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殿下坐在馬車裏,盯著陷進道旁泥濘的紙灰,隻會低聲說:“他不該認識我。”


    那年輕人七手八腳被扯住,仍怒瞪著他。有年長些的,看他半晌,終歸重重一聲歎息。


    這就是時鶴春死後,發生的所有事。


    後來京中穩定,秦照塵實在脫不開身,請人回去看了一趟,流民說得不假。


    那一方新墳早找不著了,叫塌下來的山石壓得死死……聽說崩了一整座山,石頭全碎著滾下來,頃刻間就埋了那片地方。


    所以這次秦照塵下江南,不走蜀州,不見那片塌了的山。


    他帶時鶴春走運河,一路看不完的繁華美景,錦簇團花軟紅十丈,車如流水馬如龍。


    ……


    孤魂靠著船舷,卷起一陣風玩,滴溜溜的清冽酒水轉了一陣,砰地散成霧,把這一條路泡在酒香裏。


    風中酒香濃鬱,引得岸邊行人紛紛張望。


    孤魂勸他:實在煩悶,出去玩玩。


    別整日窩在船上,不是寫字就是畫畫,要麽就補時鶴春的傳記,好像總有要往裏添的東西,怎麽也寫不完。


    平白辜負了這一路好風景。


    秦照塵怔了片刻,大抵是覺得這拿酒玩的脾氣很像時鶴春,神色和緩了不少,對著眼前景象認真出了會兒神。


    回過神的秦照塵笑了笑,溫聲說:“閣下去玩吧,在下多燒些紙……在下晚上出去。”


    他晚上出去,陪他的小仙鶴夜遊秦淮、暢飲達旦。


    時鶴春過去曾對他說,若有這麽一天,能拽著大理寺卿荒唐放肆、花天酒地一宿,死了也能瞑目。


    這話其實不能當真。因為有些施主整天把“死了也能瞑目”掛在嘴邊上,就是為了嚇唬和尚當真,不敢不聽話依著他。


    時鶴春說過能瞑目的事多了,餓的時候要幾個包子就號稱死後能瞑目,困狠了隻要秦大人閉嘴就能瞑目……有時候哄辦案辦得愁眉苦臉的大理寺卿,號稱隻要能看秦大人笑一笑就死而無憾了。


    這些話都當不得真,也早該樁樁件件、字字句句都當真。


    秦照塵早該把每句話都往心裏去,早該相信他的小仙鶴是真的隻想吃包子,隻想好好睡一覺。


    時鶴春哄他高興,想盡辦法招惹他,他就該像小時候那樣,把亂動他佛珠的小施主按在榻上,不準說話不準動。


    時鶴春其實隻要被他這麽隔著被子抱緊,抱上一會兒,閉著眼睛不說話不動,支撐不住,就能睡得著了。


    孤魂看他一陣,大概是覺得他實在無可救藥,一陣風過,就沒了動靜。


    秦照塵就繼續回去繪像。


    他畫的“神仙恩公”很受沿途的百姓喜歡,都說就該是這樣,就該這麽豐神如玉。回頭就找最好的木匠照著刻了,日日香火供奉,求恩公長命百歲。


    於是這麽日複一日,有事可做,白日去祠堂裏上香,夜裏陪時鶴春逍遙飲酒、玩到天明,仿佛也不難熬。


    ——————


    這樣的日子一直過到杭州。


    冬氣雖然未盡,但這裏畢竟溫暖,淺雪覆蓋下,已有點點新綠破土探頭。


    時鶴春飄到一株梅樹旁,撥了撥上麵的薄雪,看生機勃勃的嫩苞:“這就是你打算流放我的地方?”


    秦照塵提著一隻燈籠,站在他身旁,手裏還零零碎碎拎著點心、花燈、幾樣下酒小菜。


    這都是時鶴春逛街看上的。


    雖說鬼魂吃不了,但看著也高興……時大人完全記不住自己醉了幹過的事,一口咬定誰會幹巴巴隻喝冷酒。


    誰會幹巴巴隻喝冷酒,醉沉了趴在梅樹上,差一點就被風雪凍成一樹落紅。


    哪裏會有這樣的人。


    時鶴春不信,被秦王殿下從那株梅樹上抱下來,拂去肩上雪:“是。”


    秦照塵問:“喜歡麽?”


    “自然喜歡。”時鶴春還在琢磨,“我那梅樹要是種這地方,說不定就活了。”


    秦照塵懷中的鬼魂,輕飄得不若一捧紙灰,若隱若現,森森鬼氣冷得刺骨,遠勝江南薄雪。


    秦照塵脫下大氅,將飄飄蕩蕩的小仙鶴裹住:“是。”


    “算了。”時鶴春也琢磨完了,掀陣風斂起點雪,將那個小花苞蓋上,“還是種你家院子裏。”


    秦照塵怔了怔:“為什麽?”


    時鶴春如今根本就不怕冷,也根本裹不住大氅,輕輕一飄,就繞到秦王殿下麵前:“為什麽不?”


    這樣理直氣壯的反問,竟然叫秦照塵半個字也說不出。


    時鶴春飄在他身畔,跟著秦王殿下回客棧。那一盞紙燈籠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燈火暗了一霎,又重新亮起。


    “照塵。”時鶴春說,“樹總是要死的。”


    時鶴春說:“我……那棵梅樹,本來也活不長。”


    他說:“那棵樹是這麽想的——既然要挑死地,還不如死在你的院子裏。”


    他們這些日子都閉口不談生死,夜夜笙歌,要麽撿熱鬧的地方去,要麽流連歌舞樓台,夜泊秦淮近酒家,繞不完的滿目琳琅繁華。


    於是秦照塵也在這話裏定住。


    秦王殿下拎著雜貨,臂間落著大氅,提著那隻昏暗的燈籠,慢慢呼吸。


    ……他知道時鶴春說的不是樹。


    不是樹,他們走到風波亭,時鶴春還是決定和他聊這個。


    說那個釋不開的死結,說攔著他們、讓他們沒能走到江南的那段過往。


    時鶴春臨死前,最後的那個晚上。


    那晚他們算得上不歡而散。


    其實誰也不想不歡——因為都有計劃,因為都不打算耽擱。


    所以許多話來不及說,許多事也再來不及解釋了。


    “那棵樹,心裏是這麽想的。”時鶴春慢悠悠說,“反正秦王府窮瘋了……就算劈掉當柴燒,也得便宜自家人。”


    “死得其所,死得不錯。”時鶴春說,“沒什麽遺憾,劈掉當柴燒,也能燒出一把燙火,燒一片清明天地。”


    秦照塵勉強笑了笑,沒有推開客棧的木門,立在風雪裏。


    “今日陪你逛。”時鶴春接過他手裏的燈籠,“你想去什麽地方,風波亭?”


    秦照塵有些錯愕,抬頭看近在咫尺的人影。


    鬼影……時鶴春的影子暗淡闌珊,有些地方已模糊不清。秦照塵在路上拜謁寺廟,請教得道的大和尚,才知有些鬼魂並非真困於人間,隻是執念未盡。


    心願了卻得越多,執念消散,身影就越淡,早晚要回天上去。


    他的小仙鶴,這次大概是真到了要走的時候。


    秦照塵低聲說:“風波亭。”


    有時他真忍不住想,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時鶴春。


    這本是前朝臨安大理寺內獄旁的亭子,碧血丹心的忠臣良將叫世道所殺,死於此處,成了後人憑吊的地方。


    秦照塵要去風波亭,不隻是為了去祭奠憑吊,也是為了去查一查杭州這最後一個大理寺,有沒有什麽冤假錯案,最後處理妥當。


    時鶴春點了點頭,將那一盞燈籠拎在手裏,晃晃蕩蕩,隨他往風波亭去。


    ……


    大理寺卿進下頭的分署,用不著什麽印信腰牌,一張臉就夠了。


    秦照塵查閱卷宗、審核舊案,有神通廣大的時大人陪著,用不了兩個時辰。


    做完了這些,他不叫官員陪同,獨自去了風波亭,將下酒小菜、點心逐樣擺好,將那一盞花燈掛在亭中,取出燈籠裏的燭火。


    “忘了酒。”秦照塵意識到少了什麽,對時鶴春說,“等我,我回去買。”


    時鶴春坐在欄杆上,晃著腿:“你袖子裏不有一壺?”


    秦王殿下身形定了定,神色仍緩和,蹲下來哄他的小仙鶴,甚至還有鎮靜笑意:“喝點好的。”


    “時大人駕到,喝點好的。”秦王殿下已經學會將這幾個字念得柔和,不再是分道揚鑣的冷硬,“怎麽能喝冷酒。”


    時鶴春看了他一會兒,沒有多說,隻是慢悠悠飄起來,伏落在他背上。


    沒有力道,秦照塵其實盼著有力道,盼著那是結結實實一條命的分量。


    但他背上隻有一隻快消失的鬼。


    秦照塵背著他買酒去:“回天上以後,要做什麽?”


    “不知道。”他的小仙鶴嘟囔,“大概去做事,天上也有不少事。”


    這回答有些出乎大理寺卿的意料,但想了想,又的確在情理之中——天上怎麽會閑著。


    若是真閑到整日瀟灑、無所事事,人間的香火供奉豈不是沒人管了。


    “忙不忙?”秦照塵說,“別誤了吃飯睡覺。”


    時鶴春隨口應了一聲,也不知是聽進去還是沒聽進去,也或許現在就困了。


    秦照塵忍不住想,時鶴春白天莫非不睡覺,怎麽新鬼隻有晚上出來,還這麽容易困。


    這些漫無邊際的念頭,在腦子裏想一會兒,總比想一棵樹是怎麽活到頭叫人放鬆。


    秦照塵買了一整壇好酒回去——的確是很不錯的酒,拍開泥封就有酒香四溢,四下夜色寂涼如水,滿天星鬥,正好同小菜一並拿來下酒。


    “我方才翻卷宗。”


    秦照塵說:“杭州大理寺代管南直隸並五省事……有份蜀州舊案,裏麵夾著族譜。”


    是鶴家人的舊案,和謀反滿門抄斬雲雲沒什麽關係,隻是個兩家人爭祖宅的案子。


    案子判的沒什麽問題,秉公辦理,執法妥當,隻是裏麵夾了鶴家未曾刪改的舊族譜。


    秦照塵將它抽了出來,揣在袖子裏,方才實在忍不住看了看。


    在那上麵,有個京中那份族譜裏沒有的名字。


    時鶴春不意外,向後倚著欄杆,臨風坐了,晃勻一杯酒的月亮:“秦大人又要問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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