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真到達港口的時候, 已經是深夜。方舟站在航船的最前方, 他在此等候了整整七個小時,他一直站立在這裏等候著,怕那個人有危險, 怕那個人不回來。但是在看到他之後,他又一言不發默默地回到船艙裏。


    方真從一邊臨時搭好的舢板上了船, 他站在方舟站立了很久的地方,從那裏看到遠處城市中微亮的光。他看了一會, 一直看到船開遠了再也看不到了之後才返回船內。


    船艙內, 方舟半支著身體,手裏拿著一隻黃色的小水鴨子。


    “你說,他現在在哪裏?”方舟一邊說一邊捏著那個小水鴨子。


    方真坐在了他身邊, 他幾乎是一屁股就坐下的, 他很累,那一場大戰, 他和吱吱麵對成百上千的癡纏。“不知道。”他這樣回答。


    “很累?”方舟放下水鴨子, 慢慢站起來,走到他身後,伸出手幫他按摩已經抬不起來的肩膀。


    “恩,但是……心情很好。”方真閉著眼睛,臉上帶著笑意回答。


    方真高興, 方舟覺得連帶著自己也高興起來,他喜歡他快樂。


    “大、大先生,快要到了, 春先生叫我們去內海接。”雖然很掃興,但是方舟還是出言提醒。


    方真仰頭看著船艙外烏黑的天空,閉起眼睛,表示知道了。


    環奉小心地捧著一件披風,他的內心是激動的,因為這位大先生很少正眼看自己,可是今天的他特別有興致地跟他說了很多話。


    私下裏,下麵的人經常悄悄議論這位有風之父,頗有些膽量的人也說過,此人性格暴躁、神經過敏、語言尖酸、特別小氣,但是今天的他不是,他的眼睛裏雖然燃燒著壓抑不住的烈火,但是,他很和善,多了許多感慨一般,大談死亡或者天堂、人類的前生後世。


    “我以前告訴過你(事實上他根本沒告訴過環奉任何話,他甚至不認識他),如果神忘記了你,那麽一定有他的道理,當有一天,神想起你來的時候,他會加倍地憐憫你、補償你。”


    “是。”


    “你說,我見到那些人,該怎麽對待他們呢?多少年了,這些東西,越擠越小,它該暴躁了,爆炸成無數的碎片,碾碎他創造的一切,我以前告訴過你,我是受害者,所以這是他們的報應,對嗎?”


    “是。”


    纓然扭過他那張美麗的臉,看著環奉:“我並沒有說給你聽。”


    環奉緩慢低垂下他的頭,壓得很低:“抱歉。”


    纓然很開心地揮揮手:“算了,我說給他,他也未必愛聽,那個孩子總是很倔強的,但是,他是最優秀的對嗎?”


    “是。”


    “我沒有問你,你也不配回答我的話。”


    “……”


    “他來了。”纓然看著遠處的黑點,方真的船離這一艘越來越近了。


    纓然立刻離開了那裏,走回他那間巨大的、奢華的、猶如皇宮一般的船艙——從很久很久之前,他就喜歡奢華的東西,比如美酒、美麗的東西。


    方真和方舟上了船,從迎接他們的環奉還有大先生的一些屬下身邊匆匆走過,大先生最討厭遲到,但是顯然,他們晚到了十一個小時。


    “你為什麽看著我,用這樣奇怪的眼神。”方真突然停下腳步,看著用異樣眼神悄悄窺視他的環奉。


    “抱歉,先生,我沒有。”環奉連忙垂下頭。跟在方真身後的阿綠一臉焦急,卻又沒有辦法。


    方真笑了下:“我今天心情好,恩,下次嫉妒或者對別人有敵意,記得隱藏起眼神,不然,你永遠不會有上去的一天。”


    環奉的手抖動了一下,那件始終不敢放下的披風幾乎掉到了地上。


    方真轉身走到甲板那邊,他看下方舟:“進去,別說話。”


    “你知道,不可能。再說,怎麽說,都回避不了的。”方舟無所謂地笑了下,伸出手拉開門。


    纓然拿著一杯紅酒,斜靠在他那張新定做的奢華的椅子上,他晃動著酒杯,看著那美麗的紅色。他玩弄了好大一會才抬頭看下站在門口低著頭的方舟和麵無表情看著他的方真,他勾了勾指頭,兩人慢慢地走到他麵前。


    “雖然我心情好,但是我最討厭別人失信。”


    方真慢慢跪下:“是我的錯誤。”


    纓然把酒杯放到一邊,他慢慢走下座位,掂起方真的下巴,他看著他,兩人麵對麵地對著:“你知道,我不會生氣你的氣,但是規矩就是規矩,所以按照老規矩,你的錯,方舟扛,這一次六十鞭,最大號的刑鞭。”


    方真抿下嘴巴:“我的錯,打我好了。”


    纓然笑了:“你還是這樣,你知道我不舍得在你身上留半點傷疤,我親愛的玄孫,或者,我親愛的……兒子吧,反正就連我也搞不清你到底是我的第幾代基因製造出來的孩子,叫爸爸吧……恩……如果你叫我爸爸,我會非常高興的,我怎麽舍得打你呢。一個好父親會原諒孩子做的所有的錯事,所有的。”他說完,看下一邊沒動彈的方舟。


    “是。”方舟慢慢站起來要走出,他不想再聽。他了解那個人,看上去無比堅強,但是他有軟肋,那個地方,鮮血淋淋,每觸碰一下都能令這個人心上的傷加一分。


    “等一下。”方真叫了一聲,轉頭看著纓然:“我知道,我不該回去,不該和他們聯絡,不該……不該遲到,我的錯,不要總是把我的錯誤歸到方舟身上,請不要因為我的錯誤,去懲罰別人!如果您想懲罰,懲罰我一個好了和方舟無關!無關!”


    “哎呀?今天真是奇怪了,你怎麽舍得跟我說這麽多話?”纓然慢慢走回座位,他托著他的下巴,甚至露出驚訝的天真表情。


    假如不知道他的年紀,也許真的會被這份天真而驚豔,因為纓然實在是一位漂亮的男人,甚至能用絕色來形容。但是這屋子裏的每個人都了解他,了解那副美麗完美的皮囊下是有著多麽可怕的一個靈魂。


    方真打了個寒戰:“是我的錯,您……您懲罰我吧。”他緩緩地跪下。


    纓然笑了下,翹起的二郎腿,那雙豪華錚亮的靴子頭一點一點的:“恩,很少見的服軟呢,怎麽辦?我想知道你能為他做到哪一步,我說過,隻要你能坦誠地承認我們的關係、我們的親情,我會原諒你,原諒你一切的錯誤……看吧,我隻是個可憐人,無親無故的,作為我唯一的血親,我一直在寵溺你讓著你。但是,即使是愛,也有個度,也是要付出代價的……怎麽辦,我心情又不好了,一百鞭!”


    方舟點點頭,他想迅速離開這裏,這些年,他成了纓然逼方真的玩具,被玩了一次又一次,小店市也是,滅風事件也是。是的,他就是個無形的人質和玩具。


    方真看下手馬上要按住門扶手的方舟:“等一下。你先等一下。”說完,他回頭看下纓然,無奈地搖頭,真的是一臉無奈。纓然看著他,這些年方真一直一副木頭臉,這份木臉之外的無奈表情竟然是唯二的,難得的表情。


    很高興,纓然很高興!


    方真張張嘴巴,他費勁地努力著,努力到太陽穴的青筋都暴了出來:“爸……爸爸,請原諒我的遲到,對不起!”


    纓然的手重重地拍在那張奢華的椅子扶手上:“好……嗬……好啊,真是好啊,果然是好,放你自由的出去一次,竟然有人能改變你,真是好……不管什麽原因,我真的很高興,真的……啊(他揚揚頭好像要憋回眼淚一般),真是難得,我總算是聽到了……春水。”


    “我在。”春水從一邊猶如幽魂一般站了出來。


    纓然指著房間裏的兩個人:“你聽到了嗎,他叫我了。”


    春水點點頭,露著喜色:“是的,我聽到了。”


    纓然:“我真高興,所以,五鞭,由你親自執行。不要見血。”


    這一次,方真沒再說話,他知道,這是纓然退得最大的一步了。


    方舟的手,緩緩地在門把上挪動開,他看著方真,滿眼的抱歉。”


    春水帶著方舟離開了,纓然看著方真笑,非常的滿意。他拿起放在桌子邊的一瓶子紅酒,滿滿地為自己倒了一杯猶如血液一般的紅酒,他把兩隻杯子互相撞擊了一下,上好的酒器碰撞後的脆響十分悅耳。


    纓然笑眯眯的舉著酒杯來到方真麵前:“我們要幹一杯,我親愛的兒子,我要帶著你回去了,回到陸地。這一次,爸爸要帶著你,堂堂正正地出現在世人麵前,爸爸再也不會讓你被人傷害,知道嗎?看到你活活被人燒死的……”


    “從來沒人燒死過我,你認錯人了吧,那個兒子早死了,化成灰了。”方真接過酒杯,打斷他的話,掐斷他的幻想,他就這樣,他不叫自己舒服,自己也沒準備慣著他。在某些時候,纓然和方真的個性有著說不出的相像。


    纓然笑了下,他越是憤怒,越愛笑:“是……死了,一個個的,就在我麵前,妻子、女兒、幾個兒子,一個個的死去,還有那些無辜的弟子,一個個的化成灰。對啊,你不是他們,對不起,我惹你不高興了。”


    方真驚訝地看下纓然,他竟然道歉了,他喝了一口紅酒,拚命遮掩心裏的震驚。


    纓然惡作劇得償所願一般地笑著陪了一口,他看著牆壁上掛著的一副老照片。那張照片裏坐在中間的那人,長得非常像現在的方真,不,應該是,方真非常像當年的他,自信、自負、聰明、神采飛揚的他,溫柔的妻子就坐在他的身邊,他那些可愛的兒女環繞著依偎在他身邊,照片裏還有一位長得和纓然一模一樣的年輕人。那是很多很多年前真正的纓然,那個為了他獻出自己軀體的人,為了紀念他,自己改名叫纓然,每一代的換軀體前,他都要把相貌整的和那個人一模一樣,那個深深愛著他,而他自己卻一無所知的那個人。


    方舟趴在床上,背後熱辣辣的疼痛無法遮蓋他心裏的無奈和難以描述的憋屈的感覺,那種想大聲地呐喊但是卻沒有發音的喉嚨一般的無奈的感覺。


    “出去!”房門被人緩緩拉開,方舟大怒。


    顯然,門口那人沒聽,他竟然一步一步地走到自己身邊,方舟不顧背後的鞭傷,要爬起來。


    “趴下,我幫你上藥。”方真的聲音從方舟背後傳來。


    方舟安心了,他趴在那裏,由著那雙帶著涼意的手,慢慢地把一些傷藥小心地鋪在自己的那些傷口上。以前他從未這樣管過自己,這一刻,方舟真是恨不得傷口再大一些,再被責打多幾十鞭子都是值得的了。


    時間緩慢地過去,刺鼻的藥味在屋子裏蔓延著,突然,兩人一起說了句:“對不起。”


    方真把腦袋扭到窗口外麵,臉上露出一些笑紋。


    “方真。”


    “恩?”


    “我知道你現在心情不錯,但是我還是要招惹你不快一下。”


    “你說。”


    “我是說,小豆,他的智力在飛速地發展著,如果原來的小豆的意識無法戰勝那隻野獸的意識,未來……恐怕你擔心的那個人,真的無法活下去,你我都知道他有多麽的可怕。”


    “……我知道,我等著,我在想辦法,有些苦果總歸是自己釀的,再難吃也要吞下去的。”


    “我說,你是不是說,啊,我要付出自己的生命贖罪這類蠢話?”


    “怎麽會,你傻啊,那是最傻的人才要說的話吧。”


    海麵上有一絲絲的微風,船舶路過的海疆難得的風平浪靜,方真和方舟躺在一張床上,絮絮叨叨地說了很久,從他們認識開始從未如此暢談過。


    方真覺得自己算是突然悟了的。以前他拚命扛著、擰著、堅守著,到了最後他發現,無論他怎麽去努力,那些事情他真的無法改變,即使扛著也是自找難受,所以他服軟了。是……隻要能舒服的活著,他想從現在開始舒服地去過每一天,他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會死去,但是他現在的感覺,就像一個得了絕症的人,突然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一般,他決定向生活屈服,做一做以前從來不屑去做的事情,比如,比如,和方舟聊天,比如,離開他房間的時候親吻一下那個男人的嘴唇,留下猶如被雷劈的焦黑的人,一臉笑意地離去。


    一日後,白水城的有風登陸點,纓然慢慢地走下船,方真和方舟驚訝地看著那個男人。那個神秘的、高高在上的男人,那個全世界上最不快樂的男人,他走下船,伸開雙臂,大大地伸開,他跪下,呐喊,親吻地麵,五體投地虔誠地趴在那片土地上。


    接著他翻滾著,拚命地在那裏奔跑著,然後他跪又在那裏,雙手舉向天空大聲喊著:“琴聞人……!我回來了,你看到了嗎?我回來了,姐姐……你看到了嗎?我又回到了陸地,我活著,我在呼吸著,我回來了……琴聞人,你看到了嗎?哈哈……琴聞人,我來了,就像你當初毀滅我一般,我會把你的世界一層又一層地扼殺掉、癡纏掉,我會毀了你喜歡的人,你的弟子,你最愛的融心,琴聞人……”


    纓然在呐喊著,那些船艙上湧出來的有風後人在激動地附和著,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們放肆地呐喊著,呐喊著內心的憋了幾百年的委屈。


    方真靠著船上的欄杆,他沒看那群已經癲狂的人,他看著遠處的海岸,那裏升起一層黑雲,而暴風雨就要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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