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小店市, 奇怪地起了一場大霧, 濃濃的大霧鋪墊了整個的海岸線,能見度還不足一米。這場大霧來得非常奇怪,最起碼, 小店市的氣象部門未得一點預兆。


    通往崖口的羊腸小道向下蜿蜒著,一層新起的苔蘚薄薄地鋪在小道上, 這路暫時還不能走人,大約淩晨四點左右, 崖口附近的灌木林慢慢地走出一人, 從這人身型上看去,他大約有二十二三歲的樣子,穿著一件並不起眼的運動衣, 頭上戴了一頂鴨舌帽。這人慢慢地走到那條異常危險的羊腸小道前, 他正正自己背負著的那個大包裹,向前邁出一步, 如果此刻有人看到, 如果有人能夠看到的話,一定會驚訝萬分的,因為那個人竟然從懸崖峭壁上直直地蹦了下去,還是頭朝下。


    從岩上跳下的人,正是悄悄從塞尼潛出的魚悅。別問為什麽他會出現在此, 似乎在白水城那邊,有更大的事情發生,所以, 他周圍非常難得地竟然安全了,原本他想委托蕭克羌來,但是思考再三,還是決定這個秘密隻局限於他和月光還有榔頭三人知道就好。


    今晨這場濃霧,是月光造成的,因為,他要借著這場突然而來的大霧無聲無息地上岸。


    懸崖底,依舊很貧乏的是被衝刷得圓滿的岩石,還有潮濕的泥巴地。魚悅找了一處略微高的地方,慢慢放下包袱,他抬起腕表看下時間,接著眼睛盯著大海的方向,沒有人比他更加清楚那個人到底離自己有多近,此刻的魚悅是激動的,甚至有些安奈不住的狂喜。


    一天前,他從塞尼一家私人飛機場,租用了一架小型的私人飛機,一天一夜到達小店市。沒人知道他有多瘋狂,因為那架飛機是市麵上根本不適用的已經淘汰的老式飛機了,也就是塞尼那裏會用它做一些短途的運輸或者走私,但是如此昂長的距離,連駕駛它的那位機長都說,他瘋了,魚悅也瘋了,他為魚悅付出的那筆足夠他買一輛嶄新的新型小私人飛機的現金而瘋狂,而魚悅卻是為了那個人的早早到來,而完全狂喜到失了正常的形態。


    魚悅坐在懸崖底的石頭上,他一會兒站立起來,一會兒焦躁地在岩石麵上翻滾下,他甚至拉開自己的行李來回翻看那裏的東西,生怕漏放了什麽。


    “如果,月光隻是單純地回來看看我呢?”


    “如果他隻是,回來看下我,轉身又要離開,可這麽好?”


    “不管了,這一次,無論如何,即使是現實的一切都不要,我也要跟他走。”


    魚悅對著岩石自言自語著,是啊,如果那個人隻是因為單純的不放心,回來看一下他,那麽,他還能忍受這人生的第三次分開嗎?絕對不可以,即使這一次是自私的,被人說他沒有情義,他都不要和那個人分開了。


    大約八點左右,魚悅已經脫去長褲,隻穿了一條四角褲在水裏走了無數次了,此刻,他已經停止了徘徊,因為海麵非常不正常地在翻滾著。那種翻滾絕非我們想象中的海底噴發,或者龍卷風造成的翻滾,它就如海石花開放一般,一朵、一朵,接著越來越大,這種花先是淺淺地在海底深處開放,接著逐漸、逐漸地開放到海麵之上,越來越大,越來越美。


    魚悅把腦袋頂的鴨舌帽高高地拋起,甩到一邊,接著脫去自己的上衣、長褲、背心……接著跳入大海,向下迅速地潛了下去,海石花終於開放完畢,海麵回複了平靜,懸崖底部的海麵上,魚悅的衣服安靜地浮在那裏……大約又是十分鍾,伴隨著海浪的一個翻滾,月光抱著魚悅從海底慢慢走了出來。


    魚悅抱著月光的脖子,眼睛撐得好圓,他不停地打量著這個人。他還是老樣子,除了巨大的尾部變成了兩條修長的腿之外,他還是一副海底野人的形態,藍色的發絲又長又亂,巨大的魚皮口袋像個討飯搭子,眼睛裏的微笑還是如此的溫柔,充滿的濃濃的愛意,身上的味道依舊是如此的腥鹹。


    月光慢慢把魚悅放置在海水衝不到的岩石上,魚悅此刻竟然多少覺得有一些不好意思的意味,因為他渾身都不著半縷,現在他已經長大,不再是小時候了。片刻的尷尬,被見到此人的狂喜迅速衝散,但是就是不知道說什麽好。


    “按照人類的規矩,我應該說,早上好,對嗎?”月光站在魚悅麵前,他也是□□的,但是他並沒有魚悅的那種羞恥的感覺,這樣的感覺,對於人魚來說,應該是不存在的吧。


    魚悅點點頭,他看著月光那兩條修長健美的大腿,啊,多麽好。多麽好!


    “你……月光,不走了是嗎?是嗎?”魚悅的語氣帶了一絲期盼,還有害怕的意味,是啊,那樣的分離,他不要。


    月光撐開自己藍色的發絲,從脖子上摘下一條款式特別典雅的古式項鏈,那條鏈子是特別的金屬製作,款式很優美,在項鏈的那個巴掌麵一半大的墜麵上,鑲嵌了一麵一寸見方,打磨的非常平滑的恚石,很大,非常的大,大到未來幾十年也許幾百年,他們都可以在一起了。


    “你做的?“魚悅覺得,月光不具備這樣的手藝,而這塊恚石似乎,好像原本就在那條項鏈上。


    月光搖搖頭:“你們人類,拿它保存軀體,在海那邊的沉積了幾千年、上萬年的廢舊人類遺都內,人類有許多這樣的陪葬品。知道嗎,那些屍體,那麽多年了,新鮮得就和睡著了一樣。我當時嚇一跳呢,這個石頭有著奇怪的、巨大的力量。”


    魚悅點點頭,沒有說話,怎麽都好,管他什麽力量,隻要這個人不離開,怎麽都好的。管他屍體或者其他的什麽呢?


    他打開隨身的背囊,拿出工具開始幫月光收拾頭發,拿著幹毛巾幫他擦幹身體。他激動得手腳都有些顫抖,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你一直是不安的,我能感覺得到,這裏,很難過。”月光拉住彎腰幫他擦腿的魚悅的手貼在自己的心口。


    啊,不安,是的,也許全世界都看這個男人,總是神色淡然,麵無表情,但是他的焦慮,這麽能隱瞞得過這個人呢。


    “對不起,總是叫你不放心。”魚悅小聲道歉著,手裏的毛巾慢慢地滑到了地麵上,他摟住月光的脖子,就像小時候一般低低地嘟囔著。


    “我……其實根本不知道該怎麽好,我害怕,擔心,許多事情不知道這麽應付,但是又沒人商量,他們都依靠我,依賴我,但是我又應該去依賴誰呢?”


    月光笑了下,摸下他的腦袋:“我對……人類的世界,不如你熟悉,所以,你即使跟我商量我也是不知道該怎麽辦的,但是,你可以依賴我,一直地依賴下去。”


    魚悅慢慢地拆分著月光那奇跡一般擰在一起的發絲,他把一些貝殼、寄居在上麵的魚類,甚至海藻一樣的東西小心地分離出來——人魚的頭發總是招惹這些奇怪的生物。他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以他的方式貼近著這個人。


    “我找到了我們未來生活的地方,那裏很美,一半在海洋裏,一半在陸地上,在海洋中心那邊的小島,我喜歡那裏,你也會喜歡的。”月光突然說。


    魚悅手裏的梳子突然停頓了下來,過了一會,他略微帶著抱歉的語氣說:“對不起呀,月光,現在……現在的我,恐怕無法和你離開,你……會怪我嗎?”


    月光笑了下,雖然魚悅看不到他的臉,但是,他知道他在笑:“恩,知道的啊,現在,悅兒跟我走,是有牽掛的,沒關係,我可以等,就坐在你身邊等你,一直到我們可以離開為止。”


    魚悅點點頭:“恩。”是啊,全世界都可以騙他,但是,月光不會。絕對!他可以保證,這一天開始,自己有了可以依賴的臂膀了,魚悅慢慢地幫月光打著辮子,他有……有一種再次回到童年,再次敲擊那扇窗戶的喜悅,他知道,隻要稍等片刻,世界上最美味的小點心會被悄悄地遞出來,一切神不知,鬼不覺!


    萊彥的大雨依舊下著,冰涼入骨,榔頭一口氣跑出很遠,他喘息著,劇烈地喘息。為什麽要逃出來,為什麽要逃跑,為什麽要推開那個人?不可否認的是,他嚇壞了,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情,被人突然擁抱,熱烈地親吻,而他,竟然突然有了□□。他怎麽可以有□□?他怎麽能除了對待那個人之外,對其他人產生這樣的、這樣的罪惡的□□!


    榔頭扶著膝蓋,彎腰喘息著,雨水透過腦背緩緩地流到麵頰,甚至他的鼻腔裏,他清醒了很多。


    一邊經過的路人奇怪地看這個男人,如此大的雨他竟然像瘋子一般地冒雨狂奔。榔頭喘息完畢慢慢站立起來,他看下四周……


    “啊……!”他突然狂叫起來。


    對著路邊的柱子猛地踏著、踹著、呐喊著,仿佛要把一切怒氣宣泄出去一般,正在這個時候,榔頭突然捂住手腕上的那個記號。記號發著藍色的,有著美麗光線的柔亮,一切都是突然的,就如譏諷的狗血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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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回來了……”榔頭捂著胸口,緩緩地坐下。記號的那邊是相聚的狂喜,熱烈、親昵,那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感情吧?但是記號這邊的榔頭,卻努力地壓抑著自己的情緒,他甚至開始後悔擁有了記號,此刻的他不想同他人分享自己的心事,因為他失落、焦躁、無奈,想呐喊,卻失去了呐喊的勇氣。他壓抑著坐在街邊,任由雨水緩緩地衝刷著他。


    冰涼的雨水,慢慢喚醒榔頭的情緒,他站起來,神情麻木地轉身向來的那家小旅店走。一路上他不停地對自己說著,不能在任性下去,一切保持原樣就好,回去,告個別,對那個人說,他有愛的人了,然後把身上所有的錢都給他,原本就不熟悉,那麽就這樣走下去吧,這一生,也許他都無法接受他,即使是不必背負任何責任的背叛,不管那個人是誰。他想,暫時,也許永遠他都無法愛上任何人。


    榔頭正胡思亂想地想著心事,他的腳步突然停了下來。驚訝的抬頭間,他看到小旅館的門口,大票的警察圍攏在那裏,在雨水中蝴蝶君赤身裸體地被拖拽、被拉扯,榔頭站在人群後麵,呆呆地看著,看著蝴蝶君,就那樣赤身裸體地被揪來扯去。他不反抗,任由那些人折騰他,人們沒有給他任何的遮羞布,賣國賊,家賊,是不需要遮羞布的。


    圍觀的人群中,甚至有人拿一些垃圾丟擲在他的身上。


    大雨中,榔頭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隻能呆呆地看著。蝴蝶君突然掙紮著,甩開一邊的束縛,對著大雨喊:“我!看!不!起!你!你這個大混蛋!大白癡!孬種!”


    榔頭知道,他在說自己,但是,他卻無法還嘴。他隻有一個人,而逮捕這個人的是整個的國家,這個時候,任何戲劇形式的英雄主義都不適合這個場麵,他身子向後,把自己縮了起來。


    警察用黑色的膠皮棍子狠狠地擊打在蝴蝶君的背部,他倒在地麵上,接著有人對他拳打腳踢了一會,最容易出來的鼻血先流了出來,順著雨水衝刷的地板流出去很長。蝴蝶君一聲不吭地忍受著,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人群被驅散,榔頭小心地跳到一邊的高樓的掩體下,他小心地看著,孬種也好,混蛋也罷,有機會,人還是要救的。


    幾輛鑲嵌著皇家徽章的汽車緩緩停在路邊,大雨中,有人竟然在鋪墊紅氈。巨大的黑傘一把一把地被撐開,榔頭的身體突然驚訝地顫動了下,因為接下來的這一幕,叫他驚怖萬分,也許,即使是此刻魚悅從天而降也無法帶給他如此大的驚訝吧。有個拿著國王權杖的男人,走到蝴蝶君的麵前,在眾目睽睽之下拿權杖搓他的肉,蝴蝶君仰起頭,看著這人笑,他突然吐了他一臉帶血的吐沫。那人彎腰抱起他,掐著他的下巴,把他的脖子咬得鮮血淋淋,蝴蝶君突然慘叫起來,也不知道是真的疼還是假的疼,總之,榔頭的心突然今天再次被刮了一下,可是比起這些,榔頭更加在意的是。


    那個男人的背後,榔頭看到了兩個人,小店市的方真——照片中的隨知意,還有方真領著的小豆。此刻,小豆的手緊緊抓著方真,他恐怖地四下打量著,觀望著。是的,小豆在害怕,甚至他是恐懼的,這種情緒來源於小店市的最後一日。


    那一日,榔頭親手把利劍刺入他的大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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