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寺在城外西山,乃崔府所供,每月隻在初一十五兩日允民眾入內拜佛上香,其餘日子,山門皆不開放。


    今日是禪寺閉門日。崔重晏隱在山門附近的一條僻靜小道旁,候到日近黃昏,依然不見齊王夫人現身。白天除幾名僧仆出來打掃山門,其餘時間山門始終緊閉。


    夕陽斜照著不遠之外那通往山門的寂靜的石階道上,耳畔也漸漸響起山鳥歸林的聒噪之聲。


    心知齊王夫人今日是不會來了。他邁步自隱身處走出,下山歸城,卻見對麵的山階道中立著一人。正是三日前叫自己來此的齊王夫人義女瑟瑟。


    他壓下心內遭了戲弄的不快之感,正待到她麵前盤問何意,卻見她抬手,笑吟吟地朝著夕陽方向一指。循她指點,他迎著夕照微眯眼。在距他一箭之外的一座側峰頂上,看到了一道夕陽勾勒出的隱約的女子廓影。


    齊王夫人擇的會麵之地,叫他頗覺意外。但再思忖,又無可厚非。寺內再清淨,也難免隔牆有耳。若是齊王夫人今日邀約的目的確實如他所料,那麽擇在彼處,三麵懸空,倒確實不必擔心附近匿人。


    崔重晏收目,循著一條上盤的羊腸小道疾步而行,未到峰頂,遠遠便見夫人頭戴冪籬,背對自己,麵向著峰頂懸崖盡頭處的夕陽而立。


    時令入冬,山頂荒煙蔓草,樹木蕭疏,晚來疾勁的山風吹得她裙裾鼓蕩,顯得那段身影比平日纖秀了不少,更似山巔畔的一段孤枝弱柳,隨時便將被風折斷,看得崔重晏也不禁為她捏一把汗,恐她失足跌落懸崖。


    正待出聲提醒,夫人應也聽到了身後那來自他的靴履響聲,轉過了身,接著,她抬臂,向他緩緩掀起麵絹。


    麵絹之後,是張少女的麵靨。


    竟是那酌春公主李霓裳!


    崔重晏做夢也不曾想,會見如此一幕。


    今日經曆,實是一波三折。饒是他向來心機深沉麵如平湖,此刻亦是目瞪口呆,一時反應不過來。


    愣怔間,一陣狂烈大風卷過峰頂,附近山木簌簌,枯枝紛紛斷折。他頃刻醒神,疾奔到她近前,抬腕便將她人拉進來幾步。


    她似感意外,隨即應便明白了他的用意,頰靨展露笑意,向他點了點頭。


    崔重晏此時方意識手掌仍緊緊抓握她一隻手腕,倉促地撒開手指,人也後退幾步,定了定神,抬起雙臂,行一道揖禮:“方才多有冒犯。公主恕罪。”


    她再次微笑,搖了搖頭。接著,二人似各自懷有心事,一時相對而立,皆是不動。片刻,崔重晏恢複了鎮定,此時他也終於開口,問出心中疑慮。


    “但不知公主今日喚我來此,所為是何?”


    她一臂微動。他落目,這才看到,她一隻方才被衣袖掩住的手中,一直握著一隻匣。


    她舉了臂,將匣托送到他的眼前。


    崔重晏怎不識得此物?這隻金平脫匣,分明便是幾日前崔栩托瑟瑟轉交進去的討她歡心的禮物。


    她的雙眸始終望著他,一眨不眨。就在崔重晏狐疑之際,她倏地揚臂,那金平脫匣便被拋向了她身側的懸崖。


    崔重晏醒神,搶到崖前俯首望下,隻見金平脫匣筆直墜落,展眼便掉入崖下一叢雜生的荒木叢裏,消失不見。


    他壓下內心那倍添的迷惑,慢慢轉頭,望向女郎道:“恕崔某愚鈍,請公主明示。”


    她不應。自然,她是不能應他的。隻示意他伸來一手。


    他遵她心意,向她伸去了一隻手掌。


    她舉起臂,自鬢間拔出一支簪子,在他依舊不解的注目中,簪尖點觸在了他攤開的掌心之上,輕輕一劃。


    伴著掌心隨之傳來的一道隱癢之感,他亦領悟了。當即凝神感受。


    她徐徐劃簪,一筆一劃,力道不輕也不重,簪尖最後輕輕一點,如蛺蝶采蜜畢,飛離他的掌心,隨即便再次舉臂,將簪插回鬢中,結束了與他進行的這一段無聲的對話。


    她的回答極為簡短,然而他的心房,卻因這片刻前落在他掌心上的寥寥四字起了變化,突突地跳。


    一時間,他甚至疑心,是自己誤認了,乃至下意識又望一眼掌心。


    他的掌心裏空無一物,印記全無,連片刻前那宛如蟲蟻爬過輕搔著他的奇異之感,也消散無蹤。


    帶著最後的幾分不確信,他抬目,便對上了她的一雙靜眸。


    她在看他。


    刹那間,崔重晏確信了。


    “敢要我否?”


    她一字一句,如此問他。


    山風在耳邊呼呼狂吹。崔重晏宛若入定,一動未動。


    他在很早之前,便感覺到了來自齊王夫人,或者說,前朝長臨長公主的若有似無的拉攏。不久前受她請托前去接人,倘若說,在接到公主之前,他尚不敢十分確定長公主如此安排的用意,那麽,在見麵的一刻,他便不再懷疑了。


    他承認,在見到這位前朝末代公主的第一麵起,他便心動了。如此的心動之感,此前是他從未有過的。他也知公主回來,必是為嫁崔栩,此為他義父齊王崔昆的目的。同樣,對於三天前瑟瑟在他麵前表演的那一場有意無意似的言語機鋒的目的,他亦是了然。


    他自然感到了失落。此為難免。然而,與他的過去相比,此種失落實是過於輕飄,無足輕重。


    崔昆早年尚未發跡時,常以出身抬顯地位,以此積聚人望。如今的天下人談及齊王崔昆,更是將他等同於清河崔氏。


    其實崔重晏一族,方是清河崔氏內最為嫡正的門宗,自上古季子以來,曆東周、強漢,世代公卿,人傑輩出,傳承至今。


    他三歲識字,四歲誦文,一度被家族認為是崔家久未出現的麒麟子,被寄予厚望。倘若不是隨後降臨的末代黑暗,他的人生軌跡,幾乎在他出生之後便已定下。雖然李氏朝廷在覆亡前的幾十年間便已風雨飄搖,百餘年前世宗成宗兩朝的中興之盛,在後人看來,更像是君主憑借個人之力在強扭天命,當這兩位君主死後,帝國便又回到它走向衰亡的道路之上,不過,這對清河崔氏原本並無多大影響。


    在李氏稱帝立國前,清河崔氏便已存在千年,是公認的天下第一高門,北方第一豪族。皇帝會改姓,而崔氏必將一直傳承。他們是超脫於王朝的存在,向來如此。


    崔重晏的此種清貴,在二十年前,遭徹底打碎,被踩入了泥塵。那一年他五歲。整個家族成為了李朝的陪葬,剩他一人獨存。


    不必多談這二十年間,他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日。


    曾經因為高貴榮華與生俱來,唾手可得,所以在他眼中,此物一文不值。


    也是深知今日一切無人可倚,所以,他更為審慎,心也變得極為冷酷,乃至殘暴。他可以眼也不眨地下令屠殺敵手滿門,即便三歲小兒,也無法令他產生絲毫的憐憫之情。生在如此一個上下瘋狂的亂世,人命本就賤如螻蟻。


    他的義父齊王,則沉醉於在世人麵前扮演前朝孤忠的角色,或許時日久了,連他自己也開始信以為真了,不知到底哪日,他將扯下麵具,恢複他身為一名政治投機者的本色。且這兩年,對他的防範,亦是益增,雖這防範,至今仍以溫情脈脈的外衣掩蓋,但以他的洞察之力,豈會無知無覺。


    齊王防範於他,他亦不怪。如此一個強權當道的亂世,多少今日的稱王稱霸者,昔日都是借著兵變取代上司而上的位,當今召帝孫榮,便是一個活生生的範例。齊王若真對他毫無防範,也不可能做成今日一方霸主。


    事實上,他也已做好與齊王決裂的準備了。隻是,在等一個恰當的最有利於他的時機。至於那時機,是叫二人體麵地結束曾經的父子關係,還是兵戈相見,你死我活,便看上天之意。


    亂世沒有恩義。所有恩義,皆是互有用處。


    所以,如今前朝這位長公主能拋給他的籌碼,即便加上那位惹人心動的公主,也不足以令他願意冒險,與他們貿然綁在一起。


    他還有無數的事要做。複仇、擁有更為強悍的一支兵馬、掌握更高的權力。崔氏曾經的榮耀,在他這一代覆滅,也要在他這一代得以重生,甚至,可以是過去一千多年以來從未曾有過的榮耀。在他看來,前朝旗幟如同一柄雙刃之劍,或許確實有些用處,但與此同時,也可能是一口深淵,一著不慎,岸上之人便會被溺死的水鬼拉下,反而不如自己一身輕鬆。


    不止如此,崔氏子弟與生俱來的骨子裏的清高,也叫他不願如崔昆一般,借這些遺老遺少鼓張旗幟。


    他隻信奉實力。在強大的兵馬麵前,一切都將摧枯拉朽,不堪一擊。


    今日他之所以來此赴約,不過是為拒絕那位前朝的長公主,好叫她對自己徹底死心,往後勿再如此試探。


    他不是她可以拉攏的人。


    然而,一切皆是脫離了他的計劃。


    從看到轉麵之人是她的那一刻開始,巨大的驚奇之下,衝擊接踵而至。


    在她於他掌心寫下那四字的一刻起,衝擊抵達頂峰。而他也明白了過來。


    他可以拒絕她的姑母。


    他無法拒絕此刻麵前這位正在等待自己回答的公主,李家的公主。


    她竟問他,敢不敢要她。


    他崔重晏,怎可能不敢?


    崔重晏緊緊盯著對麵這女郎,向她緩緩跪落。


    她微俯麵,與跪於身前的男子對望片刻,微微一笑,示意他起身。


    此為今日她第三次對他笑。笑完,神情又恢複平靜,無大喜,亦無大悲。


    她放下了麵絹,在他的凝目之下,舉臂從容地整理好被風吹亂的鬢發,隨即丟下他,邁步獨自朝著山下走去。


    崔重晏望著前方這道沐在夕陽裏的漸漸遠去的纖影,驀地說道:“等等!”


    她停步,略不解地轉麵看他。


    崔重晏走到她的身畔,抬掌自她發間抽出方才那一支曾於他掌心劃字的簪子。


    “你先回吧。我不會叫你嫁崔栩的。”


    崔重晏將方抽出的簪子納入衣懷之內,向她柔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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