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陳澍頓了頓,又道,“我屆時可指點你一二,你可別提前輸了!”


    那李疇好似終於忍不住了,大笑出聲,搖搖頭,隻留下句“好!”便下了船。


    動靜大了,連陳澍身後的船客也都竊竊私語著,不知在亂生什麽是非。那些個跟在李疇身後的碧陽穀弟子,臨走前,也都不忘或譏笑或憐憫地看著陳澍。


    何譽有些擔心地望了那些船客一眼,語重心長地同陳澍道:“你不應當接這玉的。”


    “我也覺得。”陳澍拎起這玉,左看看,右瞧瞧,“我又不會去找那個暴脾氣‘殺人越貨’,且我也有自己的劍佩,哪裏用得著這塊?”


    “話雖如此,”卻是方才不語的雲慎開了口,“這玉雖是碧陽穀所贈,卻也是難得的好玉。就算姑娘看不慣它,不想拿它作佩飾劍穗,那拿它去抵了換些銀錢,把你自己的玉贖回來,不也是一樁好事麽?”


    他話不曾說完,陳澍便抬頭,望著他,似有所悟地望著他,直到他說完這話,頓了頓,又開口。


    “你盯著我瞧做甚?”


    “我見你還挺喜歡它,”陳澍得意地把手中血玉一甩,扔進雲慎懷裏,“不如送你了吧!”


    第十四章


    點蒼關,顧名思義,是由關隘而生的一座城,兩麵臨江,淯水從中奔流而過,不臨水的兩麵,一麵是緊連牡山山脈的尾巴,另一麵連著的則不是山,當然也不是水,而是更陡峭險峻的斷崖。


    要從此處過,方圓百裏之內,也隻有點蒼關這一條道,點蒼關裏更是隻有淯水這條四通八達、奔流不息的大江,因而這點蒼關在千百年的改姓易代中少有安寧,可謂是戰事不斷。


    正因其是兵家必爭之地,戰火再猛,兵戈再急,這關隘再一次次地被攻伐,哪怕血流成河,那被血浸染城牆也還是被一次次地修葺,甚至越發地高,越發地厚。


    大船還未入關時,從淯水望去,這點蒼關像是個從天而降的鐵盒子,死死扣在淯水之上,將淯水攔腰斬斷。湍急的浪潮再洶湧,拍打在那堅硬的玄色城牆上,也很快化作水霧,一朵朵地消散在紅日之下。


    可等進了關,那論劍大比帶來的熱潮與喧鬧便一下地傾瀉而出。


    不隻是碼頭邊上嘹亮的號子,也不隻是一隻隻穿過關隘的行船。人流如織,他們三人甫一下船,便幾乎被人群裹挾著往前走,是何譽魁梧,一手牽著一個,這才不被人流衝散了去。


    從渡口出來,行人卻不見少,斑斕的招牌密密麻麻地一直排到視野盡頭,滿目都是朱樓畫閣,明亮的磚瓦接天而築,長長的號子聲漸弱,又被街邊熱烈飽滿的叫賣壓過。


    他們一連被好幾個人撞上,惱怒的指責還未出口,人流就又推著他們往前走,轉眼,就連那撞人的人影也瞧不見了。


    陳澍一麵踮著腳看,一麵扯著嗓子問:“我們是要往哪裏去呀!不先找個落腳的地方嗎,我看剛路過那望子上就有——”


    “就那個海棠紅的望子?”


    “——誒,你怎麽知道的?”陳澍興奮道,“你也覺著那望子好看?”


    雲慎笑了一聲,道:“整條街就那個望子最豔,你說的不是這望子還有哪個?”


    “是呀!就它最漂亮呢!”陳澍道,又緩了緩,有些狐疑地問,“你是不是在笑我呢!”


    她還要再衝著雲慎再爭幾句,何譽恰好開口,把她的關注又拉了回來。


    “落腳地可以慢慢再找,好不容易起了個早,不如趁著清晨人少,先把名報了,這樣無論是逛吃逛喝,心都安穩些。再者,若是我沒記錯的話,但凡是名門弟子,那論劍大比俱都是包辦食宿的,今年我師門不過派了我一人來,你們大可同我住一起,畢竟比試有好些輪,這一比就是一旬,也免得住得偏了,車馬勞頓。”


    條理清晰的一段話被何譽這麽一說,就這麽輕易地把陳澍給帶偏了,不過片刻,她就忘了方才要同雲慎鬥的嘴,很是關切地接下何譽的話來,問:“那我們要去哪報名呢?”


    “好問題。”何譽默了片刻,終於承認道,“我記得下碼頭後大約是走這條路……但這畢竟是五年過去了,街邊店家有所變化也是正常的……吧……”


    “就是何大哥也不認得路了?”陳澍小心翼翼地問。


    “對。你何大哥也不認得路了。”雲慎道。


    “哎呀,不記得也正常嘛,畢竟是五年前,我也不記得我五年前究竟走了哪個山路拾了哪塊骨頭。”對著雲慎,陳澍又沒了那份小心翼翼,衝著他頂嘴道,“你難不成還記得你五年前見過什麽人,去過什麽地方,又讀過什麽書?”


    “這些我是不知曉。”雲慎睨她一眼,慢悠悠道,“但我知曉要去報名論劍大會該怎麽走。”


    “真的?”何譽驚喜問。


    雲慎點點頭,目光接著又往陳澍那邊飄。不過陳澍卻不似何譽那樣歡欣,聽雲慎那句話,再瞧他那老神在在的摸樣,不喜反氣,憤然道:“那你還看著我們在這街上亂轉,瞧我們的樂子!”


    “你看你,急什麽?”雲慎道,順手隔著何譽去薅她毛茸茸的頭頂,又意味深長道,“我看的可不是咱們自己人的樂子。”


    說罷,他和何譽對視一眼,兩人微不可察地點了點下巴,何譽便拉著陳澍的手往雲慎手裏遞。


    “好了,有雲兄帶路,最好不過。”


    仍然時不時有行人從旁走過,陳澍被何譽這麽一塞,連著踉蹌了兩步,險些和那些路人撞上。她抬頭去瞧雲慎,卻見他並沒有瞧她,目光落在不遠處的街邊,她正也要循著那視線望去,就感到手被雲慎很是自然地握住,心裏不知為何一緊。


    臉龐好像是有些熱乎乎的,心裏也熱乎乎的,但雲慎那手明明冰得很,如同天虞山深處的那汪山泉,酷暑裏也又沁又涼,兩人相遇多日,這手陳澍也握過不止一次,但她仿佛是第一次察覺到雲慎的手竟能把她的手包起來。


    她悄悄地動了動手指,便感受到雲慎有所感覺一般把她的手拉起來,沒有絲毫遲疑地向前行。


    “你真知道該往哪走麽?”陳澍有些擔心地問。


    雲慎輕笑:“總不會把你給賣了去。”


    ——


    說來也是神奇,也許是因為過了最熱鬧的街市,也許是因為雲慎胸中自有方向,走得從容,他們一路上再沒衝撞到什麽人,也不曾被人群擠得失去了方向,就這麽順順利利地穿過好幾個街道,眼見四周樓閣越發嚴整,佩劍帶刀之人也越發地多,口音從東至西,自南到北,不一而足,聽得陳澍好不容易逃離暈船的腦子又有些暈乎乎的了。


    好在也沒真讓她暈多久,又走了約莫一刻鍾,遠遠地看見這條街的盡頭像是匯入大海一般變得寬敞,一堵紅牆如碑如邸,橫立在大道中央。


    這街上雖然熱鬧,可這人流卻像水一樣分流開來,隔著這麽遠,陳澍一踮腳,便能看見那紅牆之下,擺了張桌子,桌前空曠可落雁,而那些熙熙攘攘的行人,大都自覺地繞了過去。


    “到了。大比報名處。”何譽說。


    陳澍這才恍然大悟,擺脫了雲慎的手,從人群中躥了出去,直衝到那破木桌子麵前。這才看清了桌前立著的小木板,確實工工整整寫著“論劍大會”四個字,墨跡都還未幹,一股若有若無的墨香從那木板或是從桌上紙張裏透出來。桌後隻坐著個佝僂的老人,此刻雙腿踩桌,拿一個小冊子蓋住臉,正響亮地打著鼾。


    “老人家,這裏是報名論劍大會不?”她開口便問。


    那鼾聲應聲而止,桌上的雙腿也動了動,正當她以為這老人終於醒轉時,那規律的鼾聲又低低地冒了出來,爾後越發響亮,雷打不動地一直響著。


    陳澍看呆了,撓撓頭,站在原地也不知該不該繼續問,或者說,也不知繼續問能不能把這老頭從夢鄉叫醒,回頭一看,那麽一大塊的何譽才勉強從人群中有些狼狽地擠了出來。


    “小澍姑娘,怎麽樣?”何譽氣喘籲籲問她,“是這兒報名不?”


    “寫的是這兒。”陳澍拿手指著那木板,“可是這人……”


    不必說,何譽走近了,也聽見了那幾乎震得桌椅搖晃的鼾聲。


    雲慎停在她身邊,抱著胳膊仔細一瞧,沒接著替她出主意,反而歎了一句:“鬧市中睡覺,這老人家功力非凡啊。”


    “叫也叫不醒。”陳澍有些委屈。


    “你想想辦法,把他身上東西挪開試試,這點小事也要我給你出主意麽?”雲慎道。


    “誰要你出主意了,我是在等你們二人到了,征詢你們的想法,哪裏要你們幫我出主意!”陳澍道,上前一動,“那我把這玩意抽走了!”


    “——你做甚!”何譽嚇了一跳。


    雲慎也應聲伸手來攔,卻仍是慢了一步。


    隻見她伸出一隻手,一抓,一抽,那整個木桌就被她輕易地抽了出來,連地上也留下了清晰的痕跡。那還在睡夢中的老頭,半個身體沒了支撐,就這麽生生地被摔在了地上,平空發出一聲可疑的脆響。


    也不知那聲脆響,是人摔在地上摔出來的,還是什麽骨頭被壓折而出的聲響。


    “你這丫頭!”雲慎氣道。


    陳澍也是嚇了一跳,大約是真的沒料到這老頭如此“不經摔”,呆了一瞬,回頭道:“你發什麽什麽火,不是你出的主意嗎!”


    “我是叫你挪開他身上的,不是身下的!”


    “挪都挪了!”陳澍梗著脖子道,“大不了給他治好就是!”說著,便抬腳踩上剛被她抽出來的木桌,要上前一探究竟。雲慎已被她驚得說不出話來了,何譽也是目瞪口呆的,雖然也是上前了一步,作勢想攔,奈何陳澍矯捷非凡,一眨眼便踩過木桌,跳到那老人的身邊,俯下身來。


    正在此刻,卻見那老人動了動,一隻手顫巍巍地摸索到了椅腳,另一隻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繼而就這麽有氣無力地在三人的目光下站了起來,抬頭和三人對視。


    鴉雀無聲。


    “……我書呢?”老頭開口問。


    隻有陳澍反應過來了,伸手撈過掉在椅背旁的小冊子,遞過去,麵上難得謙卑一回,恭敬道:“這是您的書,老人家。”


    “哦。”那老頭接過來,翻了一下,合上,輕鬆地問,“小丫頭你沒看吧,裏頭少兒不宜。”


    “?”


    第十五章


    “?”


    陳澍一愣,那老頭卻哈哈大笑起來,把手裏的小冊子複又打開,用手指壓住了一邊,衝著陳澍就是一舉。


    天光越發亮了,甚而有些刺眼,老頭這麽一舉,嚇得陳澍想也不想地捂上了臉。四個指頭緊緊並著,一絲光也透不進來,自然一絲那冊子上的“少兒不宜”也瞧不見。


    “你方才當真沒看?”那老頭問。


    “真沒有!”陳澍大聲應道,“我不亂看旁人東西的!”


    “那你現在可以睜眼看看,小丫頭。”


    “我……我就不必睜眼了吧,老人家,”陳澍還是死死捂著眼睛,結結巴巴道,“我、我對這東西沒興趣的。”


    這回插話的是雲慎:“你睜吧。”


    “我、我不睜,老人家你收回去吧!”


    “你再不睜眼瞧瞧,”雲慎道,話中有難以抑製的笑意,“這位老人家都舉累了。”


    “我……”陳澍又想辯,想到一半,突然反應過來,撤手回頭,氣衝衝地同雲慎強嘴,“你怎麽還拱火,你站哪邊的——誒?這冊子是空白的?”


    隻見那本冊子被老頭子舉到她麵前,上麵果真是一個字、一筆畫也不曾寫過。


    白得就好似自淯水船頭上能望見,兩岸連綿山脈之中的那一線天。


    陳澍不過側了半邊臉,也就是剛睜開眼那刻突然看見陽光,眼前花白一片,故而沒察覺出來,這會說了半句話,眼前能看清了,自然後知後覺地發現了眼角餘光裏這一片素白。


    “——哎呀,你捉弄我!”她氣呼呼地叫了一聲,有些惱羞成怒道,“你這老人家怎麽這樣!”


    被她這麽一斥,那老頭子也不惱,笑著把冊子收起來,一指陳澍身後的破木桌,道:“我怎麽了?你這小丫頭擾我清夢,倒不許我捉弄你一下?還不快把我那寶貝桌子搬回來?”


    他說著,陳澍還呆立在原地不知道生什麽氣呢,一旁的何譽已上前來了,拍拍陳澍的肩,先一步單手把那破木桌挪了回來,溫聲道:“實在不好意思,老人家,我們是來報名的。請問這裏是論劍大會的報名處麽?”


    “這還不錯嘛。”那老人咂咂嘴,這才撩袍坐下了,複抬頭,瞅了眼三人中最末的雲慎,又打量了眼其他幾人,道,“是不是報名處,你自己不會看麽?那牌子上寫得清清楚楚,喏, ‘論、劍、大、會’,小兄弟,不會不識字吧?”


    “你這老頭好生乖僻,”不等何譽答話,陳澍便搶話道,“我何大哥是禮數周全,問你一句罷了,若看不懂那字,我們找你做甚呢?”


    那老頭也不抬眼,手裏不停地把舊木桌上的幾個冊子收攏起來,哼哼道:“小丫頭氣性還挺大。你也報名?”


    “報!”


    “你是哪個門派的弟子?自己找,”老頭回身朝著紅牆一指,“那榜上若有了就來右手邊登記,若沒有,那就來左手邊登記,然後交五兩銀子。”


    三人這才循著那手看向立在大道正中的這堵紅牆,不看不知道,那遠處看起來似丹楹刻桷一般的起伏,竟是細細地寫著足有上百個門派的名字,從頭頂一直密密麻麻地排到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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