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幹什麽了?”陳澍回頭問。


    “聽聲音,”雲慎不確定道,“你好像把他氣得踹了一腳那木門。”


    ——


    那木門何止是被踹了一腳。他們三人尋階而上的時候,瞧見那木門被攔腰截斷,斷口粗糙,活像是被什麽東西炸了一回。


    官差苦著臉把他們引出去,何譽見狀,同情地歎了口氣,又留下給他指點一番,好心講了些這木門該怎麽補,才能補回原先幾乎隱沒在地板之中那樣子的要點。


    等幾人再有空觀賽時,已近傍晚了。玄字台人少,下午的場次大多排完了,連那叫號的官差都抽空吃飯去了。三人這麽一逛,何譽大抵還想瞧瞧其他幾個台子上那些有希望勝出的人,摸摸底,畢竟他原本也是做著和碧陽穀對打的打算,如今連碧陽穀都氣成這樣,他心中必定是更加沒底的。


    雲慎也約莫是瞧出了何譽的打算,陪著何譽在各個論劍台下穿過,這裏看看,那裏瞧瞧。他眼界畢竟不錯,時不時點撥一下,兩人討論得熱火朝天。


    空留陳澍一人,本來中午就沒吃什麽,肚子早癟了,還時不時路過一些揣著幹糧肉串回來看比賽的人,香味撲鼻,陳澍瞧得眼睛都直了,一連捅了雲慎數遍,雲慎都仿佛不覺,急得她繞了一圈,去拍何譽的肩。


    “……你在忙什麽?”雲慎明知故問。


    何譽一回頭,隻見陳澍頭一仰,背起手,把嘴翹起來,眼巴巴地看著他,道:“抽中了輪空不是才是好事嘛,何兄該請客吃飯的,第三輪可是有獎的!喝點酒也無妨?”


    何譽一怔,笑罵:“喝酒?我看是你又想吃糖人了吧!”


    第二十五章


    這三人最終也沒能喝成酒。


    倒不是因為何譽不情願,陳澍這麽一鬧,她那圓溜溜的大眼珠一瞧,誰人來了都能被她起哄得開心起來,哪裏還會不情願?何譽是滿口應了,隻是這三人都無甚經驗,到了那酒樓一瞧,當場傻眼——別說酒了,就是席位也要再等上個一時半刻的。


    被擠爆的飯館酒樓當然不止這一家,藉著這論劍大會的東風,幾乎整條街,整個點蒼關能吃飯的地方,在這個時間點,都是人滿為患。等他們一家一家地去問,又一家一家地被拒,才後知後覺地明白——


    怪不得,在論劍台之下的那些人,是手裏拿著肉餅,一邊走,一邊啃,原來這麽大的點蒼關,根本沒有地方容許你坐下來吃!


    就這麽接連問了幾家,問得連何譽的耐性都沒了,幹看著街邊的誘人招牌和街上排著的長隊歎氣。雲慎適時拍拍陳澍後腦勺,後者回頭瞧他,可憐巴巴地吸了吸鼻子,才湊去何譽身邊,道:


    “要不我們還是回去領那院裏給的定例餐食吧……”


    何譽聞言,笑了,那半邊眼罩映著斜陽,染上一層近似灰色的金光,像是鍍了一層漆,倒顯得一點也不凶了。


    “今日可不止是我抽中了輪空,還有咱們小澍姑娘贏下首場比試,不僅是速勝,還——這怎麽說來著——不戰而屈人之兵!怎麽能不去吃點好的呢!”他說,似乎也想摸摸陳澍的頭,但忍住了,而是越過陳澍,試探地看向雲慎。


    這話說得無可挑剔,聽到後麵,就連陳澍也有了底氣,連連點頭道:“我今天是贏了哦,就……就是!”又一起也回頭瞧向雲慎。


    被這一大一小瞧著,雲慎也沒了脾氣,意味深長地瞧了瞧陳澍,搖頭笑笑,道:“那也無法,畢竟是酒樓滿了,再進可要塞許多的銀子。就算這第三輪能獎再多的錢,這不還遠著呢麽?難不成你們兩個想今日就把兜裏的銀錢都花沒了?”


    “你肯定有辦法的!”陳澍耍賴道,“不許藏私!”


    “我能有什麽辦法?”雲慎低頭衝她揚眉,倒似還想再逗她一逗,等她鼓起腮幫子,雙手叉腰,他卻又輕笑一聲,斂了那外露的情緒,溫言道,“也不是什麽多驚世駭俗的點子——既然是沒有位置,不如買兩個食盒,就近帶回咱們自己的小院吃。坐在酒樓裏吃飯的錢出不起,買一兩個食盒還是買得起的吧。”


    “這個好!”何譽撫掌道,“我記得我們那院裏夜晚了還能落下月光,搬兩把小凳來,多悠閑自在,不錯不錯,就這樣定了!”


    說罷,他果真帶頭往那些門庭若市的酒家去問了。


    一聽他願意付多幾份食盒錢,好幾家都應了,樂滋滋地去後廚端了熱騰騰的菜給他送來。不過一會,何譽、雲慎二人手裏都拎上了好幾份精致的食盒,獨獨陳澍空著手,左看右看,覺得不大自在。


    她有意想幫忙,湊到何譽跟前去,要拿起第二份食盒,何譽這邊也笑眯眯地給了,卻被雲慎隻手攔下。


    “你讓她拎什麽飯?”雲慎直言,“她手裏若拎了餐食,一會那麽大壇的酒誰抱得起走?”


    兩人這才作罷,何譽哭笑不得地把食盒又拎起來,大抵隻當陪小姑娘玩鬧,陳澍卻是認真地想了想,一副肩負重任的樣子,同雲慎嚴肅地點點頭。


    “你說得也是。”


    然而這回雲慎卻是想錯了。


    有飯菜吃,那是因為食肆此時客滿,座位不足,因此情願讓後廚的廚子多做上幾道菜,不僅賣個高價,更是賣個人情。可這酒,那就不是片刻間內做出來的了。不僅不是片刻間,但凡是好點的酒,就那一小壇子,要釀出來,少說也得費上七八年光景,故而,此刻這些店家就是想賣也沒處找去。


    三人不死心,又問了兩家,皆不成事。


    正在發愁之時,有人自背後拍了何譽一下。


    何譽有所感應地回頭,身後卻隻餘形形色色的路人,各忙各的。他什麽也沒瞧見,隻陳澍站在對麵,把那人瞧得是清清楚楚,不等出聲,立刻便心急上前,伸手攔住——


    “你做甚!”


    原來此人趁著何譽顧首的功夫,從側麵轉了個身,自何譽背著的方向而過,掠至正麵,伸手去掏何譽掛在腰間的荷包,就在手指要勾上何譽那荷包的繩索的時刻,堪堪被陳澍死死抓住,不得再進一分一毫。


    “喲,果真功夫不錯呀,小姑娘。撿到個這樣的奇才,你們寒鬆塢這次真是走了狗屎運了?”那人被捉了個現行,不見惱怒,反而笑道。


    何譽此時才發覺出了什麽事,再回過頭來,看清那被陳澍捉著的人的麵孔,也沉穩地笑笑,道:“這位姑娘不是我寒鬆塢的人,嚴兄誤解了。”


    “也是,你們這些呆子怎麽可能教出這麽機靈的小獮猴兒。”那人吊兒郎當地衝陳澍一眨眼,揚揚下巴,她猶豫地把手鬆開那一下,這家夥便迅速地抽回了手,誇張地甩甩,道,“都聽說了,第一日就把那花臉老太打得甘願認輸,可惜我白天沒去瞧,真錯過了這熱鬧。”


    他說完,瞧瞧陳澍,又瞧瞧雲慎,仿佛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還缺個解釋一樣等著人答話,還是何譽歎了口氣,無奈笑道:“這是臨波府*的嚴驥,是熟人,方才不過是捉弄我一下。”


    “都五年了,你還是一點不會躲。”嚴驥伸手攬著何譽的肩膀,熟絡道,“不過我也不是捉弄你,實在是一覺睡到太陽下山,發現沒地方吃茶喝酒了,打算敲你這新晉富爺一竹杠來著!”


    “哪裏富了!”陳澍搶白道,“不過是進了第三輪,要說有銀錢,也都還沒發下來呢,兜裏就幾塊銅版,你還要偷!”


    那嚴驥半邊身子靠在何譽身上,朝她一咧嘴,還是一點沒氣,樂滋滋道:“看不出來你還挺較真嘛,小姑娘——這樣,我也不是白偷,剛巧帶了幾壇好東西來,反正不喝也都要爛掉的,方才聽你們也在找喝的?不如到我院裏去搬,我給你們望風!”


    雲慎這才起了點興致一樣,抬起眼來,不動聲色地打量嚴驥一眼,道:“酒?”


    “哪裏是酒。”何譽笑著解釋,“他們臨波府,一向被武林裏罵“馬販子”,若要說,府裏最為著名的特色就是每年那些不肯外販的馬奶了吧?怎麽在這個特殊的日子裏倒情願賣人了?”


    “我沒說要賣啊?”嚴驥歪了歪頭,道,“我方才不是說得很清楚麽?替你們望風啊!”


    ——


    臨波府的院子正在寒鬆塢院子的對角,算得上相鄰,不過既不相接,更不相通。


    陳澍領著嚴驥,繞過那碧陽穀的院子,才一路順著房簷到那臨波府的院子中。


    院中果真無人,大抵都出去瞧比賽去了,連留個看守也沒有,那幾壇馬奶就擺在庭院角落,靜靜地堆在霞光之下。陳澍落地,搬壇子,鬧出來不少響動,可院子裏也沒人會被驚動,她挑了好一陣,挑中一小壇,緊張地抱著,又在原處用磚壓下幾塊銀子,著急忙慌地竄上屋簷,便見嚴驥叼了根草,很是閑適地坐在屋瓦上。


    他還問陳澍:“你方才找什麽呢,怎麽這麽慢?”


    “當然是留銀錢了,我可不像你,不留點我才不安心呢!”陳澍道,又不滿地問,“可以了吧,就這一壇,再別讓我搬了!活像個真的飛賊似的,還有人在頂上看著!”


    “我望風了啊。”嚴驥道,手裏一指旁邊的碧陽穀,“喏,李疇那鐵公雞在房裏呆著呢,沒察覺什麽。再說你留銀子也是給我留,不如直接給我得了。”


    陳澍瞧著他,思考了好一陣,仍是費解:“那也不對,你讓我來搬你自家東西,需要望什麽風啊?”


    “你不懂,這就是不走空的樂趣所在。”嚴驥道,換了邊嘴叼著那根草,終於拍拍袍角,站起身來,“沒事,等你喝到這馬奶,你就知道了,隻有辛苦得來的東西才美味。”


    “這麽大動幹戈,我看你自己也沒辛苦一點啊!”


    不過話是這麽說,那馬奶不愧為特色,確實是格外鮮美。何譽才拔開其上的封口,那香氣就飄散出來了,把陳澍勾得眼珠就沒動過窩,挑了個何譽身邊的小凳,一直眼巴巴地盯著何譽一碗碗地將馬奶倒出來。


    “我沒喝過這種好東西耶!”陳澍饞得直催,“給我多倒點,多倒點!”


    “嘴還挺甜,挺會誇的。”嚴驥笑了,拿起其中一碗,仰頭幹了,又去吃他們拎回來的飯菜,道,“我臨走前,師父還想讓我把這些好東西塞給那個右監大人,求她私下走動走動,官商齊心,讓朝廷讓什麽販官馬的幾成利回來,我心想這不是暴殄天物麽,指不定全給她喂那老虎去了。”


    “以沈右監的性子,你就算給了,恐怕她也不收的。”何譽笑著,一麵說,一麵遞了第四碗給雲慎。


    “所以我就想啊,送不出去也是壞掉,不如給你們喝了,屆時說是給賊偷了就成,大不了挨一頓馬鞭。”嚴驥把碗放下,又哼笑一聲,道,“你結識的這小丫頭不好騙,瞧著天真,房簷上哄了她半天,愣是隻肯搬回來這麽一小壇,算盤打不成嘍!”


    雲慎接過碗來,也抿了一口,接話道:“有第一回 就有第二回,沈右監不收總有人收,這不是個法子。還不如交給沈右監,她正巧還真管得著官員受賄,根本不必走動,於你也不過是多被罵一通的事。”


    這桌上四人,隻有陳澍一點也聽不懂,學著嚴驥一樣幹了一整杯,一口氣也沒喘,在幾人交談的空當裏悶悶地吃了兩口菜。


    雲慎說完話,視線無意地往她那一掃,頓住了。


    背著西沉的夕陽,陳澍的臉仿佛便得更生動了,臉頰鼓鼓,緋紅蔓延直耳根,剛夾了兩筷子的手停在原處,像是放空一樣一動不動。


    “陳澍?”雲慎突然問。


    “嗯?”陳澍應了,慢吞吞地側頭來看他,“怎麽了,何兄?”


    “……你叫我什麽?”


    第二十六章


    “……你叫我什麽?”


    “何兄啊。”陳澍說,遲緩地眨眨眼睛,似是要努力瞪大一般,“你不是何兄麽?”


    何譽也停下了夾菜的動作,把陳澍手邊那碗空蕩蕩的碗拿來,仔細嗅了嗅,道:“確實是馬奶,沒摻旁的東西。奇怪,前些時日在孟城吃酒,我記得她酒量比我還好些的。”


    “你這家夥,好心當驢肝肺,我們家的馬奶,怎麽可能摻旁的東西!”嚴驥大聲喊冤,道,“這姑娘不過就是喝不慣奶而已!”


    “可平白無故的,怎麽會喝不慣奶呢?小澍姑娘瞧著也是名門世家養大的,如今早不是那奶價千金的行情了,就連販夫走卒一年到頭也能給家裏小兒喝上幾口。若是當真喝不得,她自己應當知道的啊。”何譽道,他頓了頓,又伸手拍拍陳澍的肩,引陳澍看過來,道,“來,你瞧瞧我是誰?”


    “你是誰……這你自己都不知道嗎?”陳澍歪頭,語帶詫異,道,“你鬧糊塗了麽?”


    何譽頓住,好一陣沒答話。


    暮靄之下,整座院落也仿佛沉寂了下來,但聽得嚴驥爆發出一陣大笑,連道“有意思”,隻是等何譽轉頭怒視他,他又憋著笑擺擺手,吃菜去了。


    就在這個當口,那邊何、嚴二人暗流湧動,這邊陳澍立刻又轉回身體,一隻手撐著下巴,迷茫但專注地朝著雲慎看去。


    院裏沒有燈,這簡單擺在空地上的一個小方桌和四塊小凳擺得雜亂,東一個西一個,偏偏她那個小凳挪一挪,就離雲慎近極了,這樣撐著下巴去瞧,幾乎能看見他眼中自己的倒影,臉似乎也是紅彤彤的。


    雲慎不語,也默默瞧著她,隻是不似她那樣呆愣,而是平靜的,靜得甚至有些過了,眼神如同一潭死水,反而像是在刻意地壓製著什麽。兩人就這麽對視了一會,直到連何譽也反應過來,撐在桌上,整個身體都往這邊探,伸出手來在陳澍麵前晃晃。


    她才好似驚醒一般顫了一下,吸了吸鼻子,衝著雲慎又道:“何兄……”


    何譽隻好又哭笑不得地把她拉回來,耐心地問:“你都這麽叫,怎麽又不認得我了?”


    “我為什麽會認得你?”陳澍被他拽著,有些委屈地掙脫了,說,“你這人好生奇怪。我要和何兄聊正事呢,你怎麽老打岔?”


    饒是何譽,也被這句話又堵得張開口,一個音也擠不出來,就這麽張口卡了好一陣,終於噴了口鼻息,由著陳澍又轉回了原點。


    她又重新迷瞪瞪地盯著雲慎。較之此前,有些精神了,好似方才已經把發呆思考的流程走過了,此時居然真又接著方才斷掉的地方開始,一字一句道:


    “何兄,我有正事要……”


    這回是雲慎打斷的她。


    他的臉頰動了動,似乎是在咬著牙,爾後發出一聲輕不可聞的笑,亦或是一聲難以辨認的歎息,那深邃眸子中終於露出了些微外露的情緒。


    嚴驥吃得正歡,何譽亦正無奈地看著他們,但他誰也沒看,仿佛這院中隻剩下他與陳澍二人,就這麽盯著陳澍,眼神冷得像是要索住她一樣。


    “小澍姑娘,”他輕柔地問。“你怎麽認出我是何譽的?”


    “這你也要問?”陳澍一頓,想了想,認真到,掰出手指來試圖理清楚,卻像是越理越亂,末了,一甩手,幹脆地放棄了,隻道,“就是覺得像……心裏頭好像有感覺,你身上不是有——”


    “‘心裏頭好像有感覺’?”那嚴驥吃著吃著,也逗她一般,笑著插嘴進來,“有什麽感覺?覺得麵前這個人要乍富的感覺?”


    陳澍還未答,何譽已然先一步起了身,他那張臉,就算不論那眼罩,單論眉頭緊皺,嘴角下壓,又是傍晚,半張臉被框在陰影之中,臭起來也是很有些嚇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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