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劍來說,自高處落下,所落之處,不拘是汪洋大海還是幹涸穀地,或是天虞山那汪深潭,都是無妨的,因為?劍本?身便堅硬鋒利,能劃破人的皮膚,自然也能在這樣的情形下全身而?退。


    但陳澍不一定能,這樣邃密的山林,每一株大樹都是它的尖刺、利齒,而?陳澍再怎樣天賦異稟,身法再怎樣精妙,畢竟渾身的法力早因救雲慎而?磅礴逸出,若是這樣直麵山林,莽莽然撞上去?——


    此時,雲慎很難說自己不怕。


    他這樣冰冷的劍也生出幾分不屬於鐵器的情愫,奔騰在他的身體中,最?後的那一道紅線,終於將他的五髒六腑縫合起來,於是這個?軀殼才開始感到明確的,心髒跳動的聲音。


    隻是他什麽也做不了,他僅僅是陳澍的劍,被陳澍握著的時候才會真正活過來的一把凡鐵而?已。


    群山不給人以猶豫的時間?,二?人就這樣直直墜入穀底。


    這是另一片穀地,不同於惡人穀,此處不算平整,與其說是“穀”,不如?稱之為?“道”。穀中崎嶇萬分,雲慎不由地閉上眼,不知是否是這個?原因,感受到耳邊風聲漸停,連那撲麵而?來的濕意都變得柔和了,接著,隻聽?陳澍悶哼一聲,擁著他的手掌力道鬆了鬆,然後猛地離他而?去?,他旋轉著落地,又滾了一截,最?後打在他的一位“同袍”身上。


    一塊從山腳凸出的礦石上。


    雲慎自是毫發未傷,一落地,滾了兩圈,急忙站起來要去?看陳澍。他緊趕慢跑了兩步,走上山坡,又繞過兩顆大樹,看見被山石遮住的崖邊,大抵距地麵有三?四人高的地方,陳澍被一顆穀中長出的歪脖子樹舉著。許是身上道袍太厚實,一裹在樹枝上就掙也掙不脫,她已然放棄了,正鼓著臉頰,氣急敗壞地同那枯樹對罵。


    “……你說你長在這種地方做甚!我要下去?救人!偏偏你這歪脖子樹,害事?得很!我看你這輩子就在這石上老?死?吧,活該得不到一點陽光!我真是——”


    雲慎的腳步頓了頓,麵上終於又重新浮現了笑意。


    此刻,他好像終於才想起來遲疑,又低頭?看了眼自己也絲毫未傷的身體,思考了一會,隨手拿起兩個?石塊,把袍子劃爛,甚至將手臂劃出幾道白印子,又往臉上刻意抹了些塵土。


    末了,還覺不夠,他左看右看,又把腳抬起,放下,明白那缺了的一角是什麽了,才滿意地抬起頭?來——


    雲慎咳了咳,待聽?到不遠處陳澍越來越氣惱的罵聲驟然停了下來,知道她發現了自己,方抬腳,一瘸一拐地朝那顆歪脖子樹走去?。


    “哎呀,呀!”陳澍一瞧他,大抵方才還以為?他鐵定非死?即殘了,又乍然看見他完好地走來,一時間?情緒上湧,話也說不囫圇了,小獸一般驚喜地喚了幾聲,又掙了掙,雖然還是掙不脫,但終於不礙著她麵色轉喜,身體不顧安危地朝雲慎轉過來,“……你沒死?呀!”


    “什麽叫‘我沒死?呀’?”雲慎一笑,又走到跟前,仰著頭?,迎著那樹蔭反問,“又是這句話,上回也是……你難不成指望著我死?了麽?”


    “我可沒有這麽說……”陳澍道,要低頭?來瞧雲慎,又被這歪脖子樹卡住,於是怒從心頭?起,竟回過頭?,狠狠地呸了一聲,似又要開口罵起來。


    還是雲慎適時插話,又把聲量拉高了,道:“莫急,我從下方瞧得清楚,其實隻是你背後的衣領,那樹枝自下而?上地把它勾住了,又不止一根,還有勾住腰帶的,但總歸都是落下崖底時勾住的。這樣,你尋個?樹枝,借一下力,再往上跳起來……”


    “……腿瘸著還這麽多事?!”陳澍噴出點鼻息,小聲咕囔。


    她大抵本?就煩悶,從那昒爽醒來,先是一路警惕地躲在簷上,此後又忙著追那“郭護法”,一路急奔,再又是麵對魏勉,那情形更是越發危急,更需小心應對,直至此刻,終於在幾日後再同雲慎相見,明明費勁了功夫,自以為?萬全,卻還是落得這樣有些教人啼笑皆非的局麵,不免心生委屈,越想越氣。


    語畢,不等雲慎再出言勸她,便怒從心頭?起,伸手一揚,再狠狠落下,砍向?那勾著她的樹幹,生生地把這老?樹從分叉處硬生生斬斷,隨著那紛亂的樹杈樹梢一齊滾落山崖!


    這一劈,她自己倒是泄了氣,卻實把雲慎嚇了一跳,連那“瘸”了的腳也顧不上了,急忙往前奔了幾步,伸手來接。隻是他這一介白衣書生,哪怕算上這身為?神劍的一絲覺察和化?形之能,又如?何?能護住倏然下墜的陳澍?


    倒是陳澍自己,氣呼呼地一劈,又借由這個?反向?的勢頭?,趁著滯空的那一瞬間?,眼疾手快地抓了根樹枝。這樹枝原是半個?主枝,也正是眾多落下的樹枝中,尤顯長的那根,足足夠得上她半個?個?頭?,她隻手抓著這樹枝,再往那崖壁之上一送。


    起初,這樹枝不過在崖上劃出一道淺淺白痕,隨著她越來越用力,那枝條也當真就這樣破入了的岩石之中!


    轉眼,就在雲慎還不曾反應過來時,隻聽?得陳澍又大喊一聲“讓開!”,那壁上被樹枝活活劃開的裂隙也越發深,一路破至穀底,接著,一聲明顯的“卡嚓”響動。


    那樹枝被陳澍的力道和岩石的堅硬拉扯,終於受不住這樣本?該是個?金鐵所承擔的偌大威力,終於斷在了半空中!


    而?此時,那陳澍下落的趨勢也緩了緩,她放開手來,一落,輕鬆地踩在穀底,再順著這勢頭?退了兩步,正要穩住身形——


    便一頭?撞進了猝不及防的雲慎懷中。


    雲慎哪裏能受得住這般力道?被砸得發出一聲渾似骨頭?作響的異響,情急之下,隻顧著伸手再摟著陳澍,幫她止住那勢頭?。


    他還沒站穩,陳澍的頭?也還埋在他懷裏呢,也不知是不好意思了,還是心裏有些愧疚,要事?先把事?情分說清楚,當即便悶悶地開口道:


    “——都叫你讓開了!”


    雲慎方才也在穀底打了好長的兩個?滾,身上盡是泥土芬芳,陳澍說完,還響亮地吸了吸鼻子,不知道吸進了哪一處的花草香味,又呆呆摟著他抱了半晌,等雲慎猛地回神,伸手去?拉她的手,她才也回神一般驀地撤開。


    兩人對視一眼,又都飛速挪開視線,陳澍沒事?找事?地拿手拍拍身上泥土,雲慎看了一會崖上的樹枝,又看了回陳澍含著的頭?,突地想起來方才陳澍那句話。


    他還沒應呢。


    “我不放心你麽。”他道,臉上又有了笑意,不過這次卻是不自覺流露出的淺淺笑意,一見陳澍再抬頭?,便又本?能地收了回來,道,“你也是有趣,為?難那一顆老?樹做甚?”


    “是它先攔著我的!”陳澍理直氣壯道,“它……它為?老?不尊!”


    雲慎啞然失笑,二?人初次重逢,又是在這樣的情形,也不好同她爭辯,隻都依了陳澍,道:“好好好,是它先起的頭?。不過這樹確實隻勾住了你的衣服,反倒還護著你,讓你沒有真直直跌落到地上呢,你若想下樹來,哪怕再急,也大可以把外袍扯了,自然就慢悠悠——”


    這話還未說話,隻卡在半截,他便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了。


    但聽?得陳澍不顧雲慎還在說話,便踮起腳來,雙手一捧雲慎的臉頰,道:“那我還以為?你——”


    然而?她打斷了雲慎的話,自己也不再說下去?了,隻是圓溜溜的黑眼睛中,那晶瑩的淚花突然慢慢地湧現,積蓄,直到滑落臉頰,正巧滴到雲慎伸手來扶她的手背之上。


    那手背上還有雲慎片刻前親手劃出的紅痕。


    雲慎呼吸一滯,不動聲色地又呼出了一口氣,滾了滾喉結,才緩和了語氣,露出他慣常愛掛著的那套笑容,方道:“……你以為?我什麽?還說不是以為?我要死?了?”


    說罷,他繼續伸手,想把著陳澍的手臂,把她正捧著他臉頰的那雙手輕輕拿下來,不料就是這麽一動,眼神一瞥,那視野角落裏煞是刺眼的一道紅痕便落入他眼中。


    那是陳澍的右手掌側,順著小拇指下來,一片觸目驚心的紅印,夾雜著星星點點的傷口,其上長出了兩三?根細小木刺。


    顯然是方才劈樹而?成的傷。


    雲慎一頓,再沒了同陳澍說笑的心思,利落地用手掌包著陳澍的手,拿回眼前細看。


    好在這傷又新,如?何?受傷的過程雲慎也看得分明,待確認了隻不過是皮肉傷,輕快地拔出其中的木刺,又抬頭?,正對上陳澍的視線。


    她睜大了眼睛,好似方才就一直在光明正大地瞧著雲慎,瞧著雲慎這樣關切地查看她傷口的樣子。不過尋常人經由這樣的事?情,又被這樣自然地關切,大多或是害羞而?矜持,或是歡喜且爽朗,有所回應,鮮有似陳澍這樣的——


    那兩隻圓溜溜的,瞪得極大,甚至還包裹著淚花的眼睛裏,寫滿了好奇。


    仿佛就像很少受傷一樣,這樣有人替她檢查傷口,簡單地處理,對她而?言也是頭?一回經曆的事?情,很是新奇。


    雲慎不由地一頓,又好氣又好笑地問:“看我做甚?自己受傷了,也不知曉麽?”


    陳澍也不避著他,吐吐舌頭?,道:“又不疼,誰在意這個??不過是法力一時半會不夠用了,不然那樹可連這半邊身子也保不住哩!等我再休息個?十天半日的,屆時你再看,別說是一顆枯樹了,就連最?硬的石頭?我都能徒手劈開!”


    “是,你最?威風。”雲慎笑笑,鬆開手來。


    隻見陳澍收回手,又有些不自在地甩甩手,雲慎張了張口,想問那墜崖之時,隻是問出口前又在腦中過了一邊,覺得陳澍大抵什麽也不會答,除了討個?對人人都同樣“救人”,或是聽?她提一下那惡人穀,得來一句“尋劍所累”之外,她連自己的情緒都懵懵懂懂的,必定也得不到旁的回答了。


    於是他這個?問終究還是沒有問出口來,隻抬起下巴,往崖上一點,道:“那你打算如?何?回去??沒了法力的陳大俠?”


    “沒法力又不是活不成了。”陳澍道,也不隨著雲慎的視線看向?那山巔,而?是往山穀中看去?,隨手一指,“喏,從這兒走,反正這惡人穀是個?圓,隨便挑個?方向?,走上半日,實在不行,就走上兩三?日,總也能走出來了。”


    話音一落,她隨手一抹眼裏礙事?的淚水,便自說自話地從雲慎麵前逕自走開,往前走了幾步。許是又察覺到身後沒人跟著,才回頭?一看,雲慎還杵在原處,默然望著她。


    “走路而?已。咱們從丈林村到點蒼關,走了好遠的路,這點又算什麽?”她說,終於瞧見雲慎那隻被他刻意劃開布料的腳,有些心虛地拍拍手,道,“哦,你腿瘸了對吧!”


    “是啊,我腿瘸了。”雲慎幹巴巴道。


    “我看你方才來接我時明明很靈活嘛,當真一點也走不得麽?”陳澍問,“不如?我……我背你去??”


    一陣安靜,雲慎不答話,隻把眼去?瞧陳澍,瞧得她麵上越是發虛,幹咳了一聲,自問自答了:


    “也是,我做事?有些大手大腳的,萬一路上把你再弄傷了,反而?不好。你看這樣成不,我腳程快,我先回去?,反正這山穀中也不會有人打進來,你安心在這裏呆半宿,等我回來尋你就是了。”


    “……你要把腳傷的我獨自一人丟在這山中過夜?”雲慎笑了,輕柔地問。


    陳澍張口結舌,苦惱地狠狠一撓頭?,隻好往回走到雲慎麵前,有些不情不願地應道:“好嘛!早該知道你們書生嬌氣……不丟你,你也是陪我來這惡人穀,我肯定是不會丟下你的。”說罷,也不再抬頭?看向?他,而?是逕自越過他,往崖壁上,朝著方才那掉下來的歪脖子樹邁了幾步,又彎下腰,拾起那些樹枝來。


    身後雲慎還在輕聲說話。


    “罷了,反正我也不是不能一個?人在這深山老?林中活下去?,我自是明白道理的,一人出去?求救,比困在山中等你的法力恢複要快許多。你放心,我必不會真說出‘求求你了,小澍姑娘,沒有你保護我真的會死?的’這樣不識時務的話來……”


    陳澍已經兩下把找到的木枝削尖了,正準備邁步離開,聽?見這句話,身形一僵,惹無可忍地回頭?喊道:


    “……我去?打點吃的而?已,真不會把你丟在這兒的!”


    雲慎笑著“嗯”了一聲,看著她臉上不知是惱的還是羞的,或是正午了,陽光終於打入這一道曲折的裂穀之中,照得她滿臉紅暈,好生可愛。


    許是見他神情沉穩,終於明白過來他不過是調笑兩句,陳澍這一喊,也沒了下文,同雲慎一樣“嗯”了一聲,權作應答,又用比適才更快的動作往林中奔去?。


    瞧那身影,還隱約能看出幾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雲慎這才滿意了,莫名地喟歎一聲。陳澍走遠,此處隻剩他一人,他麵上那笑漸漸淡去?,隻見他走進了崖邊的一處石洞之中,他抬起頭?,在這洞中的陰涼裏明目張膽地打量著林間?一縷縷打下來的天光。


    也不知道二?人自崖上墜落、馬上要落入林中時,他闔眼的那一瞬間?,感受到護著陳澍的那股法力,是錯覺,還是真的有人……


    真的會有人,在這荒無人煙的山穀中使出法術,隻用這兩分法力,便輕描淡寫,神不知鬼不覺地護住了陳澍?


    第九十七章


    要說這突如其來的“瘸腳”,自然不純粹是心血來?潮,隻為博得陳澍的一時同情。


    或者說,就算雲慎本意是為了博陳澍那些來得快,去得也快的憐愛之心,也總得有個更正大光明的理由,足以說服他自己,更是足以教他安心地再裝下去。


    這惡人穀的戰事便是其中關竅。


    若按他原本的設想,從無名?崖上一躍,既可就此去掉“雲慎”這層平凡書?生的皮,也可讓陳澍覓得寶劍。


    當然,她必然是會因“雲慎”的死而掛懷一段時日,甚至下到崖底去搜。但以陳澍的性子,他若真?死了,她痛快淋漓地哭過一場後,也隻會毫不牽掛地轉身離去,再多做一件事?,頂多也就是把魏勉千刀萬剮。


    魏勉殺了那麽?多枉死的人,應當也早便想到了會有今日。不算冤枉。


    隻是這個假設之下,“雲慎”這個人墜亡於?魏勉之手,再不會在眾人麵?前出現,更不會有人去探查一個失足墜亡書?生在惡人穀中究竟做了什麽?,哪怕他也許說動魏勉,遞出了攻下惡人穀至關重要?的一張圖紙,哪怕他也許合謀蕭忠,設下大局,隻為引陳澍入穀。


    是的,這也便是雲慎百密一疏,因為實在胸有成竹,不顧後手,因而被迫露出的破綻。


    他不曾料到陳澍會飛身來?救他。


    他更不曾料到自己在被陳澍救下的那一瞬間,心中湧出無限情緒,頭?一個,竟是如釋重負。


    於?是“雲慎”這次原本被一字一句寫好的死亡,也不能?遂成。不僅今日不果,眼?見這一個月內、一年內,甚至是陳澍還記掛著?他的時間之內,恐怕都不會再行此等事?了。


    實在大費周章。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他自是明白的。


    天虞山一回,點蒼關一回,再有這惡人穀的一回。


    他冷靜地,抽離一般地回頭?看,回回都是他自己再低下頭?,循著?離開的方向,心甘情願地走了回去。


    如是,再裝聾作啞地假裝看不清自己的內心,也無濟於?事?。


    留下來?,至少在心緒定下之前陪在陳澍身邊,才是擺在他麵?前的唯一一條坦途。


    既然不再尋求離開的辦法,那此前他在惡人穀中行走,所有的謀劃,不拘是散播消息引人來?淯北,還是同蕭忠合謀打造假劍,甚至是與魏勉暗處謀劃的事?,隻要?他一回到戰火紛飛的穀中,隻要?被人認了出來?,皆會暴露無遺。


    且不說郭護法等一眾明白知曉他身份的人。就算真?撞了大運,這些人,但凡能?叫出他名?字,知道他早便得了蕭忠的青眼?的,都像郭護法一樣身首分離,沒了再開口?的機會,可那些穀中的小嘍囉,甚至穀外的暗樁,也都知道有一個“軍師”入了穀中,謀了件大事?,要?把陳澍這個論劍大比的頭?名?哄騙進穀中,為穀主效力。


    再一相對比,若有人有心查驗一番,不難找出他在其中走動參與的痕跡。


    因而這回穀之路,對於?雲慎來?說,確實是越漫長,越好。二人不在這戰事?焦灼時出現於?人前,不僅避免他被人所認出,還能?讓陳澍尋劍之事?先沉寂一段時日——沒人追查,其中蹊蹺自然就不會暴露,等昉城城破,此間戰事?了結,過些時日再去探尋這件事?,便是難上加難。


    今日,不過是惡人穀被攻打的頭?一日。


    不過半日,在山穀外,關卡被輕易攻下,連密林之中隱藏的箭塔哨所,也都被有預知一般地盡數拔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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