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敬看完信,小心翼翼地擺回到齊王麵前,未置一言,心裏卻飛快地盤算不停。


    齊王經營二十多年,從最初一個籍籍無名的地方節度使開始,到如今也算是威震一方的雄王,然而,他的上限,仿佛也就如此了。


    他最大的遺憾,便是因了地理受限,始終隻能困於如今這一塊東海濱地。


    齊地之北,乃是河北,自古便為中原要地,爭奪激烈,他如今自是不能多想,拓展的最佳出路,在於南麵的江都揚州與吳越。彼地以富庶聞名,魚米豐沃,桑田遍布,巨商富甲天下,在前朝便為重要的課稅來源。


    齊王若能南下奪得江都與吳越,則實力必將大增。然而,如今那位鹽販出身的江都王陳士遜雖年歲不大,卻極不好對付,他的義妹白氏,江都白家商社的掌家之人,更也是裴世瑛的夫人。


    不過,阻止齊王南下經略的最大障礙,倒不是他懼怕陳士遜,而是他南下必經的徐州宿州之地,始終被孫榮以重兵牢牢占據。徐州自古為兵家要地,倚仗山勢與城外水路,易守難攻,齊王也曾數次發兵打過,皆無功而返。本已不抱希望了,沒想到如今孫榮為求聯合,竟主動將地讓出。這也便意味著,齊王往後經略南下,再不是遙不可及的空夢了。


    孫榮的這份禮物,不可謂不重,不可謂不投人所好。


    田敬心內已是難抑興奮,卻不敢表露半分,隻望向齊王。隻見他沉吟許久,赫然而怒,抄起信件上官讚的麵門拋砸,道:“大膽!我因賞識你的才學,方留用你至今,不想你竟吃裏扒外!這便罷了,你分明知曉,我崔裴兩家世代姻親,如今又在議婚,你還敢送來此信,挑撥離間,居心何在?”斥畢,他轉向田敬,命立刻殺掉此人。


    那幕僚慌忙叩首求饒,辯道:“不才深受齊王厚恩,無一日不是在想如何報答主上,怎敢藏有私心?一切所思,皆圖齊王之利而已。宇文縱蟄伏二十載,如今凶焰滔天,莫說青州獨木難支,便是孫榮,往後恐怕亦暫要避其鋒芒,破局之道,無非是趁著大戰剛過,宇文縱休養元氣之機,早結聯盟合力對抗而已。”


    “主上若取裴家兄弟,目下無實際所得不說,便是將來,助力恐怕也是有限。那裴世瑛又娶陳士遜義妹為妻,莫看如今陳士遜與他不和,但有那白氏從中調停,遲早二人必將言和,他怎可能助力主上將來的南拓遠策?主上若與孫榮聯盟,所得近在眼前不說,合力應對宇文縱,料那宇文縱一時也難逞凶。等度過當前難關,到了將來,不必長遠,五年十年便可,放眼天下,誰或又會是齊王可能的最大強敵?”


    屋內寂靜無聲。


    上官讚頓了一頓:“孫榮如今看似依舊勢傾天下,然而連年用兵,實則民困馬疲,日益空虛,更不用談此人凶暴無德,軍中亦頗多埋怨,勝勢之時,尚可維持,一旦連敗,必如山崩,用不了幾年,恐怕便如強弩之末了。”


    “裴家兄弟卻是不同,論祖上之威,論謀事之能,皆非一般人可比,如今他們又奪回太原府,勢頭正是如日方升。”


    “所謂禍患,當杜之於將漸,不可悔之於已成啊,主上!”


    他說完,深深叩首,俯額到地。


    片刻後,田敬覷一眼齊王,微咳一聲:“若照你之意,該當如何行事?”


    上官讚自地上起身,開門望過左右,盡皆無人,這才合門,返身低聲說道:“此事,召國使者也已獻策。主上不是要將愛女嫁與裴家二郎嗎?何妨促成此事,送嫁到一方便行事之地,於送嫁隊伍及四周設下周密埋伏。裴世瑛愛護兄弟,裴二逢如此人生大事,他必會領著家臣親臨主婚,待大婚之夜,趁其不備,來個釜底抽薪,將兄弟二人連同家臣全部除掉!”


    田敬捏了捏開始冒汗的掌心,遲疑一下,道:“如此行事,若是傳開,叫天下人知曉……”


    上官讚搖頭:“此事幹齊王何事?分明是宇文縱不甘齊王與裴家聯姻共同對抗於他,趁機偷襲所為。”


    “使者亦帶來孫榮之言,事成之後,他隻取河東。河西那些地方,暫便叫蠻夷自己爭鬥,料沒個三五年,爭不出勝負,中原也可得些安寧。主上你有徐州宿州為托,盡可以南下,一展宏圖,拿下江都吳越,日後兩家效仿齊周,東西分治,共同對付宇文縱,豈不兩全?”


    “此便是孫榮使者全部所言。不才深知主上,從無霸業之念,多年盡瘁事國,不過是不忍生靈塗炭,於這亂世盡力保得一地百姓安樂罷了。然而不才以為,似主上如此的仁愛之主,自三皇五帝起始,至今又有幾個?主上若能更進一步,才是對天下萬千黔首的最大恩賜!”


    “不才代青州萬千民眾,天下萬萬民眾,懇請主上,鄭重考慮!”


    上官讚說到最後,已是動情不已,涕淚俱下。


    齊王始終未發一聲。田敬暗示幕僚隨己退下。上官讚忙揩淚隨同,剩齊王獨個又在書房內坐了片刻,終於,他緩緩起身,走去拾起方被他投擲在地的信件,舉到案頭燭火之上,點燃,看著信箋在卷起的火舌裏漸化灰燼,齊王稍稍前推座前的案幾,隻見身後一麵靠牆的格架之後,露出來一道小門。他手執燭杖,走了進去,關閉小門,牆壁便又複合如初。


    原來牆壁之後,尚有一間隱秘的鬥室。室內陳設與外間大不相同。東牆懸掛一幅山河地理輿圖,對麵則是紫微垣星圖卷,圖上描繪紫微、太微、天市三垣,東西兩番如城牆環繞,其間,八敕、四輔、天悟等星座有序羅列。


    細看,竟是前朝末代宮廷天師況西陵的親筆手繪。此人是位不世出的天才,醫學術算,天文地理,堪輿相卜,乃至曾在宮廷風靡一時的幻術,無不精通,中年他奉召入宮,因精準預言日食,轟動一時,天下無人不知其名。此卷留有宮廷印鑒,想是他入宮之後所繪,乃大內藏物,長安被毀後,也不知落入誰手,又如何輾轉,最後到了此處,成為了齊王崔昆的心頭之寶。


    齊王將燭杖放在案頭之上,先行至一處置有水盆的角落,仔細淨手焚香過後,來到輿圖之前,站望片刻,又轉到星圖前,伸手,緩緩撫過那因年頭長久而微微泛黃的紙麵,手指最後遊移到那紫微宮上,摩挲片刻,接著,他朝向了設在南牆前的一麵屏風。


    屏風素麵木座,看去極是普通,隱隱約約,隻見屏後似乎矗著一尊高大的威嚴人形。


    齊王便如此隔著屏風,落目於那道人形之上,出神良久,他踱步繞過屏風,來到了其後,那裏一道木架,架上豎掛衣物,冕冠、玄衣、纁裳、大帶、蔽膝,連同素紗中單、赤舄等,無一不齊。


    竟是整齊一套繡有日月星龍十二紋章的天子禮服。原來方才映透在屏風上的那道朦朧人形,便是衣影。


    齊王停在冕服的前方,久久凝望,神情漸漸癡迷,猶如對麵是他思慕許久的一位心愛的女子,目內放出了無比溫柔的光。


    他開始朝冕服恭肅下跪,行三叩九拜大禮,將要完畢之際,忽然,身影頓了一下,接著,也未從地上起身,隻手足並用,慢慢地爬向那一套冕服,到了近前,無聲無息地探手,突然,將那一片刺繡織藻黻紋的裳角猛然一把掀起。


    冕服之後,陡然發出一道尖叫之聲,一團身影連滾帶爬,不住地往後退去。


    齊王神色緊繃,手緊跟著一把抽出冕服腰帶上懸的佩劍,自地上一躍而起,一步搶到衣後,赫然看見一人退縮在角落。


    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女兒崔蕙娘。


    崔蕙娘的神色極度驚恐,麵容更是白得不見半分血色了,整個人瑟瑟發抖。


    “是你?”


    齊王立在女兒身前,難掩訝色,攥劍的手終於緩緩放落,然而目光依舊陰鷙無比。


    他的眼皮抽搐,雙目盯著腳下的女兒,寒聲道:“你怎會在此處?”


    “你都聽見了甚?”


    今日之事,崔蕙娘自然不是有意為之。


    太平寺意外之後,她被匆匆接了回來,在度過一段滿是煎熬和愧疚的日子後,總算前些時日傳來了好消息,代她受罪的霓裳安全歸來。


    她極想過去探望,然而,數次皆是無果,被瑟瑟娘子以各種借口婉拒。她便明白,應是長公主不再允許她與阿姐往來,隻得作罷。如此難過數日後,又得知裴家的二郎君抵達青州。


    憧憬了許久的未來夫郎終於到來了,起初,她自是如同世上所有的懷春少女一樣,心如鹿撞,暗懷期許。然而,事情似乎並未如她預想那樣發展,她得不到議婚的消息,忍不住向乳母旁敲側擊地打聽。乳母隻滿口誇裴家二郎如何俊美,如何翩翩風度,卻半句也不提婚事進展。


    崔蕙娘不諳世事,然而也非蠢笨之人,乳母這般躲閃,敏感的她在心中有所感知。今日哭了半日,終於下定決心,不可勉強別人。她知父親幾乎每晚都會獨自在書房內停留,便在天黑後來到了此處,想尋父親說清楚,裴家的兒郎若是無意於自己,那就不必再議親,免得自取其辱。


    齊王的這間書房,連同外間庭院,向來是個禁地,每日隻許仆從在早間的固定時間入內打掃,除此之外,家仆等人未得召喚,一概不許擅入,這個規矩,上下皆知,從無人膽敢打破。


    崔蕙娘卻是不同。


    齊王從前對這唯一的女兒,也頗多憐愛,她那件稀世的吉光裘,便是齊王所贈。雖然近年,齊王因軍國大事纏身,漸漸對女兒有所疏忽,但蕙娘在仿徨失落之餘,心中始終仍將父親視為最為親近之人。


    她悄然入內,天黑也懶怠點燈,隻縮坐在父親慣坐的位置上,回憶起幼年自己被他抱來這裏坐他膝中的情景,倍感傷神。後來夜深,久等始終不見父親歸來,便想先回,等明日再來。不想因了眼前昏暗,起身之前,不慎撞到前方案幾。


    案幾頗有分量,按說她這一撞,不至於挪位,然而疼痛過後,她發現身後格架的牆上竟露出一道小門,好奇驅使之下,燃起燭台走進,看到了牆後的另個乾坤。


    便在她萬分吃驚手足無措之際,庭院外隱隱起了一陣步履之聲。應是父親來了。她下意識地明白,父親絕不容許有人發現這麵門後的秘密,包括她在內。當時情景太過倉促,也不容她多想,她迅速恢複案幾,熄火,隨即躲藏在了小門之後,期盼父親不要發現,等他走了,她再離去,便當什麽也沒看見。


    她卻沒有想到,接下來,隔著一堵小門,叫她聽到了這個世界上最為殘酷和陰險的一段對話。不止如此,連她自己,也成為計劃當中的一環。


    此一刻,她更是被方才躲在龍袍後時看到的父親的詭異模樣給嚇得魂飛魄散。


    她睜大眼,癱坐在角落,恐懼地望著麵前這個陌生得她仿佛根本便不認識的父親,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次日,在準備充分過後,裴曾更換新衣,求見齊王,談及了此前一直懸而未決的兩家議婚之事。


    齊王滿麵愁容,告訴他一個不好的消息。


    他的愛女蕙娘昨夜染上急症,危在旦夕,齊王牽掛不已,昨夜一夜未眠,暫時無心議婚,請他先行回往驛館歇息,等蕙娘身體好轉,再議此事。


    裴曾聞言,意外不已。


    難怪齊王今早麵色憔悴,眼底布滿血絲,與平常的模樣大相徑庭。他忙應允,再詢問幾句蕙娘的情況,得知齊王已請來了最好的名醫在為女兒診治,方略略放了些心,又請齊王自己也務必多加保重。


    婚事是隻能暫時掛起了,但願崔家女兒能早日康複。


    主家出了如此意外的煩心之事,裴曾自也不會再多煩擾,再次安慰齊王一番,在齊王的感激道謝聲中起了身,告退先行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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