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潯白蹲下身查看患者,那人掙紮著起身,嘴裏發出微弱的□□:“救我……”


    昭昭站在謝潯白身後,目光不忍地從瘦脫了相的患者身上轉開,開始打量起後堂裏的一切。


    死去的人被拖到角落的幹草堆裏,不多時便騰起一道黑煙。


    另一頭,為患者煎藥的兩個小姑娘看著年齡都不算大,頭上包著藍布巾,手腳麻利地抓藥端藥。


    “這位大爺是最早一批得病的,都病得起不來身了,全靠意誌撐到這個時候,章大夫說他活不過今晚了。”年齡稍大些的姑娘端著藥走過來,神色悲戚,“你們是新來的吧,何苦呢?來這裏的人,都沒想過能活著出去。”


    謝潯白沒有搭理她,他端過藥碗辨認裏頭的藥材,卻什麽也沒說。


    昭昭見狀便問那位姑娘:“那你呢,你為什麽在這裏?”


    姑娘一頓,揚起下巴朝年齡稍小些的姑娘努了努嘴:“我妹妹,三天前她感染了時疫,她膽子小,我不放心,就跟過來了。”


    昭昭不說話了。


    那姑娘又衝謝潯白道:“老人家,您別看了,這藥不是救命的藥,這才第七天,章大夫熬白了頭,也還沒有找到治療時疫的藥方。”


    謝潯白問道:“這麽多患者,人人都有藥麽?”


    “當然!”


    “既不是救命的藥,藥鋪的藥材豈能經得起這般揮霍?”


    “這我就不清楚了,”姑娘道,“不過,王府每天都有馬車過來,會送一些吃食,藥材這些應該也是一並送來的。我們的王愛民如子,章大夫的醫術也是全城最好的,我們一定不會有事的!”


    謝潯白和昭昭對視了一眼。


    姑娘端著藥碗離開,昭昭悄聲問謝潯白:“怎麽了,有什麽不對嗎?”


    謝潯白搖了搖頭:“的確不是治療時疫的藥方。”


    昭昭環顧了一圈,將謝潯白拉倒角落裏,低聲道:“謝潯白,你有沒有發現一件事。”


    “什麽?”


    “我們一路走來,好像沒怎麽見到年輕力壯的男人,就連街邊救濟的帳篷裏,也鮮少有男人的身影。”昭昭謹慎道,“就譬如說,一家人,但是隻有母女,不見父子。這裏也是,要麽是老人,要麽是婦孺,青壯都去哪了?”


    謝潯白神色一頓。


    昭昭不安地歎了口氣:“我聽經常外出曆練師兄師姐說,凡界若是有什麽地方青壯比婦孺少一大截,那一定是出事了。要麽是打仗,要麽是有妖鬼作亂。”


    “但城中並無妖氣。”


    “嗯,”昭昭點頭,“凡界太平,也無戰事。”


    她蹲下身怏怏道:“毫無頭緒,不知道大師兄和二師姐那邊怎麽樣了。”


    【作者有話說】


    昭昭可聰明啦!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今天會加更一章,應該在下午三點~


    第34章 私宴


    ◎但願青州無事◎


    勞昭昭牽掛, 虞念嬌和宋濤恩過得比他倆舒坦一些。


    他們禦劍入城後直奔青州王府,同門童道明身份後,便被青州王客氣有禮地請進府中。


    比起外頭的愁雲慘淡, 青州王府倒是平靜無瀾。青州王待他們極為殷勤,花廳裏新奉上的茶還沒沾唇, 青州王便已經大步流星地趕來。


    虞念嬌冷眼看著尚未落座便滿麵春風開始寒暄的男人, 蹙了蹙眉。她不常在凡界行走,並不了解眼前這位青州王,他生得極為年輕,瞧著似乎隻有三十出頭, 模樣一團和氣,一見他們便笑:“兩位劍仙大駕光臨,實在是蓬蓽生輝!”


    虞念嬌不喜有人套近乎, 便垂眸不說話。


    宋濤恩瞥了她一眼,極為自然地同青州王客氣道:“王爺言重了,在下和師妹並非什麽劍仙,不過要是與人有約, 要在此會麵,又見城中時疫橫行, 故而鬥膽前來拜訪。”


    提及城中疫病, 青州王眉宇染上憂慮, 他歎了口氣:“讓劍仙見笑了, 前些時日青州水患, 還沒來得及休整, 便又趕上時疫, 實在是……”


    “罷了, 不說這些。”青州王擺了擺手, 重新笑起來,“難得有劍仙光臨,本王已吩咐管家設宴,兩位劍仙定要賞臉!”


    “如此,便謝過王爺了。”


    茶過三巡,青州王尋了個由頭匆匆離去,丫鬟引著虞念嬌和宋濤恩前往僻靜的小院歇息。


    日頭尚未西斜,虞念嬌飛身落在屋頂。青州王府極大,假山與長廊靈巧秀致,重重掩映,奴仆們訓練有素地來回奔忙,為今夜的接風宴做準備。


    “青州王是異性藩王,凡界帝王看重他,將青州劃給他做封地,青州離京城山高水遠,他在此處與土皇帝無異。”宋濤恩站在她身後說道,“但青州王深得民心,適才與他談天,似乎比傳言中還要麵善。”


    虞念嬌嗤笑:“他是什麽樣的人,現在下定論還為時尚早,他最好沒鬼。”


    宋濤恩笑著搖了搖頭。


    自從仙門大比之後,二師妹就跟火藥桶似的,誰點炸誰——也就對昭昭溫柔些。


    兩人各自尋了個舒適位置打坐修煉,直至夜幕降臨,王府的老管家前來請他們赴宴。


    宴是私宴,席上隻有青州王夫婦和宋濤恩、虞念嬌二人。


    青州王生怕凡界的歌舞攪擾修仙人的清淨,沒有請歌女和舞姬助興,隻讓琴師在屏風後撫琴。


    丫鬟陸續將菜品端上桌,最後一道湯熬煮得頗有些功夫,甫一放上桌案便有濃醇的香味撲鼻。


    “這是?”宋濤恩看著丫鬟盛到小盞裏的濃湯,奶白色,上頭飄著蔥花點綴,勾得人食指大動。


    青州王笑道:“劍仙好眼光呐,一眼便瞧出這道菜並非凡品。”


    “哎,”青州王歎了口氣,將湯碗放在手邊,“本王老啦,身子大不如前,家中兒女都勸本王莫要諱疾忌醫,但本王素來不喜喝藥。還是本王那小女兒有心,引薦了一位藥膳廚子,據說他曾在仙山掌過勺,做的藥膳清淡可口,最最要緊的是,沒有藥材的苦味。”


    “喏,就是這道,據說可健脾胃,還請劍仙一試。”


    虞念嬌覷著宋濤恩舀湯送入口中,也不顧青州王殷切的眼神,她用湯匙撥弄著小盞裏的湯,微笑著說道:“我們沾了王爺的光,隻是我不沾葷腥,要拂王爺美意了。”


    青州王倒也沒有失望,極為大度地擺手道:“無妨,劍仙修行要緊。”


    虞念嬌鬆開捏湯匙的手,狀似無意地問道:“不知這湯用的是什麽藥材,竟當真一點藥味也沒有?我家小師妹也不愛吃藥,若有幸能從王爺的廚子這邊學上兩招,我便不必頭疼了。”


    青州王麵上笑意一頓,可惜道:“本王這位大廚脾氣怪得很,來時孤身一人,沒個學徒,到本王府上數載,也從不叫人打下手,一天隻管悶頭做一道菜,至今無人知道他是如何掌勺的。”


    “是我唐突。”虞念嬌歉然。


    從接風宴上回到小院,宋濤恩傳音入密:“師妹似乎對青州王極有戒心?”


    虞念嬌莫名:“青州如今局勢並不明朗,我多疑一些有什麽不對嗎?”


    宋濤恩歎了口氣:“多疑是好,但若打草驚蛇就不好了。”


    “少來,”虞念嬌斂眸,“查青州水患,為何不從長右消失的山林查起?直奔青州王府,大師兄目的為何呢?”


    宋濤恩不假思索:“長右已然消失在山林,蹤跡難尋。傳言長右有靈,我很難相信一隻長右會無緣無故跑到青州山林作亂,若要查,就隻能先查青州王。”


    虞念嬌掐斷傳音入密的通道,不再與他多言。


    ——但願青州當真無事,長右的出沒也隻是一個意外,否則這般風平浪靜的表象下,不知該有多少暗流湧動。


    *


    明月高懸,青州城長街寂寂,救濟帳篷裏,流離失所的災民早已睡去,但藥鋪後堂裏苦痛的□□還在繼續。


    昭昭給一個七八歲的大的男孩喂完藥,又替他掖好被角,方回到謝潯白身邊。


    謝潯白還是白日裏那副喬裝過後的模樣,道骨仙風極容易取信於人,為時疫焦頭爛額的章大夫很快便和他開始融洽地商討藥方。


    謝潯白沒時間和她玩,昭昭蹲在一旁看他們翻了半天醫書,覺得實在無聊,於是便蹭到煎藥的那兩個姑娘身邊。


    夜裏風有些涼,兩姐妹裹著一件棉衣取暖。妹妹困得上下眼皮子打架,見了昭昭卻精神起來,半張臉藏在棉衣裏,怯生生地問昭昭:“你家師父真的可以找到救命的藥方嗎?”


    昭昭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隻輕輕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他來這裏就是為了寫藥方,要是寫不出來,他就會和你們一樣。”


    小姑娘瞪大眼睛:“不行不行,謝大夫是好人,他不能跟我們一樣。”


    昭昭彎眸笑起來:“我師父可惜命啦,一定不會有事的。”


    昭昭又哄了小姑娘兩句,等她徹底睡熟了,方謹慎地打量了周圍一圈,湊到姐姐身旁壓低聲音,正色道:“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姑娘對昭昭的印象極好,聞言,遲疑片刻後便慎重地點了點頭。


    昭昭斟酌了片刻,還是決定拐彎抹角一些。


    “你白日裏說你不放心你妹妹,所以就跟過來了,那你們的家人呢?你爹娘不擔心你嗎?”


    姑娘嘴唇動了動,苦笑了一下:“阿娘不會擔心我的,自從她生了五弟,我們四姐妹就不重要了。要不是妹妹染了時疫,阿娘會將我們姐妹倆賣了換錢,給五弟添些米糊飽肚。”


    “阿爹……阿爹已經兩年沒有回家了,他不會知道這件事的。”


    昭昭抿唇。


    她曾聽聞民間有“重男輕女”一說,也不知是從什麽時候流傳下來的觀念,婦人嫁作□□,便會被逼迫著生孩子,直到生出男孩才罷休。若生不出男孩,是要被恥笑一輩子的。


    但男孩和女孩,都是母親辛苦懷胎十月才呱呱墜地,昭昭隻聽說過丈夫和公婆待男孩如親子、待女孩如仇人,卻從未聽說過親生母親也會因為更偏向男孩而作賤女孩。


    昭昭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能笨拙地伸手拍了拍姑娘的肩膀:“那你阿爹去了哪裏,為何兩年都不歸家?”


    提及父親,姑娘臉上有了一絲驕傲的神采:“我阿爹可厲害了!他是我們十裏八鄉最會抓蛇的,兩年前王爺重金聘請他去王府當差,足足十兩銀子呢!阿娘才剛生完五弟,很需要錢,我阿爹就去了。雖然他兩年都沒有回家,但他每個月都會給我們寫信。”


    姑娘從懷中掏出一張破爛的信紙,小心翼翼地展給昭昭看:“喏,我阿爹寫的每一封信我都有留著的,但是都被洪水泡爛了,這封被我貼身藏著,這才保留下來。”


    光線昏暗,信紙上被洪水浸泡過的字跡更加模糊不清,昭昭揣著手伸長脖子看了看,遲疑道:“這個紙好像很好的樣子。”


    “阿爹在給王府當差,王府裏用的東西當然是最好的呀!”


    有道理。


    昭昭點頭:“城裏出了這麽大的事情,你阿爹一定很快就會回來的。”


    姑娘重新將信紙收好,低頭靦腆地笑了笑:“阿爹要是忙,不用回來也可以的,我會照顧好阿娘和弟弟妹妹的。”


    昭昭蹲著身子向前挪了兩步,又小聲問道:“那——跟你爹一樣被王府重金聘走的人多嗎?”


    “多,怎麽不多?”姑娘道,“就兩個月前,王府還來了人,說王嬸的男人和兩個兒子打獵打得好,足足給了五十兩,把人請走了。”


    “這麽多?”昭昭驚異。


    “對啊,王府來的大人說王嬸一個婦道人家,家裏沒了男人不好過活,所以給的多。”


    “那王府是什麽時候開始重金聘人的?”


    “也就……”姑娘思索了一下,“三四年前吧,我記得我阿爹是第四批走的,當時給的銀錢不多,後來才越給越多的。很多家裏有兒子的,聽說有這樣的好差事,都去王府求著收留呢。不過王府的大人說一時半會用不著那麽多人,就把人都趕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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