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況她心裏總覺得自己不缺財帛,並不擔心贖回的事,在她看來,講究典賣的價不如講這贖回的差價,於是兩方俱都覺得穩賺不賠,生怕對方反悔,飛快地簽了典當約。陳澍喜滋滋地拿著這契子,終於想起來向門口望一眼,看見雲慎還靜靜立在門外,像沉默而穩重的石柱一般,夕陽幾乎都快沉下天際,他的影子便拉得長極了,幾乎衝破了視野,隻是越遠越淺。


    陳澍一晃眼,幾乎覺得他像是融入了這小小當鋪門口的貨架攤子和其上零零碎碎的雜物之中了一樣,雜亂又不起眼,但待她仔細去瞧,又發現這不過是雲慎那身灰撲撲的袍子襯得罷了。她衝著他揮了揮手上的契子,便見雲慎也衝著她笑著點點頭,夕陽暈開了他的五官,於是這笑也變得很是溫和,教她心裏一動,仿佛有什麽想法要破土而出,但轉瞬便又忘卻了。


    背後的當鋪掌櫃也沒閑著,幾下點出了要交給陳澍的銀錢,甚至還給她塞進了個看著不輕的小包裹裏,好好地遞了過來,口裏不忘念道:“姑娘現今手裏寬裕了,不如順道看看我這小當鋪裏的東西,那些行走江湖能用到的,一道買了,若是身負要事,路上也不耽擱是不是?”


    “也是,你這都有些什麽?”陳澍立刻好奇地四下看起來,手裏甚至顧不上接過那銀錢包裹。


    “多了去了!”掌櫃忙跟在她屁股後麵,仿佛是看財神爺一樣守著她,一麵指著店內一排排陳列雜物,一麵介紹道,“布料,金鐵,護甲,首飾,繩網,陷阱,器具,甚至是幹糧,應有盡有,看姑娘您需要什麽,我都能給您找出來。”


    “有丹藥麽?”陳澍問。


    “藥?”掌櫃一噎,道“……那姑娘恐怕得去藥鋪抓。”


    “也是。”陳澍道,又問,“那有符紙麽?”


    掌櫃無聲地擦了擦汗:“……這也是沒有的,想要黃符,姑娘恐怕得去那些廟宇道觀裏求。想不到姑娘小小年紀,居然也信這些?”


    “黃符很有用的呀,我師父平素都不許我多用,說那些個寫符的老不修們俱都命短,死一個就少一個,這符用完就沒了……”陳澍踮著腳去看那些器具,嘴裏絮絮地說著,見沒人接話,她回過頭來,正對上掌櫃一張一言難盡的臉,麵上頓時有些赧然,不好意思地補充道,“……我師父平常不這麽說話的,他同那些前輩有些齟齬,您別介意。”


    “明白,明白。”掌櫃擠出一個笑來,“沒事,店裏還有旁的,姑娘多看看旁的。”


    “是麽,”陳澍看了一圈,道,“可你這店裏東西真不多呢……那有辟邪鎮惡的護身之物麽?”


    “這……”掌櫃的笑意越發勉強,和陳澍對視了一陣,直到她麵上漸漸地顯出明顯的失望來,他才像想起什麽似的一樣猛地回身在架上翻找起來,“……有的有的!姑娘想要鎮宅之物是吧,小店還有不少呢,好幾個都還是祖傳的寶物,往上數幾百年都有來曆的……”


    誰知陳澍湊過來一看,麵上的失望愈發明顯了。


    “這哪裏能護身的,幾個鐵木製的死物,還不如我的劍能辟邪呢。店家,你是不是太老實,教人給騙了呀?”


    這掌櫃自然有苦也不能說,但應承下來陳澍這離奇的同情他大抵也做不到,眼珠一轉,道:“姑娘是使劍的?原來如此,那這些凡物姑娘必定是瞧不上眼的,不如去我後院那武器架上,那上麵放著好幾把稀世寶劍呢,尋常人我不肯給他的,也是看姑娘今日這闊氣,確實不負那幾把名劍,才願割愛讓姑娘挑上一挑的……”


    “我有劍的。”陳澍道,像是說給掌櫃,又像是說給自己的,“若是買了別的劍,是不是有些作風不正?”


    “啊?這……”掌櫃訝然,聲音不自覺地拔高,然後才掩飾地清了清嗓子,道,“這怎麽能算呢!姑娘高風亮節,多用兩把劍的事,怎麽能算作風問題呢!何況姑娘這不還沒買呢嘛,看看總是可以的,來來來,請——”他手裏還拿著裝銀錢的包裹,腳上一亂,險些磕到門檻。


    陳澍回頭,看他的目光竟更為憐憫了:“……不如這樣,你先幫我把銀錢遞給門外的雲兄,後院就不勞煩你為我帶路了,劍我自己看就行,也免得傷著你。”


    語畢,不等回複,推門便進了後院,留這掌櫃一人,大抵也是第一次見顧客當了東西卻不顧著銀子的,傻站了好一會,倒真聽陳澍使喚,往門外送銀錢去了。


    這一分別,陳澍在院內好半天沒動靜。


    店外掌櫃把銀錢已經交到雲慎手裏了,回到櫃前慢吞吞記起賬來。雲慎又在店外站了好一會,許是察覺到了不對勁,又進店來問,掌櫃自然是衝著院內一指。


    “後院看劍去了。”


    “……她想買劍?”雲慎問,默了一會,又問,“那怎麽後院沒聲音呢?”


    “不知道,看著呢吧。”掌櫃低著頭,又翻一頁賬本,“您要擔心,去後院看看不就行了。”


    話音剛落,後院門應聲而開,陳澍推門而進。


    她確實不像是剛試過了劍的樣子,方才的興奮勁居然也沒了,整個人蔫蔫的,眼眶還有些紅,卻又不是傷心,隻是有些呆,慢慢地踏進門來,又關上門,把院裏的夕陽盡數擋在身後。


    這店主人不愧做了多年生意,眼神比雲慎還尖,一見她便看見了她手裏的東西,喜道:“哎喲大俠眼力見真好,這可是我昨日才收來的寶貝,到手才——”


    “這是我的劍穗。”陳澍打斷了他,不自覺地抬頭,有些茫然地看著雲慎,“是我親手編的劍穗,我親手係在我的劍上的……怎麽會在這裏?”


    第四章


    當鋪內有些靜了。


    那掌櫃扭身過來,單手撐著木櫃,訝異地看著陳澍,許是還在措辭,一時間沒有插話。而雲慎,站在比掌櫃遠上半步的店門邊,也沒有答話。


    陳澍看向他時,他背著光,五官暗得似乎熔化了一樣,變得模糊、粗糙,於是也辨認不出他的神情。


    逼仄而雜亂的小鋪子內,隻有昏暗暮光裏的灰塵在慢悠悠地落下,陳澍眨眨眼,站在原處,抬起手來,生怕麵前二人沒聽清一樣地重複了一遍:“這個劍穗是我親手編出來,在醒劍之時親手係在我的劍上的。”


    “劍穗既在,那劍呢?”雲慎抱起兩臂,這才慢悠悠地開口,道,“後院不曾尋到你的劍麽?”


    “不曾。”陳澍猛地搖頭,又恍然大悟似地點了一下,“對哦,我再回後院找找!”說完,抬腳便要回那小院子再找。


    掌櫃見她當真回身,忙直起身來,伸手示意,嘴裏道:“——大俠不必找了!哎喲我的天,拿這劍穗來當的人也沒同我說這是有主之物啊……他當也獨獨當了這劍穗,沒當劍勒!甭管大俠尋的什麽劍,在小店這後院是找不到的。”


    陳澍停下腳步,似懂非懂:“沒當劍,那為何獨獨要當這劍穗?”


    她不等掌櫃答話,想了想,又補充道:“店家莫急,我隻是尋劍,不是來尋仇,我的劍是自己飛……自己丟了的,若是有人撿了,拿來當了劍穗或是整把劍,也是情理之中。我不會為難你的。”


    “哎呀,這位大俠,我這鋪子少說也開了一二十年了,哪裏會怕你一個小姑……一個大俠為難。”這掌櫃雙掌相握,邊搓手,邊躬身,訕笑道,“我實話同大俠講,尋常穗子怎麽入得了我眼?何況那個客官我還有印象,就隻當了這麽小小一顆劍穗。我也是見這編穗人手藝精湛,用的還是上好的絹絲編的,成色不錯,恐是什麽達官顯貴手裏流出來的好貨,就當賣個人情,才收下來的。”


    “你對那人還有印象?”一直噤聲的雲慎突然開口。


    陳澍便也被點醒了一樣,連問:“對呀,既然有印象,那可還記得他是什麽時候來當的?什麽樣的人?”


    掌櫃麵露難色,連搓手的動作也止住了,隻道:“這就……先不論在下記不記得,咱這是當鋪,行業規矩還是要的,怎麽好把旁的客人的消息胡亂說出去。”


    “哎呀!”陳澍上前一步,又停住,急得一跺腳,“我……我當真不是來尋仇的呀!”


    許是見她又有些口不擇言了,雲慎一隻手扶上門邊長櫃,徐徐接話。


    “這位掌櫃,你先前也聽她說了,她的劍是不慎遺失,並非是被偷盜,也就不存在什麽矛盾,或是仇怨。這姑娘尋人是為了尋劍,更無歹意。再者,這人既已當掉劍穗,或許根本就不是慣使劍的,指不定還等著物主找來呢。”


    饒是再油滑,麵對這一急一緩,一紅臉一白臉的二人,這掌櫃也有些頭大,當下便又轉回身去向雲慎道饒:


    “須知這並非是情不情願的問題,這一行的規矩也不是在下說定便能定下,說破就能破了,都是約定俗成,有原因有道理的。來當鋪當東西的,哪家不是有難處,有急用,有那些個難言之隱。今日你說並無歹意,明天他又來說隻為尋人,一來二去,哪日出了岔子,生了事端,什麽賠償道歉俱是小事,隻我這店還開不開的下去了?您說是不——”


    他說著,把頭抬起來,要同雲慎對視,卻硬生生地頓了一下。不知為何,那未出口的幾個字也突兀地消失在喉間。


    隻見兩人隔著那擠滿了雜物與賬本的木櫃,眼神相對。雲慎麵不改色,扶著長櫃的右手往裏一挪,思量一般地敲了敲指節,發出沉悶的兩聲響,才順著這掌櫃未盡的話接了下去:“您所言確實。不過此次實乃特例,這姑娘若非劍主,怎麽一眼識出這劍穗?店家若是不放心……那玉的價值想必你也了解,不如這樣,以玉為質,若是有人因此來找你的麻煩,你大可以將這活當的玉扣下,想必這姑娘也是甘願的。”


    這小小店鋪的另一頭,陳澍還在後門邊上杵著,一麵聽著雲慎的話,一麵不住地點頭,連道願意。


    “我……呃……”掌櫃終於側開頭,貌似有些意動地躲開雲慎的注視,磕磕絆絆道,“我也許真是……呃……記不大清了……”


    “沒事,隻要店家願意,那便好說。”雲慎笑著道,“這櫃台上還有好幾本賬本,我看店家方才也在上麵寫寫畫畫的,像是在記賬,不知是否每一筆都有記錄在冊呢?如是,隻消翻一下昨日的賬冊,就算不曾記住址,至少也應當能得知此人姓甚名誰,記起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對不對?”


    說話間,他的指節又在不經意間叩了叩櫃麵。


    掌櫃默了會,果真從層疊的賬冊中抽出來一本,比起旁的要新上三成,隻寫了十餘頁,翻兩下便翻到了,再一抖,嘩啦作響。


    “我看看,昨日的記錄在……”他慢悠悠地說,一麵說,一麵抬眼去看雲慎的眼色,“……在這裏,記著呢,昨日下午來典當的,當了一粒劍穗,這裏……換了些許碎銀……是酉時進的店——”


    “正是我丟劍之後!”陳澍吸了一口氣,直歎,“我昨日日昳時分丟的劍。您可記了他姓名?”


    “不、不曾。”掌櫃道。


    “那樣貌呢?可記起來些許麽?”


    “這人——”掌櫃合上了賬冊,又頓了頓,方道,“好像是蒙著麵,獨身一人來的,記得也不曾背著什麽劍……”


    眼見意外得來的線索似乎隻是張一戳就破的白紙,陳澍的嘴角不自覺地耷拉了下來,卻倒像是知道不能失落一樣,低下頭,和劍穗對視了一會,自我安慰地鼓了鼓腮幫子,才抬頭道:“那總能記得是男是女吧!”


    掌櫃的視線又不自覺地飄向了雲慎,隻是他仍舊除了一張平靜微笑的臉,什麽也沒看見。


    “這……”他道,“是男……女……是……哎呀,你這……我要是看出來了方才不就告訴你們了麽!”


    “也是。”陳澍仍不死心,“既然蒙著麵,也許是裹得太嚴實了,你看不出來也是情理之中。可聲音總能聽出來吧?”


    “聽不出來。唉,聲音沙啞,像是刻意偽裝過的。”


    “就算聲音聽不出男女老幼,這人總同店家交談過吧?”雲慎卻插話道,“如其不是丈林村人,總應有個來處,有個去處,可曾在話中提過什麽地點、方位沒有?”


    “有是有……”掌櫃的語氣聽起來愈發不確信,“他提過中原如今有什麽熱鬧事……問過能人異士,我提過點蒼關按例該辦幾個門派的大比了……”


    陳澍立刻便記住了這三個字,重複了一遍:“點蒼關?”


    道是點蒼關地處淯水西岸,地勢雖偏,這淯水卻是四通八達,這點蒼關的官老爺也是機敏,同那幾大門派坐下來商討一番,每五年辦一次大比。比武越辦越紅火,於是點蒼關也日漸成了武林中人常言的落腳之處,如今早不止一個小小關隘了。


    這人既如此問掌櫃,自然是有去點蒼關的意願。


    陳澍歡天喜地地同掌櫃道了謝,一隻腳都已踏出了當鋪,餘暉已然接上了無邊夜色,隱約能辨認出胴朦鄉道上又多添的幾道車轍印,晚風仍舊不知疲倦地撩起頭頂望子。


    雲慎比她先行一步,在不遠處回望,陳澍的腳步一頓,他便笑著歎了口氣。


    “你又想說什麽?”


    “……我的劍穗!它是在旁的賬冊上,定被死當了,我要把它買回來!”


    客人去而複返,甚至還有意願再買個東西,那掌櫃喜還來不及,一分抗拒也沒有,一番交談後捧著劍穗把陳澍好好地送出了門。雲慎還在原處等她,衝她點點頭,她又沒忍住炫耀地衝著他晃了晃手裏的劍穗。


    “劍穗找到了,也是喜事一樁。”雲慎淡淡道。


    陳澍道:“還好有你在。你怎麽這麽會吵架的?”


    “哈哈,姑娘折煞在下了。我這小小白衣,靠筆墨吃飯,不過會點嘴上功夫罷了。”


    陳澍不以為異,點點頭道:“也是,你畢竟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但話又說回來,你方才不覺得這人有些奇怪麽?”


    兩人一同踩著淺淺的影子往前走,也沒人提往哪去。


    “……這店家哪裏奇怪了?願聞其詳。”雲慎看了看她,道。


    “我倒不是說這掌櫃。這掌櫃雖然看著腦子不大好使的樣子,卻是實誠人。”陳澍侃侃而談,“我說的是那個典當劍穗的人,你沒看出來他很奇怪麽?”


    雲慎沒忍住一笑,旋即低下頭,斂了斂笑意。


    “姑娘眼睛尖,在下可是沒看出來呢。”


    “也不是我眼睛尖。”陳澍得意地自謙了一句,接著便翹著尾巴,快走了兩步,回頭一麵倒退一麵衝著雲慎洋洋灑灑道,“你想哈,這人蒙著麵,裹得那麽嚴實,連嗓音都顧上了,那麽大個人,把掌櫃騙得團團轉的,可是卻又在談話間透露出自己要去的地方。丈林村人雖少,這幾條街人可不少,要想不被認出來,他大可以出去改頭換麵,隨便再尋個人問。”


    雲慎深深看了她一眼,背手道:“確實奇怪。姑娘是怎麽想的?”


    “我覺得,我覺得哈,”陳澍豎起一根食指,道,“他一定是想要把我的劍還我,在等著我去找他,才故意問這一句!”


    第五章


    “客官,打尖還是住店?”


    “我不住我不住。”陳澍連連擺手,“你問問我身後這個‘客官’。”


    被當麵回絕,那店小二熱情卻絲毫不減,腳下不停地又往她身後湊去。


    “哎呀這位客官,一看您風塵仆仆,忙了一天了,小店上房有空,現備熱水,這個時辰入住還可以比白天少花些銀錢,您看——”


    “你看我是能住上房的樣子麽?”雲慎彈了彈袍上的灰塵,笑著問。


    “夜裏便宜,偶爾住一回享受享受,不礙事的。”店小二堆笑道,“若是實在手頭緊,我們也還剩著一個下房,樣樣都是比著上房來的,不過挨著馬廄,夜裏常有歇腳的、住店的,這聲響就有些惱人,故而價格要低上不少。”


    雲慎應下,扔給他些銀錢,又找了個小桌,撩袍坐下,自行倒了盞水,道:“先上兩道菜吧,有什麽上什麽,勞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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