶頭吃起飯來。


    飯桌上,隻有何譽,眼裏不知為何含著擔憂,與嚴驥對視了一眼,抿起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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