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子規渡(二一)


    艦船上不乏偷偷向外張望的船客。


    倘若生性機靈, 經驗豐富,很容易便能判斷出艦船此刻的處境不妙,生死懸於他人之手, 當然要多添幾分機警。


    因此,當少女毅然決然地跳下艦船, 偌大的艦船上,竟有數個角落同時發出了驚呼聲。


    黑壓壓的天與海連成一片, 仿若萬丈深淵,隻有銀脊艦船上明亮的暗銀色光芒耀眼,她一身鵝黃明媚如春光, 驟然一躍, 義無?反顧,縱身墜入永夜。


    哪怕誰也不認得這?個?衣衫鵝黃的娃娃臉少女,甚至還能從她不斷呼喚妖獸的行為中判斷出她和那個?襲擊艦船的妖獸關係匪淺,可單單隻是這?鮮明?難忘的一幕,便足夠驚心動魄, 足夠路人久久屏息。


    申少揚正好被?祝靈犀擠到?一邊去,讓出了狹窄的窗口?,沒能看?到?這?一幕,猶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顧自?催促著祝靈犀轉述, 卻?見到?後者緩緩地轉過頭,神色極度複雜。


    “怎麽了?發生什麽了?”申少揚忍不住催她, “哎呀, 你別賣關子?, 快點說啊?”


    祝靈犀卻?不知?道怎麽說。


    “那個?黃衣服的姑娘,跳進?海裏了。”她躊躇了片刻, 斟酌著說,“艦船加速了,逃離了那片虛空裂縫,妖獸被?落下了,於是那個?道友就主動跳進?海裏去找妖獸了。”


    申少揚簡直呆住了。


    “什麽?”他懷疑地看?著祝靈犀,什麽叫主動跳進?海裏去找妖獸了,“怎麽可能?她才隻有金丹中期,這?種修為跳進?海裏,這?不是送死嗎?”


    祝靈犀艱難地點了一下頭。


    正因事實太過離奇,她才有種不知?如何形容的猶疑,她是壓根沒和這?個?娃娃臉少女見過麵的,隻能從申少揚三人的描述中推測,“也許這?位道友真?的很喜歡妖獸吧。”


    喜愛妖獸的修士在玄霖域不稀奇,能接受上清宗那稍顯嚴苛的法令的修士,多少都有一顆與自?然相親的心。但喜歡妖獸到?這?個?份上,似乎就有點讓人不能理解了。


    “仙君和這?個?道友似乎是認識的。”祝靈犀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地分析,“方才仙君還讓她好好看?一看?,這?個?妖獸究竟是不是她的長亭——這?位道友是不是從前有過一隻妖獸靈寵,也叫長亭,所以移情?在這?個?陌生的妖獸身上了?”


    根據申少揚三人的敘述,娃娃臉少女自?述在登船前並不認識這?隻妖獸,而是在妖獸混入船上後將它搭救的。如此短暫的相處,若說能培養出什麽生死相隨的感情?,實在是不合理,唯有這?種猜測才有些靠譜。


    “不會吧?”申少揚一聽她的分析就已經有幾分相信了,可心裏還是反應不過來,下意?識地說,“可我最初跟著仙君在甲板上等她的時候,仙君看?起來根本?不認識她啊?”


    祝靈犀聽到?這?裏,微微一頓,定定地看?了他一眼。


    “什、什麽意?思?”申少揚惴惴。


    “這?麽多天,我以為大家都該看?明?白了,仙君的性情?,本?來就比旁人更莫測。”祝靈犀語氣平寧舒緩,卻?莫名地意?味深長,“如果仙君的想法能被?我們猜到?,那也就不是仙君了。”


    其實祝靈犀說話還是委婉含蓄了,以她這?些時日對曲硯濃的了解,仙君的性情?豈止是莫測?隻能說是喜怒無?常、天馬行空,兼且恣意?狂悖,有無?可比擬的實力做後盾,更是隨心所欲。


    他們這?些初出茅廬,做什麽事都小心翼翼,忙著適應這?個?修仙界的小修士,很難理解仙君的想法。


    申少揚很好勸。


    雖說他望著祝靈犀平靜無?波的神色,莫名覺得後者舒緩的語氣裏自?有一股不經意?的嘲諷,他好像平白被?陰陽怪氣了一下,但他細細品讀,隻覺祝靈犀的話無?懈可擊,他稍加回憶,反倒想起了更多佐證,“我想起來了——”


    “當初在甲板上遇到?那個?娃娃臉女修的時候,仙君問了妖獸的名字,然後對那個?女修說,她也見過一個?名叫長亭的妖獸!”他恍然大悟,“你的猜測沒準是真?的,仙君很可能認識這?個?女修。”


    他簡直覺得自?己太笨了!


    當初仙君和娃娃臉少女交流的時候,怎麽就沒能聽出仙君言辭間?的深意??


    “如果事情?真?是這?樣,我還有一點想不通。”明?明?是祝靈犀自?己提出的猜測,等到?申少揚附和了,她卻?又蹙起眉頭,“仙君雖則性情?莫測,但終歸不是漠視他人生死的人,倘若真?的和這?個?女修認識,為什麽不製止後者跳下艦船?”


    仙君明?明?就在一旁,冷眼相看?,隻要她願意?出手,別說是救下娃娃臉少女了,就連帶著整個?艦船連同那隻妖獸一起離開虛空裂縫地帶都是舉手之勞——那可是憑一己之力築起天下的青穹屏障,守護五域的化神第一人。


    申少揚卻?微微地愣住了。


    不知?怎麽的,他忽然想起當初在閬風苑的金座前,聽形容狼狽的戚長羽狀若瘋癲地指控著曲仙君,翻來覆去無?非就是那麽幾個?詞:冷漠無?情?、高高在上,仿若神明?,卻?漠視芸芸眾生。


    戚長羽咬牙切齒的聲音猶在耳畔:


    ——您早就知?道,可偏偏從未阻止,因為你根本?不在乎!


    分明?都是戚長羽死到?臨頭的胡亂攀咬,怎麽如此荒唐,竟和今日恰恰對應了呢?


    申少揚茫茫然,不知?所措。


    “也許不是曲仙君故意?不出手相救。”富泱忽然開口?。


    船艙裏的三人一起向他看?去。


    “還有一種可能,”精明?輕快的代銷魁首攤攤手,一半認真?地猜測,“說不定是仙君覺得沒必要出手呢?”


    *


    甲板上,曲硯濃遙遙望向已緩緩消失在視線裏的虛空裂縫,連同那在視野裏渺小如微塵的妖獸和背影,被?銀脊艦船飛快地拋在身後。


    她明?明?可以出手搭救的,但她隻是默默地望著娃娃臉少女的背影,神色悵惘。


    “是不是再過一萬年,本?性也不會變?”她喃喃,不知?對誰說,“吃了那麽多虧,居然也不長記性。”


    隻是須臾,艦船便飛過滄海,甩開萬丈深淵,去往彼方。


    這?一刻的銀脊艦船明?亮到?極致,在茫茫的晦暗海天裏如同隕落的流星,拖著一條璀璨的白光,劃破長夜。


    虛空裂縫仍然以讓人觸目驚心的速度擴張,但銀脊艦船周遭的明?亮白光如同星屑,穿過虛空裂縫,一層層地脫落,為艦船爭取出短暫的間?隙,足以令飛速前行的艦船越過這?道虛空裂縫,安然飛渡。


    倘若有人身處南溟之上,遙遙望向這?道星輝,必然會誤認作一支利箭穿雲,劃破這?浩蕩永夜。


    可惜,在這?艦船即將脫險的時刻,守船修士的臉上沒有一點笑意?,反倒苦澀之極。


    “催動了艦船最後一重禁製,再過一時三刻,艦船就要崩毀了。”他語氣頹然,氣息也有些萎靡,“宗門那邊還沒回應,不知?會不會有人來搭救。不管怎麽說,我這?個?守船修士的罪責是跑不掉的。”


    將一船人平安送達終點本?就是守船修士的職責,現在艦船也要崩毀,玄霖域卻?還迢迢,獬豸堂縱然不問罪,也要問罰。


    “還有那枚耦合丹——”守船修士說到?此處,慪得不輕,“天地自?然,那麽多可以借力的東西,怎麽偏偏就和那隻妖獸聯係上了?鎮妖司若是細查下去,會不會判我故意?報複,折磨這?隻妖獸?”


    妖獸接連兩次襲擊艦船和守船修士,後者反擊,乃至於擊殺妖獸,都是情?理中的事,連鎮妖司也不會說什麽,但真?正落實到?現實中,一個?“蓄意?折磨、報複”的名頭,有的是深挖的餘地。


    守船修士焦躁難抑,原本?的自?矜早已消散,來回踱步,躊躇著踏上甲板。


    “這?位道友,”他勉強擠出一個?微笑,走到?曲硯濃的身側,一邊觀察著後者的反應,“我看?你和方才那個?女魔……女修,似乎彼此相識?”


    曲硯濃緩緩偏過頭。


    靈光在她的臉上氤氳,朦朧如一層薄紗。


    在守船修士的眼裏,這?個?有些神秘的女修偏過頭,露出了一張俏麗而陌生的臉,他很確定她不是他所熟知?的任何一個?強者,可按照船上另一位同門的說法,她極有可能就是艦船啟航前臨時登上艦船的大人物。


    原先守船修士沒把這?個?“大人物”放在心上,隻當是某個?長老?的親戚,以他的地位,敬而遠之就是,不必刻意?討好——他可是元嬰修士,在上清宗也是長老?。


    如今卻?不同了,他護航不利,前途未卜,死馬當活馬醫,就算是能搭上一位從前不認識的長老?,稍稍為他聲援一下,也是一件好事。


    曲硯濃語氣淡淡的,敷衍得一望而知?:“不認識。”


    守船修士少見這?樣明?擺著的視若無?睹,尤其是在他晉升元嬰之後,簡直被?噎得胸口?一梗,一口?氣堵在那裏不上不下,一雙眼睛盯著曲硯濃隱隱約約地打量,片刻後,視線便凝在曲硯濃掌心不輕不重撚著的漆黑戒指上。


    “原來道友也喜歡這?種引夢戒?”他沒話找話,“我有個?同門也很喜歡知?夢齋的法寶,等我們到?了玄霖域,道友也能去知?夢齋轉轉,山海域雖好,但知?夢齋卻?隻在玄霖域開了分號。”


    曲硯濃目光微微一轉。


    她直直地盯著守船修士,“引夢戒?你認得它?”


    這?枚戒指裏藏著衛朝榮的一縷殘魂,材質極特殊,雖然後者從來沒有明?說,但曲硯濃已隱約猜到?,這?和衛朝榮離奇地變為魔有關係。


    也許這?枚戒指就是衛朝榮用魔氣凝結出來的。


    可守船修士卻?叫它“引夢戒”,顯然是見過相似的東西,這?偌大的修仙界,哪還有一個?能凝結出相同戒指的魔修?


    冥淵下,衛朝榮於半昧半醒中聽見這?聲疑問,皺起眉。


    守船修士被?她盯上,莫名正襟肅容起來,束手束腳,連他自?己也不明?白是怎麽回事,“這?不就是知?夢齋的引夢戒嗎?名頭挺響的,隻賣給有緣人。”


    又是知?夢齋。


    曲硯濃揚眉。


    原來這?個?神秘得連滄海閣閣主都查不到?根底的知?夢齋,藏著個?魔修。


    ——控製戚楓神識的人是她師尊檀問樞,當然也是個?魔修。


    戚長羽當初怎麽說的?


    戚楓孤身前往玄霖域,是為了向知?夢齋定製趁手的法寶。


    如果說這?些全都是巧合,那巧合在知?夢齋身上未免也太多了些。


    她微微地翹起唇角,意?味深長。


    上次師徒相見太短暫,檀問樞跑得未免太快,可惜蒼天垂憐,這?麽快就把她朝思暮想的好師尊再次送到?她的麵前。


    “道友,不知?怎麽稱呼?”守船修士見縫插針地問。


    曲硯濃微微一笑,“我姓檀,檀瀲。”


    遠天一道道流光閃爍,朝艦船的方向奔來,轉瞬化作一道彌天之網,將整個?艦船當頭兜住,包括那些在虛空裂縫侵蝕下不斷崩落的星屑。


    巨網收縮,罩住艦船,既是保護,也像是一種控製。


    數道流光停在艦船十丈之外,為首的修士一身玄黃道袍,全然是上清宗普通弟子?的打扮,唯有袖口?的一抹紅,彰顯他身份不同。


    “獬豸堂,徐箜懷。”他語氣冰冷,咄咄逼人,“即刻起,接手艦船,一並調查艦船崩毀事件。”


    “糟了。”祝靈犀在船艙裏喃喃。


    “喲。”曲硯濃在甲板上挑眉。


    第72章 子規渡(二二)


    上清宗獬豸堂大司主徐箜懷, 聲名遠播,不僅是凶徒惡徒見了他害怕,就連普通玄霖域修士見到他, 心裏也要發怵。


    “大司主熟諳宗門法度規則,上清宗一千八百卷條令規章, 無論大小?,他都能?倒背如流。”祝靈犀這樣介紹, “別人我不知道,至少我認識的同?門裏,就沒有一個不怕遇見他的。”


    能?讓性格板正, 做事一板一眼的祝靈犀如此形容, 徐箜懷恐怕不是一般的嚴苛。


    “你們這個大司主?,未免也太嚴格了一點吧?”申少揚撓著頭,咂舌,“雖說規矩是很重要,但法外尚有人情?, 常理?之外還有意外,咱們這一路風波雖然多,但守船的前輩還是盡力護住艦船了,不至於要被帶回去問罪吧?”


    他說的是方?才發生在?甲板上的事。


    玄霖域處收到了艦船上的求救,極為重視, 浩浩蕩蕩的流光趕來,為首的竟然是獬豸堂的大司主?徐箜懷。當後者?報出名字的時候, 整個艦船又是鬆了一口氣, 又情?不自禁地發怵, 尤其是一直強撐著的守船修士,臉色驀然蒼白如紙。


    而徐箜懷來到艦船上的第一件事, 就是命獬豸堂弟子拿下守船修士。


    “守船不利,職司未盡,此其一;行徑鬼祟,遇事不報,此其二……”徐箜懷並不是胡亂抓人,他冷冰冰地站在?甲板上,神色冷峻,言簡意賅地細述命人拿下守船修士的理?由,“事發突然,詭異之處眾多,暫且扣押,留待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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