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泱微笑:“沒什麽。”


    申少揚狐疑地看看富泱,實在沒想?通,移開目光,望向曲仙君。


    “聽你的說法,你還挺同情?魔門的?”曲硯濃問施湛盧。


    施湛盧不認識她,被她冰冷奇譎的神?魄嚇一跳,不太信她笑吟吟的表相,收斂了很多,拘謹地說,“也不是同情?魔門,我隻是覺得當初那一戰並?非不可避免,如果雙方都能冷靜下來,各退一步,如今的世界會比千年前?好很多。”


    曲硯濃付之散漫的一笑:小滑頭。


    他一身竭力掩藏的魔氣?可不是這麽說的。


    第92章 明鏡台(十九)


    曲硯濃從施湛盧身上感知到濃鬱的魔氣, 即使後者想盡辦法遮掩,瞞得了別?人,瞞不了她。


    短短半年功夫, 她居然接連遇見兩個魔修。


    如果?是一千年前仙魔大戰剛結束的時候,曲硯濃必然?二話不說戳穿對?方的身份, 丟下?兩個選擇,要麽廢去修為, 要麽和她一樣毀去魔骨修仙,如果?都不選,她就親自?動?手了。


    仙魔大戰後, 天下再找不到一個有名有姓的魔修。


    彼時仙修們一麵奔走相告, 一麵也難免要議論她,誰不知道她從前也是個魔修?對?魔門?斬草除根,一點舊情也不留,實?在有點薄情寡義。


    她隻是不在乎,不是不知道。


    千年以後, 她不會選擇那麽激進的方式,因為她已?沒有恨,也沒了憧憬,消滅某群人並不會讓這人世變得更好,就算沒了魔門?, 那些注定要做魔修的人也隻會變成披著?仙修皮的魔修。


    道統就隻是道統,隻要還沒淪陷在欲望裏失去克製, 都是俗世凡人, 誰比誰高貴?


    施湛盧掩藏道統, 目光卻還算清正,沒有邪心, 曲硯濃姑且相信他不是惡人,隻要還沒聽說他做過什?麽惡事,她都懶得拆穿。


    “各退一步?”曲硯濃笑了一下?,“本來就奔著?不死不休的目的開始,當然?要以不死不休的結局告終。”


    當年仙魔大戰是她掀起的,也是她瘋到最後,季頌危和夏枕玉都不是貿然?起幹戈的性格,就連魔門?當時的三個魔君都各有基業,不愛妄動?,隻有她一無所有,比誰都孤注一擲。


    正因如此,仙魔大戰後,似施湛盧這般的質疑也有不少,覺得她因一己之私害得一方天地四分五裂、無數生靈流離失所。


    最讓人不平的是,她因一己之私害得世界崩毀,卻又隻手遮天,將五域分定,反倒成了萬人景仰的聖人,簡直不公極了,恨她的人多得是。


    曲硯濃一般不愛給自?己找借口,借口是弱者的特?供品,她登聖攬極,隻需要宣示,不需要掩飾,但天地崩毀、山海斷流,真不能全怪她。


    世人隻知道仙魔大戰導致山海斷流,沒人知道她貿然?起幹戈,為什?麽夏枕玉和季頌危也會摻和,為什?麽仙門?和魔門?像是飛蛾撲火,一定要撞出個你?死我?活。


    除了累世經年的宿怨,“你?就沒想過,天地崩毀也許是必然?嗎?”


    施湛盧明?顯愣了一下?,似乎是被這問題荒唐到了,“怎麽可能?如果?沒有仙魔大戰,怎麽會崩毀?還能有什?麽必然??”


    曲硯濃沒回答。


    “也許是吧。”她語氣淡淡的,說不盡的敷衍。


    英婸隱晦地瞥向她,觀察她神色,充滿探究。


    曲硯濃神色冷淡漠然?。


    人有壽數生死,法器有損毀,就連一段真經也有不再適用的一天,為什?麽天地有生就不會有滅?


    魔門?泱泱百萬眾,一刻不停地吞噬靈氣生機,就算天地無量,也有枯竭的一天。


    當初仙魔大戰前,化神之上便能清晰感受到這枯竭的預兆,便如江河滔滔,源頭已?漸漸幹涸,下?遊縱然?洶湧,也不過是數著?日子等枯竭。


    兩大道統摩擦著?並存了千萬年,打?來打?去恩怨無數,第一次到不死不休的關頭,一方天地,隻能容一方道統存活。


    “在你?看來,魔門?和仙門?修行有什?麽本質區別??”她問施湛盧。


    施湛盧有點不適應她這種?淩銳又散漫的問話,又因為她的問題而心口一突,別?扭地坐直了胖胖的身軀,不自?在地回答,“修練方式不同罷了,隻要修煉者能堅守本心,其實?沒太大區別?。”


    曲硯濃凝視這個行走在仙修中的魔修。


    施湛盧不是那種?很有心眼的修士,他不擅長掩飾內心想法,萍水相逢的人或許不能察覺到他身上的古怪,但若是朝夕相處,早晚能發現他的秘密。


    可他偏偏安然?無恙地活到了現在,結成了金丹,還在四方盟混得風生水起,甚至有錢給自?己買上煉寶師前二十的名單。


    “你?是知夢齋的修士,是吧?”她問個不相幹的問題。


    施湛盧在她麵前莫名不敢不聽從,慢慢地點了一下?頭。


    曲硯濃不說話。


    她也不說自?己為什?麽要問這個問題,接著?方才的話自?問自?答,“魔修吞噬靈氣化為魔氣,是在搶奪天地生機,仙修汲取靈氣化為己用,是在與天地共享生機。一個是巧取豪奪,一個是有借有還,有些道統本身存在就是在毀天滅地。”


    施湛盧並不傻,曲硯濃已?經把話說得這麽明?白了,他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眼底流露出驚駭,一半是為她說的話,一半是為他自?己,“我?、我?一個仙修,幹嘛要去了解魔修究竟怎麽修練,你?和我?說這些幹什?麽?”


    就連掩飾也顯得笨拙,以施湛盧的心眼,根本藏不住這樣大的事,在四方盟那樣的人精堆裏,混不過三個月就會被識破。


    可他卻沒有被識破,以仙修的身份自?在行走於天光之下?。


    四方盟當然?沒有傻瓜。


    曲硯濃眼底的平寧不知何時沉了下?去。


    她用的分明?不是她自?己的臉,可冷漠穎異藏也藏不住,原本氣氛和樂融融的茶室因她而驟冷,像是血氣猶腥的神兵穿破華美綾羅。


    別?說是被曲硯濃直視的施湛盧了,就連旁觀的其他人都為這驟變的氣氛所感染,坐立不安起來。


    “你?……不會是想動?手吧?”施湛盧不是看不懂眼色,明?明?是想挽回局麵,但說出的話卻怎麽都像是拱火,“不過是隨口閑談,你?隻不過是沒法說服我?,不會這麽小氣吧?”


    英婸臉上的笑容都僵了——就算“檀瀲”不是她猜測中的那位大人物,人家也是個元嬰起步的大修士,施湛盧修為比人家低了一個大境界,還不懂得說話客氣一點嗎?人家隨手一巴掌下?來,他都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也難怪,素聞施湛盧是出了名的煉寶呆子,在煉寶之道上天賦極高,以金丹修為行元嬰之法,可是老?天給了他煉寶的天賦,又收走了他的人情世故,明?明?他在為人處世上很努力,卻總是適得其反。


    “越說越離譜了。”英婸趕在曲硯濃開口前不輕不重地堵住施湛盧的話,“你?不願聽前輩的見解,這是你?見識淺薄,錯失機緣,檀前輩有什?麽好生氣的?又怎麽會為這種?小事出手?”


    三言兩語,把曲硯濃高高架起,體麵又客氣,唯獨施湛盧有點犯軸,想要聲辯,被英婸一眼瞪住,又住了口。


    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看起來氣氛雖僵,卻也有幾分寧和——


    如果?曲硯濃沒有化神修為,聽不見修士間私下?傳音的話,是這樣的。


    就在方才施湛盧忍不住要開口聲辯的時候,窈冥中同時響起六道傳音:


    “施道友,你?就少說兩句吧!”


    六道傳音整齊劃一,異口同聲,若不是彼此聽不見其他傳音,簡直像是商量好的,震得施湛盧耳朵嗡嗡的,一時沒有任何表情。


    看見施湛盧果?然?沒有繼續犯傻,方才傳音的幾人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無論是知道曲硯濃的身份還是不知道,誰也不像惹怒一位修為明?顯高於他們的前輩。


    ——還好,施湛盧還是聽勸的。


    施湛盧表情慢慢複蘇,在眾人炯炯的注視下?,默默抬起手,揉了揉耳朵,“那個……”


    “你?別?說了!”


    “她說什?麽你?就聽著?吧!”


    ……


    七嘴八舌的傳音一瞬狂轟亂炸。


    施湛盧痛苦地揉著?耳朵,緩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其實?我?是想說,我?之前從來沒聽過這種?說法,一時半會兒接受不了,容我?往後多琢磨琢磨,再來討論這說法到底有幾分道理。”


    作為一個魔修,聽到魔門?滅世論,居然?還能說出要琢磨一下?這樣的話,倒不是冥頑不靈的人。


    曲硯濃殺性不比千年前那樣濃烈,原本就沒想殺他,如今更沒這意思,反倒把目光挪開,望向方桌對?麵。


    戚楓不聲不響地坐在位置上,安靜得有點過分,像個沉默的受氣包。


    座中除了曲硯濃和施湛盧共有七人,方才六道傳音裏,誰都開口了,就連夏長亭也給施湛盧傳音示警,唯獨少了戚楓。


    以戚楓的性格,靦腆有餘,卻又心軟,心有不忍時必然?會強行壓抑自?己的瑟縮主動?和人說話示警,而非見死不救。


    除非,他還有別?的理由。


    “施道友,聽說你?來自?知夢齋。”戚楓像是費了好大勁鼓起勇氣,竭力裝作從容地問,“上次我?來玄霖域找知夢齋的大師定製法寶,名單裏好像沒有你?的名字,是不是我?花的錢還不夠多,不配讓你?出手?”


    施湛盧茫然?地看了戚楓一會兒,長長地“哦”了一聲,“你?在玄霖域的知夢齋定製法寶,當然?約不到我?,我?是三齋長的下?屬,不是二齋長的人,一般不來玄霖域。”


    他這麽一說,就連富泱這個四方盟修士都豎起耳朵了:知夢齋作為新近崛起、橫跨兩域的一方巨擘,實?在是神秘得過分,外人根本不了解他們內部的清狂,如今有個知夢齋修士願意說,當然?要聽。


    戚楓身上凝聚著?好幾道催促的目光,他原本繃好的冷淡幹練頓時土崩瓦解,手足無措,結結巴巴,“你?、你?的意思是,知夢齋有好幾個主事者?”


    施湛盧答得理所應當,“當然?,我?們一共有三位齋長,一位坐鎮望舒域,一位遠走玄霖域開辟新址,也就是現在在玄霖域的這一支,還有一位齋長暫時不曾獨領一方基業,但也聲望極高——最後這一位就是我?的東主,也是我?的恩人,對?我?修行助益良多。”


    對?施湛盧這個魔修的修行助益良多,必然?也是個魔修了,這個橫跨兩域、聲勢浩大的知夢齋,到底藏了多少魔修?除了施湛盧之外,又默默培養了多少魔修?


    曲硯濃目光微動?。


    以她對?檀問樞的了解,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除非他是奄奄一息得爬不起來了,否則絕對?會處心積慮幹掉其他能和他爭權奪利的對?手。


    以檀問樞的性格,知夢齋怎麽可能同時有三個主事人?莫非他在仙魔之戰中傷得極重,花了一千年也不曾養回幾分?


    可他都能跨越界域操縱戚楓的神識,不至於沒有爭權奪利的精力——總不能是他真的性情大變,有容人之量了吧?


    還沒等她想明?白,施湛盧又補了一句,“這三位齋長其實?是親兄弟,親得不能再親。”


    曲硯濃徹底愣住。


    ——檀問樞哪來的親兄弟?還一下?子冒出兩個?


    第93章 明鏡台(二十)


    知?夢齋看似一家, 其實分作三支,這事在知?夢齋內部甚至算不上什麽隱秘,就連一些來往甚密的客戶也知?道。


    “雖說是親兄弟, 但三位齋長其實彼此?不和。”施湛盧很有家醜隨便亂揚的氣?魄,以他的認知?, 這種自?家人盡皆知的事情也沒什麽好遮掩的,“不然也不會鬧到二齋長遠走玄霖域, 兩脈並?存,彼此?獨立。”


    “等會兒——”申少揚叫停,“不是說‘親得不能再親’嗎?怎麽又人盡皆知?彼此?不和了?”


    施湛盧翻個白眼, “那個說的是血緣, 三位齋長的相貌至少有九成相似,你隻要看到他們就會意識到他們是親兄弟。可是血緣再親,兄弟閻牆的事還少嗎?”


    “這三個齋長你全都見過??”祝靈犀問。


    施湛盧的表情僵了一下。


    他還真?不是全都見過?。


    “大?家都這麽說。”他含混地說,“反正?我見過?大?齋長和三齋長,這兩位長得很?像, 據說二齋長也差不多。”


    申少揚偷眼看向曲硯濃,據他觀察,仙君對知?夢齋是有點懷疑的,不知?道如今聽了施湛盧的介紹後,仙君會是什麽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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