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過了一會兒,時鶴春低聲抱怨:“冷。”


    “小師父。”時鶴春說,“冷,疼。”


    秦照塵把他從背上換到懷裏,用新買的衣服把人裹牢,把神氣的獬豸冠給時大人拿在手裏擺弄著玩。


    他從風波亭墜入須彌幻境,袖子裏還有銀子,就一股腦全翻出來,給時鶴春滿滿當當抱著。


    他的小仙鶴立刻高興了,抱著銀子不再叫疼,隻是靜靜靠在他胸口,偶爾痙攣著大口吐些血,毫不客氣地指揮大理寺卿幫忙擦。


    這些血很快讓時鶴春的身體冷下去,秦照塵察覺到懷中人變軟、變冷,就把手臂攏得更緊,輕聲問:“疼得厲害嗎?”


    時鶴春隔了一會兒,才慢慢出了些聲:“……嗯?”


    時鶴春想了很久,才輕聲說:“嗯。”


    與此同時,明火執仗的衙役也闖進來,將這條路徹底封死,秦照塵停下腳步,看著被扔到眼前的鋼刀。


    “……手刃奸佞。”


    有人苦心勸他:“……青雲路,青史留名……”


    秦照塵笑了笑,撿起那柄刀,低頭親了親時鶴春的額頭。


    他懷裏的人已經近乎失去意識,察覺不到這樣的碰觸……而對生性迂直到極點的和尚來說,這已是天大的僭越。


    於是小和尚跪坐在地上念誦佛號,單手攬著他的施主,用袍袖遮住時鶴春的眼睛,不叫他見紅塵。


    “不疼了。”秦照塵輕聲哄他的仙鶴,“好施主,以後不疼了。”


    他用那柄刀穿透懷中的時鶴春。


    懷裏的人隻是微微顫了下,就露出放鬆的神色。


    秦照塵低頭,迎上那雙眼睛裏最後消失的一點暖光,握著刀柄繼續用力。


    他在夢裏的運氣倒是不錯,刀夠長,也夠鋒利。


    刀身沒進胸口,他們的血就淌在一處。


    大理寺卿跪坐在地上,垂著頭,擁著他的奸佞,輕輕撫摸那雙還是不肯合上的眼睛。


    在等什麽?


    一塊木頭吃力地動腦,在意識消散的最後一刻,總算勉強開了個竅。


    秦照塵靠著牆,低頭笑了笑。


    那雙烏潤的眼睛釋然渙暗,眼睫也就墜沉著靜靜合上,什麽都不再操心。


    他的小仙鶴,抱著那些銀子,暖暖和和裹在漂亮衣服裏,滿足地歎出喉嚨裏最後一口氣。


    秦照塵也垂下頭,失去知覺。


    ……


    什麽都不再看了。


    至少有場夢,準他們不見紅塵,不懸明鏡。


    不問蒼生。


    第47章 第三世界完


    大理寺卿墜進不願醒的沉夢。


    ……


    係統抱著倒空了的酒壺, 飄出來,交給莊忱:“宿主。”


    那條鶴氅仍鋪在地上,莊忱將秦照塵暫時放下, 接過酒壺。


    係統掏出一大袋甜酒釀, 又把酒壺倒滿。


    這壺裏早就是甜酒釀——大理寺卿偷了時鶴春那麽多次酒杯, 暗中換了那麽多次的酒釀, 一報還一報, 也該被換一回。


    飲毒酒的夢,從進風波亭那一刻就開始了。秦照塵走這一趟江南,就是來做這件事的, 故而這場夢不能改。


    刻板端方的大理寺卿,非得這樣親自走一遭不可, 否則永生永世要叫執念纏身,不得解脫。


    至於更深一層的夢……監牢裏的夢,則是因秦照塵而生, 不是他們設計好的。


    大理寺卿心思鬱結, 莊忱原本想帶他去個輕鬆些的夢境。或者回秦王府, 或者回那座有桃花的寺院,吹一吹風, 賞一賞花,把酒對月講講心事。


    但試了幾次, 都不成功, 秦照塵隻想回去找最後一刻的時鶴春, 係統也隻好緊急翻出這部分數據給他。


    ……親手埋了時鶴春的秦照塵。


    聽聞時鶴春屍骨不存、死無葬身之地, 依然令馬車疾行的大理寺卿。


    被人扯著衣領怒斥“莫非連心也不傷麽”的秦王殿下……一顆心其實早被毒酒泡過、被寸寸淩遲、被草席裹著隨那口薄棺葬了。


    所以在這唯一能恣意而為的夢裏, 秦照塵說什麽都要回去。


    回去找時鶴春,回去陪著時鶴春。


    就算已渡了奈何、過了忘川, 大理寺卿也要摔了那一碗孟婆湯回去,把獨自睡在牢裏的時鶴春帶上,去閻羅殿前申辯。


    黑白無常拘錯了人,閻王殿拿錯了人,這世道磋磨錯了人。


    幹幹淨淨、清清白白,這是人間第一流。


    一定是弄錯了,最不該被這樣對待的人,被推進這樣一片紅塵泥淖——錯得離譜,該擂鼓鳴冤。


    大理寺卿要去對峙、去鳴冤,要讓時鶴春下一世瀟灑自在,做建功立業的大將軍,做最逍遙的富家翁,做不被世道命數磋磨的鶴照塵。


    “急什麽。”有人撫他的發頂,“下一世還早。”


    大理寺卿醒不過來,氣息衰微,身體僵冷,仍是個虛抱著護住什麽的姿勢。


    這是場太好的夢,照塵和尚抱著他的施主,大理寺卿抱著他的奸佞,兩個人流一泊血,額頭碰著額頭,暖暖和和死在一處。


    秦照塵不會鬆手,誰也分不開他們。


    於是就隻能一並下葬、一並草草入土為安,然後一並叫崩了的山埋上,睡在數不清的碎石亂土之下。


    再不醒了。


    ……


    “宿主,宿主。”係統小聲說,“如果他真的不想再醒呢?”


    如果秦照塵真的不想再醒,就想這麽一直睡下去,要怎麽辦?


    這並非沒有誘惑……正相反,這是秦照塵的求不得。


    小和尚就知道佛家有七苦。


    握著笤帚的小和尚,有一日學了佛法,就去給桃樹上的時小施主講:“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樹上的時小施主沒這麽有慧根,捧著個剛洗幹淨、水靈靈的大桃子,一咬一汪甜水:“什麽是愛別離?”


    小和尚發愁:“施主,生、老、病、死,怨憎會你都懂得?”


    怎麽就直接跳到了愛別離?


    “有什麽難懂的。”時小施主咬著桃子,晃著兩條腿,“我可太懂了。”


    小和尚怔了怔:“……為什麽?”


    時小施主攥著袖子,那片袖子底下藏著剛燙的傷,是被按在榻上、用檀香烙出來的——時鶴春有時候會想,除了他可能沒人知道,原來檀香將死時也那麽燙。


    一燙一個疤,好了也仍會疼,這疼烙穿夢境,經年不散,所以時鶴春這一輩子都總睡不好覺。


    講這一段佛理的時候,他們的年紀都還小,時小施主不知道自己長大後依然睡不好,還很不在乎:“哪有那麽多為什麽?懂就是懂,因為我聰明。”


    這話照塵小和尚信服。做早晚課要念的佛經,艱難晦澀,裏麵甚至還有梵語,他日日誦讀,仍有地方記不準。


    時鶴春拿來草草翻過一遍,隨手扔下,枕著胳膊閉著眼睛聽他背,還能挑出他背錯的地方。


    於是小和尚放下笤帚,掀起僧袍,綁好袖子吭哧吭哧爬上樹。


    小和尚顫巍巍過去,坐在時小施主身邊:“愛別離……就是本該關係很親近、很要好的人,因為不得已,不能在一塊兒了。”


    時小施主從袖子裏變出另一個洗幹淨的桃子,分給他:“為什麽會這樣,有什麽可不得已的?”


    小和尚愣了愣,念了聲阿彌陀佛謝過施主,捧著那個桃子:“這世上不得已的事很多……”


    時鶴春就不這麽想。


    依他的脾氣,既然是重要的人,又沒死,有什麽不能在一塊兒的——就算短暫分開,再重聚不就是了。


    小和尚想了半天,居然無法反駁,愁眉苦臉被他說服,咬了一口桃子。


    脆的,又脆又甜。


    小和尚又忍不住咬了一大口。


    時施主知道秦小師父喜歡吃脆桃,特地弄了個合他口味的,枕著胳膊,笑吟吟看他吃得開心:“好師父,就這麽吃。”


    廟裏食素也就算了,齋飯做得慘絕人寰,一度讓時鶴春很是懷疑,這破寺是不是在滅人欲。


    小和尚也很不愛吃廟裏的齋飯,但還是生性規矩秉正,糾正時小施主:“不是破寺,金碧輝煌,很新的。”


    時鶴春不信,然後他們兩個就爭起這個。


    爭到最後,小和尚趁著天黑,偷偷帶著時小施主去大殿,的確雕梁畫棟、光彩奪目,隻是夜裏黑黢黢的瘮人。


    小和尚怕瘮人,被時小施主攬在懷裏,摸一摸光溜溜的腦袋,胡亂安慰:“沒事,沒事,比這嚇人的東西多了……”


    ……就這麽,佛家七苦的事被拋在腦後,誰也沒再想起來。


    所以直到生、老、病、死,直到愛別離,時鶴春也忘了問小師父,什麽叫求不得。


    而如今剩下秦照塵一個,沉在求不得的夢裏。


    這夢不好,這夢太好。


    秦照塵死死抱著他的小仙鶴,誰也掰不動,誰也不能把他們分開,那雙手臂箍得像鐵,他們交頸依偎,不問紅塵。


    這是秦照塵能接受的,屬於自己最好的結局——隻配在夢裏有的結局。


    “要傷心一陣。”莊忱說,“不那麽容易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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