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店主人這下真起了?興致,笑著把椅子又?搬近了?一些,道,“你?也懂些密陽坡的往事??”


    “知道些傳說罷了?。”雲慎道。


    “確實。”店主人笑道,“也不能稱之?為往事?,應當說是傳說了?,那些故事?大都是不著邊際的,現今也沒什麽人流傳了?。都是些什麽在淯水之?前的事?情?,說這千百年前,甚至數萬年前,淯水原本是不存在的,良餘山上的水都順著東側盡數傾瀉至了?海裏,是那位神仙劈開了?良餘山,又?一路劈到點蒼以?南,才有了?淯水這條百姓賴以?生存的河流,滋潤萬物,也生出沿岸的大小村莊城鎮。”


    陽光又?斜了?一分?,落到灰袍人的腳邊。


    他輕聲笑了?笑,道:“同?我聽說的不差,據說這位神仙最終葬在密陽坡,我才來瞧上一瞧,此前也聽說過這鎮上人煙稀少,隻是沒想到,葬著神仙的密陽坡,分?明匯著萬丈日?光,如此溫暖,竟也如此……蕭條。”


    “神仙不神仙的,也不過是話本故事?裏一樣的傳說,興許是假的,興許是真有,那也是掐頭去尾,誇大其辭。”店主人說,又?回頭望了?一下街邊的望子,道,“所以?客官是打?尖還?是住店?”


    “先給我來杯茶解渴吧。”灰袍人道,那店主已然起身了?,他卻仿佛意猶未盡,仍開口,追問,“依你?所言,這先賢也不曾留下什麽……墓碑、故居?”


    “有的。”那店主回頭,因為姿勢扭曲,有些吃力地回道,“不過既不是墓碑,也不是故居,都是神仙了?,就不是這些‘人’能留下的東西,客官若感興趣,等喝了?這杯茶,我帶你?去瞧上一瞧!”


    “好,多謝。”灰袍人道。


    店主人笑著揮揮手,示意不必感謝,便去沏茶去了?,隻臨入後院的前一瞬,停住腳步,仿佛才想起一般問:“說起來,不知客官是哪裏人,怎麽竟也了?解這密陽坡的古話?”


    “在下姓雲,名慎。”他頓了?頓,似乎有些猶豫,但仍平穩地答道,


    “……是自?天虞山而來。”


    ——


    密陽坡果真是不剩幾個人了?,滿地的日?光孤獨地由濃轉淡,晚風比傍晚還?先一刻到達,吹起了?雲慎的發梢,露出他那含著笑意,卻又?未達眼底的側臉。


    二人不過走了?約莫十步路,一路上,隻見到一個搬了?把椅子在街上曬太陽的老人,什麽招呼也不同?他們打?,愛搭不理?的,雲慎還?想回頭細看,就已經?到了?店主人口中的那個不是“人”留下的“東西”。


    一塊足有兩?人之?高?的石雕,其中一半沐浴在陽光之?下,由那明暗的分?界清晰地勾勒出了?這雕的人像——


    峨冠廣袖,長發飄逸,單手執劍,又?指著淯水的方向,似要劈山,怎一派英雄氣概,正是那位劈山成江的“神仙”!


    雲慎在這石雕前站定,麵上又?顯出些許笑意,道:“這確實不能是他留下來的。”


    “是吧?”那店主也笑了?,抱著胳膊,站在這早已沒了?香火的石雕麵前,道,“不過是後人牽強附會,編出來的一個樣貌,又?立起來的一個石像。倒也做得精巧,瞧那樣子,恐怕還?不足百年呢,不過圖個上蒼保佑的兆頭罷了?。”


    “是啊。”雲慎又?抬頭掃了?一眼,感慨道,“這庇佑蒼生的石像仍在,密陽坡的人卻盡數被驅趕離鄉,何其悲楚。”


    “那八成也是惡人穀那幫人發了?好心,不然一塊把這石像砸了?,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店主人拿手指著這石像,開玩笑道。


    聞言,雲慎轉過頭來,似笑非笑地瞧他一眼,道:“焉知是‘不曾砸’而非‘砸不了?’呢?”


    “這我便不知道了?。”店主人幹笑兩?聲,道,“怎麽,客官是特意來祭拜他的?我見你?也不曾帶什麽瓜果香料,倒聽起來很是在乎的樣子?”


    “不是來祭拜,就是自?天虞山而來,聽聞這位先賢最終劈開的那條支流便是天虞山以?北的孟城,有心感恩,來順道看一眼罷了?。”雲慎道,又?挪回視線,仔細瞧了?瞧,才轉頭,又?衝那店主道,“我知道你?們惡人穀行事?自?有一套,你?放心,我並無旁的圖謀,也不是朝廷中人,無意與你?們作對。”


    “原來——客官,你?這就血口噴人了?,我怎麽——”


    那店主人自?然是勃然變色,後退半步,朝方才街邊休息的老人看去。隻見那原本躺在椅上的老人也不聲不響地站了?起來,手裏抄著個匕首,往這邊走了?兩?步。


    但雲慎神色絲毫不避讓,也不去瞧那路上的人,而是坦坦蕩蕩地對著這“店主人”,把話接著說了?下去。


    “——此番前來,實乃是有事?要同?你?們商議,各取所需,還?望你?轉告你?們的……‘山大王’?”他道。


    “……我若是不肯轉告呢?”


    “那掉腦袋的是你?,不是我。”雲慎仍笑著,淩空點了?點自?己的脖子,道,“你?若不敢就這麽把我帶進你?們的老巢,也可先替我傳句話,就說……‘你?們運氣不好,沈詰往營丘城去了?,她若是真查出來什麽,再同?劉家商議,上報朝廷,你?猜今上會不會鬆這個口,興兵來犯?’”


    他一連串把話說完了?,說得既溫和又?明晰,麵前的人卻仍咬牙,看了?一眼身後老人,梗著脖子道:“我不懂你?說的是什麽!同?惡人穀傳話,我可沒有那麽大的本事?!”


    “是麽?”雲慎道,他仔細打?量了?一番麵前的人,還?真止住了?話頭,反而側身,朝著不遠處那老人喊道,


    “——若是你?不知那泄洪之?事?,也當知曉那馬匪之?事?吧!抓住丈林村那起子馬匪的人,正是我!”


    這一聲喊,喊得是格外嘹亮,在這石雕四周的一小塊空地上回蕩了?好久,才聽見那老人發出一聲含糊的回應。


    “——跟我來。”


    海邊風大,密陽坡近海,因而也是。那風時而密,時而疏,吹動雲慎的袍角,也仿佛有靈一般地飄揚著。雲慎又?站了?一會,閉上眼,深吸一口氣,也不曾說什麽,便跟著那店主人轉身離去。


    在他的身後,那個巨大雕塑的下半部分?,也是那位神仙杵在地上的神劍,已經?被數百年的雨水侵蝕,劍鋒不再銳利,不過其上刻著的小字還?能勉強辨認出來。


    隻有一個字。


    “誡”。


    第六十三章


    距密陽坡數百裏的營丘城,那片喬林修竹之中,雖然同樣杳無人煙,卻是生機勃勃,不同於密陽坡那樣直穿過雲端的昭昭日?光,此處是樹木叢生,重重疊疊地遮住了?同一片日?光,於是綠蔭遍布,又?正是秋意,好不涼爽。


    陳澍不等沈詰,便飛身往她方才指出的地方奔去,幾個起落,轉眼間躍入了那已近幹涸的營丘堰之中。


    “小心些!”沈詰喚她。


    “哎呀,不必擔心我!”陳澍也回道,清脆又帶點糯的嗓音仿佛自由的鳥兒?一般,傳入密林,消失不見?了?。


    從她們?原先站著的山間小道看去,連陳澍的身影也被那壘高的堤堰擋了?個嚴嚴實實,但沈詰並不急,她笑了?一聲,笑罵道:“你小點聲罷!我方擔心的可不是你,是那馬蹄印,你別踩到了?!”


    一麵說?,沈詰也穩步朝那堰底走去,一直走到堤堰之上,她才縱身一躍,穩穩當當地落在堰底,同已經有些等不及的陳澍打了?個照麵。


    “你瞧!”陳澍一見?她跳下,便指著堰底的馬蹄印,壓著聲音道,隻她那聲音,就算再低,也分明地透著興奮,“這不就是我們?那天夜裏瞧見?的馬蹄印麽?”


    她站在一旁,把一籮筐的話飛快說?完了?,眼巴巴地看著沈詰走上前來。


    與這樣喜行於色的陳澍不同,沈詰卻是沉靜許多?,隻見?她俯下身,仔細瞧了?瞧,又?拿手比了?比,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


    “你怎麽知道這就是那日?的馬蹄印?”她問陳澍。


    “呃……”陳澍一愣,答道,“長得一樣呀!就像我同阿姐長得就不一樣,人與人是高矮胖瘦各不相同,那馬與馬之間,也是不同的!”


    沈詰抬起頭看她。逆著天光,額間碎發沾染了?些許細小汗珠,顯得有些淩亂,但沈詰那目光仍是如炬一般的。


    “除此之外,你還能瞧出什麽?”她興致盎然地問,“這馬的高矮胖瘦,能說?出來麽?”


    “……這怎麽能說?得出來……”陳澍的聲量不自覺地低了?低,但緊接著,她又?理直氣?壯地用腳丈量了?一下,道,“……反正比我腳小就是了?!”


    沈詰不由地一笑,笑得原本淩厲的眉眼也變得溫柔了?起來,她搖搖頭,止不住笑意地朝她招手,叫陳澍彎下腰來,又?指給她看:“你瞧這馬蹄,比昨夜那馬蹄要?淺上一些,但是形狀一致,而且其中一個後蹄印有些缺口,可見?是同一匹馬,不過是洪流方去,堰底泥質不同於山間路麵,更難定型所至。”


    說?著,她的手指又?偏了?偏,順著這印記的方向,指向遠一些的幾個蹄印:“而此人,作惡之後,待那洪水過去,回到山間,騎馬上坡,此時,可見?其人業已懈怠,連拿馬蹄印都是散漫的,相距很短,比他?從點蒼關一路奔襲至此地毀堤時留下的間距要?短多?了?。”


    山裏偶爾響起一聲鳥鳴,小溪潺潺的流水聲就在耳側,響個不停,陳澍聽沈詰這一通話,嘴巴是越張越大,末了?,又?想?了?好一會,才後知後覺地“哦!”了?一聲,道:“原來如此!”


    “你懂了??”


    “懂了?!”


    “那我問你,為何我們?要?從這營丘城北出城,而不一直順著那堤堰搜過來呢?”


    “呃……”陳澍仰著腦袋想?了?一會,道,“因為那大壩上或許有那個狗官的人在防我們??”


    “對!”沈詰拍拍她的臉蛋,笑著站起來,道,“但是不止這一條。


    “昨夜匆忙之下,不曾看清楚那堤壩前的馬蹄印,但正是因為看不清,才能看出——自營丘城東和營丘城南出城,經過同一條道,往營丘堰的山道上,踩滿了?不同人的腳印。這些人大多?是來奉命補堰的,才剛與馬蹄印,也就是我們?從點蒼關來的那條道,交匯時,還能辨出地上哪裏是馬蹄印,哪裏是腳印,因為來回也就一兩?趟,且馬還載著人,蹄印深些。


    “但到了?營丘堰,這些腳印便不好辨認了?,因為這些被臨時抓來的壯丁要?修堤堰,來回踱步,腳印東一個西一個,全?覆蓋在馬蹄印的上麵。


    “而以那人——或者那群人——默不作聲,根本不顧善後的樣子來看,他?們?是算準了?這營丘城縣官老奸巨猾,為粉飾太平,一定會派人來修。也就是說?,這留不留馬蹄印,都很快會被後人腳印蓋住,不會被人追查到,他?並不在乎。”


    “……但,這些人回程時是回營丘城,”陳澍撓撓頭發,順著沈詰的思路,問,“他?們?又?不跟這人一條路回,那他?回去的路不就會暴露行蹤嗎,還是說?,這為非作歹的惡人,就是營丘城中人?”


    “好問題!”沈詰笑著看她,似乎滿意極了?,讚道,“我原先也覺得不解,甚至覺得是不是我想?錯了?,或許此人就這麽大膽到不介意被人查出行蹤。所以,我們?才要?來這營丘堰的另一側,‘賭’上一回——”


    一圈又?一圈裹著泥沙的水窪,映出的天仿佛也蒙了?一層灰,陳澍低頭,順著這一條堰底的“小溪”看去,視線最終落在營丘堰的另一端,也正是那個被搗毀的大洞。


    遠遠地看去,根本看不清那個堤壩被毀去的樣子,隻有這一條由水窪匯成的“小溪”,隱約反著天光,往那堤壩延伸而去,陳澍怔了?一會,猛地恍然,回頭道:


    “難不成——”


    “是。”沈詰笑著接話,用下巴也衝著那條小溪揚了?揚,道,“這人驅馬淌水,順著這堰底的水流而上,是到了?此處,才從堰底走出來,為的不是旁的,就是為了?隱去蹤跡!”


    這一聲話落下,那堰底的水窪仿佛也被震出了?波紋,映出的天空隱約晃了?晃。陳澍站起身,有些急切地去瞧那馬蹄印的去向,問:“那這馬蹄印不就是——?”


    說?完,抬腳就要?去往那馬蹄深入的山林中衝去。


    沈詰卻抬頭,用目光阻止了?她的動作,又?緩緩站起,才道:“小心些。若我猜的沒錯,此人應當就住在這附近。”


    “什——”陳澍眨眨眼,問,“為什麽?”


    “你若是做了?壞事?,逃回丈林村,你會隱去從營丘堰至點蒼關的蹤跡麽麽?”


    “……我,我從不做壞事?!”


    “設想?罷了?。”沈詰道,也站起來,朝那馬蹄印的延伸的方向看去,道,“營丘堰要?往東去,隻有過堤堰這一條山道。這人果如我所‘賭’的那樣隱去了?蹤跡,足以見?得其根本不是往東逃亡,他?的落腳地定是不遠,十步,二十步,或許進入這密林之中,便能看見?了?。”


    “那我們?還等什麽?”陳澍道,幾乎急得要?把沈詰拽走,“不去直接抓他?嗎?”


    “去!”


    ——


    甫一進入這片密林,涼意便隨著那草木一樣,生長得越發茂密,連帶著人心也沉浸下來。幾縷陽光艱難地從枝葉中穿過,又?被另一片葉子擋住,於是水花一般地灑了?出來,映得整片樹林都微微發亮,好不旺盛。


    她們?穿行在其中,時不時踩碎枯黃的落葉,跟著馬蹄印前行。那馬蹄印也漸漸地消失,變成同樣被踩碎的枝葉,壓倒的雜草,陳澍撓著頭,又?悄悄地放慢了?腳步,也不費心去分辨了?,就隻跟在沈詰的屁股後麵,亦步亦趨地繼續深入。


    直到沈詰停下,她險些撞到那寬實的背,捂著腦門正要?可憐巴巴地“嗷”一聲,又?被沈詰飛來的眼刀堵了?回去。她似有所察覺,從沈詰的背後探頭去看,果然——


    一片夾雜著紅木和綠葉的林中,一道同那無數的淯水支流一樣從山上流下的小溪蜿蜒而過,不過這道小溪卻是清澈極了?,也細極了?,從圓潤的石塊之間淌過,盡頭幾乎漫入坡下泥土之中。


    也怪不得這片樹林長得如此茂密。


    而就在這溪水一側,不遠處的山坡下,正正露出了?一截木房的房頂!


    “……抓他?麽?”陳澍湊到沈詰耳邊,低聲問。


    “不急,我們?方才走來的一路,發出了?不少?聲響,他?不可能沒有察覺。”沈詰道,“或許人不在……不,他?在!”


    隨著這聲低呼,陳澍踮起腳,把眼去看,果然從那木屋的窗戶裏瞧出了?一個影影綽綽的背影,大喜:“——那我們?去抓他??”


    “不對,不對。”沈詰卻是死死盯著,腳上一動也不動,口裏念念有詞,好似已經不是在同陳澍說?話,而是自言自語了?,“既然知道有人來了?,為何不逃?不對勁……哪一步推錯了?,屋裏真的就是那個元凶麽?”


    話音未落,虛空中有什麽“啪”地響了?一下,隨即,二人的眼睛猛然瞪大。


    驚懼之下,連陳澍往前衝的勢頭也驟然停住了?,整片山林仿佛都停了?下來,不曾聽見?鳥語,也不曾感受到山風,隻有——


    那小小木屋裏突然躥起的熊熊火焰,吞噬一切一般越長越高,直到她們?二人的眸中也映出這耀眼的火光!


    “——馬!”陳澍突然叫道,“那人的馬還在屋旁!”


    火焰的辟啪聲中,這句話仿佛刀一樣刺過這重重雜音,鑽進沈詰的耳中。


    “——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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