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僅不明?白,不僅不放下,還莫名生?出一股惡氣,狠狠地?對?準他,帶了點?笑音,可聽起來冷冷的,說不盡的惱火,“我就喜歡在?別?人身上找過去的影子,就喜歡留在?過去,行不行?”


    妄誕不滅的虛影如晦暗的燭火,微微顫動了一下,他高大英挺的身形也隨之向前晃了一下,轉瞬便站穩了,凝立在?那裏,像是不曾有過動搖,十足的堅冷。


    “困在?過去,困在?心魔裏,你也甘心嗎?”他問。


    曲硯濃已惱火極了。


    他這樣磨磨蹭蹭、瞻前顧後?,到底在?猶豫些什麽?就算她深陷心魔,困的也無非就是她自?己,和他又有什麽關係?


    “不然呢?”她冷冷地?反問,“我把過去都忘了嗎?”


    妄誕不滅的魔在?冥淵下一動不動。


    他像是在?虛渺的風裏化為了堅冷的雕塑,風沙吹不動他眉眼沉冽。


    玄金索深陷進他胸膛,黑色的血洇洇地?湧出,可他好似沒有一點?感覺,操縱著觸手,堪稱從容平靜地?在?她掌心寫?下,“與?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倘若深陷過去會讓你心魔纏身,不如忘記。”


    黑血一滴滴落在?泥土裏,拚命腐蝕著土壤,而他渾然無覺,目光灼灼,像是最熾烈的火。


    誰要是看見了他此刻的神容,絕不會相?信他口中與?相?忘有關的任何一個字,那些仿佛平靜從容的語句,每一個都仿佛是體麵的偽裝,去隔絕沉逸下的瘋狂。


    可惜曲硯濃看不清。


    “相?忘於江湖?”她語氣冷淡地?問,“誰先忘?誰後?忘?”


    衛朝榮寂寂無言。


    他操縱著觸手,寫?的很?慢,“我想,他是個死心眼,總要比你慢上一點?。”


    曲硯濃手指微微用?力,按在?他的倒影上,恨不得用?手指尖給這石麵戳出一個大窟窿,假想這樣就能把他從忘川石裏揪出來,好好地?把他教訓一頓。


    “那就誰也別?忘。”她語氣疏淡,不容悖逆,“就算毀天滅地?、洪水滔天,也要往前走。”


    衛朝榮驀然收了聲。


    他不作聲地?佇立在?原地?,看她眉眼明?赫如曜日,目光迥然能將任何人點?燃,此刻帶著十足的不解和惱火,抬著頭,瞪向前方,問他——


    “你究竟在?遲疑什麽?”


    他苦笑。


    在?她看來一切總是如此輕而易舉,肆無忌憚地?追逐,心意擺在?台麵上,應當一眼就看明?白,可是……


    “曲硯濃,”他輕輕地?說,觸手在?她掌心也輕輕地?寫?,“我看不見你。”


    曲硯濃怔住。


    她後?知後?覺地?低下頭,重新望向自?己掌心的漆黑觸手。


    在?她看來,她就站在?他的麵前,能模糊朦朧地?看見他的身影,看見他筆直佇立的模樣,他的心事?幾經?收斂,卻也一覽無餘。


    這一切太過理所應當,以至於她也忘了,忘川石隻能映照出她身前身後?,映照出她所看見的世界,而衛朝榮通過她掌心的那些細小觸手來窺探這個人間,即使被忘川石映照出來身影,也隻是映照出了那具藏在?冥淵下的軀體,他本身與?那個站在?她麵前的影子沒有一點?聯係。


    衛朝榮是看不見她神容的,她自?以為一覽無餘的心緒,其實都被一重重的屏障阻隔,誰也看不清。


    他看不見她這一刻的神容,也看不清她曾經?的心,所以在?無所適從裏患得患失。


    千年前、千年後?。


    原來無論經?過多少次,同一個人還是會重蹈覆轍,栽進同樣的坑裏。


    曲硯濃默然失語,很?久才像是慢慢找回了自?己聲音。


    “我沒有心魔。”她說,如此心平氣和,真正認真地?解釋,“我的道心劫,並不是因為執著於過去。”


    第89章 明鏡台(十六)


    “坦誠”。


    這個詞對曲硯濃來說相當陌生。


    她那麽高傲, 又緊閉心?扉,冷淡抽離地審視芸芸眾生,落在泥淖裏也不曾低下頭, 許多魔修們討厭她確乎是有道理的,她又不曾把?誰放在眼裏, 別人又憑什麽喜歡她呢?


    曲硯濃特別就特別在這份不言自明的傲慢,至少沒叫人覺得德不配位, 那些因為她的目空一切而心生反感的人,在厭恨排斥的同時?,總也免不了不情不願地承認, 曲硯濃這個人倒也配得上這份目中無人, 她的傲慢不算是莫名其妙,反倒恰如其分。


    衛朝榮認識她的第一天起,就明白她是什麽樣的脾氣。


    說來?也怪,曲硯濃在魔修中的名聲也算不上好?,別人提起她來?, 總說她性?情喜怒無常,好?似多麽招人厭煩,可是每每閑談瞎聊,十次裏有八次會提到她,她人雖不能同時?身處多地, 但名字卻?能不見盡頭地出?現在不同人的談話裏。


    他?們愛聊她,從她心?情愉悅時?的豪擲千金、翻臉無情時?的下手狠辣, 到她曼妙的歡笑、瑰麗的容貌、懾人的神魄, 在座者中, 誰若是有幸和她打過交道,隻要稍稍比人群中的無言一麵更特別一點, 立刻便會其他?人捧為話題的中心?。


    在那些誇大其詞的談天說地裏,話題總是以“她這樣的脾氣,隻怕是沒有人能在她身邊活得了,就算活得下去?,恐怕也忍不下去?”告終。


    誰能受得了曲硯濃的脾氣?


    衛朝榮絕大多數時?候隻是默默地聽著,隻有在話題走向令他?情不自禁皺眉的時?候出?聲打斷,有時?引來?旁人擠眉弄眼,卻?也從來?沒人覺得他?的反應奇怪——多奇怪,她這樣一個誰都害怕、誰都敬而遠之的脾氣,眾所公認的“沒人受得了”,可有人愛慕她,又像是一件理所應當的事情,根本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他?在人群中,和任何?一個普通的魔修沒有區別,都是她離奇魅力下的仰慕者,放歸人海中,他?便也是平平一員。


    可衛朝榮從沒去?“忍”。


    說出?來?也許旁人不會信,他?每次見到她,從未覺得她的脾氣令人需要忍耐,他?偶爾歎氣,偶爾無奈,偶爾於苦澀中流露出?一個由衷的微笑,唯獨沒有哪一次在她身側時?想過“她要是沒這麽傲慢就好?了”。


    他?還?記得有一年,在他?的仙修身份暴露之前,他?們已勉強算得上互相信任,能在危機中毫不猶豫地把?後背對準對方,攜手奪取了一枚月華珠,筋疲力盡,卻?不幸被聞聲而來?的魔修伏擊,敵眾我寡,隨時?都可能被蜂擁而上的魔修們打倒。


    短暫的僵持對峙,是因為對麵的魔修們並非一夥,誰都想要月華珠,誰也不想做出?頭鳥、第一個嚐試曲硯濃的手段,更不想背上殺了碧峽魔君嫡傳弟子的黑鍋、引來?檀問?樞的報複。


    有大膽的魔修挑頭,裝得很客氣,請曲硯濃把?月華珠交出?來?,承諾隻要她交出?月華珠就能平安離開。實際上,這人並不能服眾,他?的承諾並不能代表對麵的所有魔修,而曲硯濃若是真的願意?交出?月華珠,到底交到誰的手裏,他?也巧妙地沒直說。


    那時?衛朝榮已經在魔門待了很久,對魔修這些小把?戲很稔熟,他?知道憑借“碧峽魔君嫡傳弟子”的身份,曲硯濃若是願意?交出?月華珠,在這眾目睽睽之下,必然能全身而退,甚至於誰若是敢對她出?手,還?會有人爭相為她擊殺那個凶徒。


    然而,一個名聲在外、有化君做師尊的魔修天才,肉眼可見的狀態萎靡、實力銳減,連月華珠這樣的寶物都不得不拱手讓人,如何?不讓這些天生逐利的魔修心?生貪欲?


    月華珠隻有一枚,注定隻有一夥人能得到,其他?人若是放棄爭奪月華珠,是不是能肖想一下曲硯濃身上的財寶?


    貪念一起,殺心?自然也就有了。


    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大家自然都很警惕,不敢對曲硯濃出?手,生怕被誰搞了黑狀,引來?碧峽魔君的怒火,然而等到曲硯濃離開後呢?


    天高海闊,找個沒人的地方趁你病要你命,毀屍滅跡,誰知道?


    鬥篷下,衛朝榮已握住了刀柄。


    月華珠是絕對不能交出?去?的,不僅不能解決真正的危機,南極生物群每日梗新吧八弎零齊七捂三流收集上傳反倒還?會暴露出?己方的虛弱不安,能活著離開這裏,卻?未必能活著回碧峽。


    何?況,月華珠也是他?們九死一生得來?的,憑什麽拱手讓人?


    總歸都是亡命一搏。


    曲硯濃在他?身側冷笑了一聲。


    她脾氣很大,這是公認的,可是不曾和她打過交道的人,也不會知道她這人氣性?有多烈,除了對敵人狠,她對自己也有一種漠然無謂,誰若是叫她不爽了,她是真的能搏命換個爽的。


    “給我。”她看也不看他?,手朝他?麵前一攤,冷冷淡淡的。


    月華珠在他?手裏,他?們商量好?歸他?處置,因為前一次聯手時?,曲硯濃認定欠他?一個人情,這次便有來?有往地還?給他?。她沒動月華珠,隻問?他?要了丹藥來?彌補這份人情的“差價”。


    論理說,這已經是衛朝榮的東西,曲硯濃沒有資格處置,衛朝榮也完全可以不給她,可她那樣的脾氣,伸手時?半點也不帶猶疑的,反倒理所應當。


    而衛朝榮呢?他?也當真“沒出?息”,已經到手的寶物,她一伸手,他?便也平靜地放進她掌心?,不帶一點猶疑。


    如果?這時?有個第三?人誤打誤撞地問?他?,究竟為什麽會把?月華珠給曲硯濃,是不是已對她情根深種、予取予求了?他?自己可能也說不上來?。


    他?總覺得還?不至於到那個地步,覺得自己對她有愛慕,卻?也沒到為她拋棄一切的地步。他?常以為他?對她的喜歡雖然已經很深,卻?終歸還?是要讓步於現實的。


    “衛朝榮”是仙門送往魔門的重要暗棋,他?是牧山宗的唯一希望,這世上總有太多重要的事物,雖然讓他?身不由己、疲於奔命,但卻?是他?不得不背負的重擔。


    一腔愛慕,他?投入時?轟轟烈烈,不留餘力,卻?總是莫名悲哀。


    這一份無法言明的悲哀,讓他?一次又一次放縱,在她麵前總是情不自禁地拋開些現實的算計——想要現實,他?們從前、往後,到處都是,緊握的僅有當下,又何?必著急呢?


    她問?他?要她許諾歸他?的東西,他?也就心?平氣和地給。


    曲硯濃從他?手裏一把?拿過月華珠。


    她冷著臉,兩指拈起那枚圓潤瑩光的月華珠,定定地望著對麵諸多虎視眈眈的魔修。


    望見月華珠輝光的那一刻,不少魔修已下意?識地屏息,露出?藏不住的貪欲。


    “隻要我交出?月華珠,你們就承諾放我走?”曲硯濃拈著月華珠,迎著無數熾熱貪婪的目光,語調荒疏漠然。


    對麵的魔修見她當真取出?月華珠,隻當她是妥協了,喜形於色,“識時?務者為俊傑,曲道友果?然是聰明人,真決斷。”


    曲硯濃麵無表情地望著那人。


    “識時?務者為俊傑?”她語氣漠然地將對方的話重複了一遍,“聰明人,真決斷?”


    她冷冰冰地笑了一下,抬起手,兩指微微運力——


    “哢擦。”


    一聲輕響。


    在對麵無數魔修驚怒的注視下,那枚承載了數不清貪欲的月華珠,被她兩根纖細白皙的手指輕飄飄地以捏,就這麽徹徹底底地捏碎了。


    碎成齏粉,隨風而散,月魄轉瞬化為煙霞融入天地,誰也來?不及挽留,毀得一幹二淨。


    也就在月華珠碎裂的那一刻,曲硯濃袖口驟然飛出?紈素,比消散於天地的月華更聲勢浩大,轉瞬便向對麵飛去?,星流霆擊般落在那個說出?“識時?務者為俊傑”的魔修身上。


    當頭而下,聲勢攝魄,幾乎叫人心?驚膽戰。


    那個魔修敢在魚龍混雜的人群中主動挑頭,又敢直言逼她交出?月華珠,本身實力自然也不容小覷,誰料被她這麽勢如雷霆地一擊,竟連反抗的機會也沒有,一擊斃命,死得何?其幹脆。


    等到那人的屍體慢慢倒地,發?出?“砰”一聲巨響,所有人才如夢初醒,瞠目結舌地瞪著曲硯濃,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群狼環伺,狀態萎靡,她不僅沒有一點退讓,居然還?敢如此?囂張,直接出?手要了一人的命?


    她難道就不怕大家一哄而上,一人一擊,叫她屍骨無存嗎?


    在震驚之後,才是後知後覺:她居然當著大家的麵,直接把?月華珠給毀掉了!


    月華珠那樣珍貴的寶物,不知多少年才能出?一枚,她當真是一點也不帶猶豫,敗家子一樣反手毀掉了!魔修們倒寧願她是寧死不交月華珠,左不過就是刀光血影裏各憑本事,可她怎麽就直接毀掉了——她不是還?有餘力,反手就能殺人嗎?


    她毀月華珠幹什麽呀!


    曲硯濃麵不改色,對麵一幹魔修倒是勃然色變,心?疼得臉都扭曲了,目眥欲裂,瞪著曲硯濃的樣子,仿佛她毀掉的是自己的寶物。


    偏偏這人毫無敗家子的自覺,輕描淡寫地一笑,“什麽阿貓阿狗,也來?搶我的東西。”


    她身上沒什麽戾氣,但結合那一言不合便雷霆一擊、奇珍異寶說毀就毀的行徑,遠比疾言厲色冷酷百倍。


    哪怕是身處劣勢,生死攸關,她也如此?肆無忌憚,仿佛天生不知退讓與權衡,連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更不怕激怒人數眾多的敵人。


    一切僅僅隻因一句:“我最討厭別人威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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