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極,陰霾而刺骨的空氣被風擦出了一陣一陣的轟鳴聲,像是太陽一般的刺。在這冰雪的海洋裏,一排排巨大的艦船,像是移動的雕塑。在冰山之上,可以看見矗立在甲板上瞭望的人群,人群裏一定會有瓦格納。是的,南極的冰雪已是他的朋友了,接下來的日子輪到另外一個叫查爾斯的人被這片冰川去熟悉了。


    有關瓦格納的故事要從他的夢開始,在他兒時,他時常會夢見一群同他一樣的長相,一樣的身子,一樣的言語的一群小人們,他們生活在瓦格納的世界裏,但是他們生活在方寸之間。細微之處,他們有著自己的王國。隻是方寸之間,肉眼難測。能夠浸泡在這樣幻想般的夢境裏是他最大的歡樂。


    轉眼,他已經五十歲了,他成了一個沒有家庭,沒有朋友的窮人,他的胡子多得讓他低不下頭去,他唯一的同伴是一架電子顯微鏡。他生命中的一切就是在早上八點鍾摁下那象征著啟動的按鈕,晚上九點將那個按鈕熄滅。這期間啊,他的耳朵就一頭紮進了機械的嗡嗡聲中,他的筆也沒有停歇的意思,一直都在畫一幅幅千篇一律的圖像。方寸之間,本無物,瓦格納的想法是我所聽過的最離奇的童年幻想了。可是,在他年過半百後發生的一件事讓瓦格納明白了,他曾經使用他的青春走了一條背離他童年指示的路。


    留著邋遢胡須的探險家萊曼,曾在一本備受國際關注的科學雜誌上發表了一篇冗長的文章,大致是對自己從南極帶回的企鵝樣本的研究,而吸引瓦格納注意的是一張企鵝肺葉的x光片,在企鵝的肺裏有綠豆大小的黏塊,它擁有一顆明亮的眼睛和一根細長的毛發。在靜止的圖片裏,瓦格納似乎已經感受到了它像遊魚一樣擺動著自己的尾巴。


    起初,瓦格納懷疑這是一隻青肉蟲,隨著洋流漂到了南極,被企鵝吸入肺中。可當他與萊曼取得聯係後,他完整地看清企鵝肺裏那段錄像,他沒有做夢,那可不是青肉蟲,是來自方寸之間的生物,一個從古至今都未被普通攝影儀記錄過的生物,那是一種變異的肺炎支原體,變異到了青蟲的大小。這個攝影儀中的支原體與他那台高精度顯微鏡下的支原體沒有任何的差別。就這樣,這個世界上最小的細胞生物被一種神秘的力量以天文數字的大小放大了。看見這個奇觀後,五十歲的瓦格納望向天空,他的身體仿佛感知到了在遙遠的南極藏有某種人類的科學從未覺察到的力量,讓他的那個孤獨又落寞的生命重新拾起了一種迸發的激情。


    五年以後,瓦格納在他浩如煙海的論文裏追尋著的各種論證假設與論證,預言了在南極地區存在著超自然的力量,可以將極少量的納米物質變得肉眼可見。在他撕心裂肺的請求下,國家終於也批準了他可以遠赴南極進行實地的考察。而在各個媒體的報道下瓦格納的預言逐漸地變成了那個年代青年人的信仰。幾個月後,瓦格納帶領了十人的科考團站在艦船之上瞭望著那片潔白,神聖的土地,他們不懼怕那刺骨的寒風,佇立在那最冰冷的塵世之中。他們願意為了那個神聖的答案付出青春生命的花朵。凝望著無垠的雪山,瓦格納總會摘下他腦袋上的帽子,用舌頭將他那幹燥的嘴唇舔個水濕,向著南極的聖土大喊“for science!”這仿佛是在祭祀一位象征著南極的精靈。緊接著,所有人都會同他一樣,摘下他們腦袋上的帽子,大喊“for science”,這句“for science”回蕩在南極的一座座冰雪山麓之間,讓南極知道了,它的老朋友就快要抵達它的懷抱了。


    南極的上帝或許也愛青年才俊,他用另一種方式將兩個年僅二十歲的才俊扣留在了那片聖潔的土地裏。


    瓦格納的一無所獲本就足夠挑戰政府的底線了,再加上他那在南極惡劣的天氣中犧牲的盟友。(他們在一場暴風雨中沒有聽從考察隊的指令,一味地探險,最終杳無音訊。)這個項目最終會遭受政府的反對和人類的譴責。瓦格納凝望著那片白色的荒原,雪厚得足以吞沒一個人。他知道,那個給他信仰的東西是一團虛幻的夢。


    返回科考站,瓦格納在他的學生查爾斯的麵前,對著北方的大地長跪不起。他的長跪祭奠的是守護著南極的聖靈,他的長跪祭奠的是一種偉大力量的繼承。他說:“我本是空殼,這個信念充實了我的肉體,而我的戰友將屍骨給了這個信念,我便不再指望我的苟活。”


    五十年後,七十五歲的查爾斯先生念著同樣的話在中國病逝,全世界給了他最沉痛的哀悼。為他哀悼的人本應該有我,但因為科研事務的纏身要我無法為他送行。然而,在三個星期後,我已不再會有纏身的科研事務了,隨之一起消失的是我向查爾斯先生表示哀悼的資格。


    查爾斯先生是個偉岸的科學家,我卻滿身都是要命的愚蠢。我起初對於實驗室的工作滿懷一腔的熱忱,之後我才明白,我要做的一切僅僅就是花兩百多個小時守在計算機旁,觀測波形,觀測數據,誤差分析,方程擬合。我恨透了乏味的一切。這時我明白了實驗室不是神聖的地方,是最惡心的,是最有可能埋葬我的地方。我轉而愛上了手機裏邊親女人的嘴,邊捏女人胸和屁股,邊偽裝勤奮與高尚,邊挑撥粉絲戰爭的職業。


    我的助手選修過數據庫與軟件開發,於是我利用他的計算機能力,他利用我的物理分析能力,推理出一係列符合假設的實驗數據,這樣就節省了大量的實驗時間。於是,從我的二十歲到五十歲,我們的實驗室以極高的效率證明了大量的理論。於是在理論研究的圈子裏,有大量專家願意讓我們來驗證他們的發現,很多物理學家憑借著我的論文報告斬獲了國際的物理學大獎。於是,我也享受到了我夢寐以求的生活。


    在我五十歲那年,我猛地明白了一些事情,那些榮華富貴,使我萌生了極度厭煩的情緒,我的生活也因此墜入了焦慮的深淵中。十幾年前,我和妻子經常因為瑣事鬥嘴,甚至在大街上互扇耳光,有時數月不說一句話。最終在我四十歲那年,她再也無法忍受我的脾氣,提出了離婚。我的兒子煙酒成癮,在學校夜不歸宿,打架鬥毆,仗著我花不完的金錢惹是生非。最終,他在初中的時候被學校勸退,現在無所事事,成了網吧,酒吧的常客。因他的緣故我也要三番五次地去公安局求情。在我五十歲那年,他因在街上強暴提出分手的女友,判了故意傷人罪,鋃鐺入獄。


    查爾斯逝世後不久,英國的一個實驗室讀了我總結成果的論文,又重新對我的項目做了實驗,測量出了和我偽造的結果大相徑庭的數據,推翻了那個經我的實驗證明後是“真命題”的理論。我知道接下來的社會輿論會殺死我的。


    那個我三十年前的助手接到消息後,對我進行了一番假惺惺地安慰,在傍晚時分隻身登上了逃往韓國的飛機。他走了,實驗室的天也塌了,我的助手們作鳥獸散。往昔繁忙的實驗室變得空靈和虛幻。我沒有逃跑,我將身子倚在桌麵上,凝望著那天黃昏裏格外豔麗的晚霞。


    早晨,我脫去上衣,凝視著鏡中的自己,邋遢,肥胖,蒼老,墮落,我那醜陋的身軀讓我寒毛倒豎,我恨透了我自己。人性磨平了我最初的信念,宛若歲月摧殘了我過往的皮囊。我已然是一個十惡不赦的惡魔了。有了這種想法可能讓日後被懲罰的我有種釋然之感罷。


    我的上級比我年輕些,他沒有訓斥我這個給他丟盡臉麵的老家夥,也沒有革我的職,而是給我放了足足一個月的假,在這一個月內他隻要我做一件事,去一趟水城,見一個叫宋學津的人。他在與我的談話中提到了查爾斯的離世,要我懊悔自己對查爾斯的喪事無動於衷。他說宋學津先生是查爾斯的學生,也是自己的朋友,他要我去水城聽聽宋學津的故事,再回來工作。


    起初我對宋學津這個人不以為然,僅在新聞報道裏聽過幾次他的姓名,由於我忙於編造浩瀚無邊的實驗數據,我僅知道他是個比我年幼十來歲的科學家。


    懷揣著疑惑與不屑,我在翌日就乘高鐵去了水城。


    我摸索到了那位叫宋學津的學者家中,並且敲開了他家的門。他三十多歲,個子很瘦小,頭發有一絲銀光,像個平凡的市民。他剛剛看到我,就明白我的來意,跟我談論我的領導。我們又互相說了些讓我感到有些不適的客套話,我看見了他五歲的兒子和七歲的女兒跟在他的身後,他蹲下身子擦去兒子嘴角上的米飯,招呼他們衝我問好,之後送他們回到臥室裏。這讓我想起了我在獄中的兒子,我傲慢的目光變得柔和起來。


    他招呼我坐下,他問起了我的科研成果,於是我又用了連篇的謊話騙取了他崇敬的目光。可我對這些不感興趣,迫不及待地想要聽他說說他搞科研的故事。我們坐在沙發上開始了徹夜長談,起初我還有一絲倦意,哈欠是一個接一個地打著。七個小時以後,在他結束講述的時候,天已經亮了。我感覺我的靈魂被震出我的肉體了,我感到一種磅礴的力量把我的感官從肉體上抽離出去。


    我聽見了宋學津先生一遍又一遍地叫著我名字。“先生,我該叫孩子們起床了。您應該不會介意留在我這裏吃個早飯吧!”他壓低聲音的目的是要我從呆滯的狀態回過神來。而這時坐在他對麵的我隻能猛烈地抖動我的嘴唇。之後,他就沒有理睬我了,他從沙發上起身走進了廚房裏,我的雙眼依然凝視著他曾坐過的沙發,我難以置信,他在短暫的七個小時時間內用一個故事將我徹頭徹尾地改變了。遇見宋學津先生讓我猝不及防地獲得了十多年來我要追尋的安逸與喜樂。即使現在,在那個夜晚所發生的一切都讓我曆曆在目,難以忘懷,那七個小時裏的分分秒秒都是上蒼給予我無私的饋贈。


    今天,我坐在沙發的麵前,凝視著窗外朝著水城的那個方向,仿佛我和宋學津的談話還定格著,被當作永恒滯留在我的夢裏,於是下定決心,提起筆來,記下宋學津先生與他生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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