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硯濃驀然一頓。


    “也許我是騙你的呢?”她語氣淡淡的,“也許最近世上又出現了?一個化神修士,又或者‘仙君’這個稱呼隻是叫著玩的呢?”


    少女隻是微微地笑?。


    “曲硯濃就?是這個脾氣,我不會搞錯的。”她說,好似渾然沒意識到自己?究竟說了?什麽,直到話尾,才恍然般掩住口。


    申少揚的後?背又開始癢了?,還很疼。


    “哎喲,我這回沒有?撓啊?”他迷惑極了?,咬咬牙,一狠心,手伸進衣領,去摸腰背後?的瘤子,觸手一片冰涼。


    他感覺有?點不對?勁,手又往裏?伸了?一點,掌心猝不及防被?誰刮了?一下,火辣辣地疼——他長出來的瘤子總不可能是會動的吧?


    申少揚猛地攥住那肉團的一角,用力向?外一拔,圓滾滾的一團被?他拎在手裏?,從衣擺下驀然拉了?出來。


    “咕唧。”一小團妖獸可憐巴巴地蜷縮在一起,四腳撲騰著,被?申少揚拎在手裏?,動彈不得。


    甲板上一片沉默。


    “申老板,這就?是你長出來的瘤子啊?”富泱捧場。


    第65章 子規渡(十五)


    申少揚氣得連耳朵都紅了?。


    剛才娃娃臉少女一腳把這隻奇怪的妖獸踢到他的腳邊, 妖獸順勢躲進了?他的衣擺,他也想?躲來著,可他才剛結丹, 這隻咕咕嘰嘰的妖獸都已經元嬰了?,他根本躲不開。


    誰能想到它一轉眼就鑽到他背後去?了??


    “不對啊?”他忽然想?起, “我剛才撓了?你,為什麽我背上也感覺癢?”


    那種又?疼又?癢的感覺, 分明是和他的動作同?步的,所以他才會以為自己長了?個瘤子——修仙界巫蠱毒術數不勝數,瞬息中招也是常有?的事, 申少?揚也不是第一次遇見了?, 早就經?驗豐富。


    他瞪著被他抓在手?裏咕唧的妖獸,凶巴巴,“你搞的什麽鬼?對我用了?什麽法術?”


    妖獸圓溜溜的黑眼睛看著他,抬起一隻爪子虛空抓了?抓,很無辜:“咕唧?”


    申少?揚板著臉:“你別裝可憐, 你可是凶惡大妖獸,我不過是金丹小修士,在你麵前一點底氣都沒有?,但仙君會給我討個公道的!”


    妖獸似貓一般的爪子抓了?抓:“咕唧咕唧。”


    申少?揚生氣了?,真的生氣了?。


    “你還裝傻?”他質問, “我知道你們這種妖獸早就開了?靈智,不可能聽不懂我說話。”


    妖獸歪著頭看了?他一會兒, 像是放棄了?一般, 圓溜溜的眼珠向上一翻, 活脫脫一個大白眼,猛然一沉, 連申少?揚也拿不住,被它輕輕巧巧地掙脫,隻能看著它在地上嫻熟地滾了?兩圈,又?爬回娃娃臉少?女的腳邊。


    “喂?”申少?揚不高興——它剛才那是什麽眼神啊?


    富泱早就笑得站不穩了?。


    “它不是早就告訴你了??”他指著妖獸說著,學著妖獸的樣子,抬起手?在半空中虛虛地抓了?幾下。


    申少?揚莫名其妙:“告訴我什麽了??你學什麽怪模樣?”


    富泱實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你撓它,人家也撓你啊,你們倆一起癢。”


    申少?揚聽得臉都發綠了?。


    以元嬰妖獸的敏銳感知和精妙控製力,把握住他撓癢時的力道和起落時間,完美?複刻他的動作,實在不是什麽難事,他根本沒想?到背上藏著個妖獸,有?心?算計無心?,難怪被耍得鬧出?個大笑話。


    “不對啊?”他忽然驚覺,指著妖獸說,“這就是那個襲擊艦船的元嬰大妖,你們倆怎麽不抓它?”


    富泱和戚楓莫名其妙地望著他。


    “申少?揚,你是不是沒聽說?”居然是戚楓猶猶豫豫地問,“守船的前輩放出?消息說,襲擊艦船的妖獸是一條海蛇。”


    戚楓說著,委婉地看了?被娃娃臉少?女抱起的妖獸,雖然這隻妖獸看上去?奇形怪狀,似貓非貓,渾身沒有?一點毛,一身皮反倒透露著金屬般的光澤,但若說這是一條蛇,那也太牽強了?。


    富泱和戚楓的看法出?奇的一致——申少?揚這個馬大哈又?搞錯了?吧?


    曲硯濃挑眉。


    申少?揚還沒和這兩人說過,這隻看上去?隻會咕咕嘰嘰討巧賣乖的妖獸,可是一隻貨真價實的元嬰大妖。


    “長亭確實就是那隻襲擊了?艦船的妖獸。”娃娃臉少?女忽然說。


    富泱和戚楓一怔,驚愕地看過去?。


    娃娃臉少?女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決心?一般,環視了?一周,把甲板上的每個人都收入眼底,最後目光凝定?在曲硯濃的身上,“曲、曲硯濃仙君,既然您在這裏,我再怎麽狡辯也是徒勞,我承認,長亭就是那隻襲擊了?艦船的元嬰妖獸。”


    不知怎麽的,少?女叫起“曲仙君”的時候十分別扭,莫名的拗口,被她強行順了?下來,再說下去?,字句又?流暢起來了?。


    曲硯濃從娃娃臉少?女開口的那一瞬便定?定?地望著後者。


    “在南溟襲擊銀脊艦船,很容易將船上的所有?人都置於險境,所有?修士都明白,可長亭不是修士。”少?女誠懇地說,“它從記事起就生活在這片危機四伏的海域裏,過著弱肉強食的生活,並不知道在這裏襲擊目標是什麽罪大惡極的事情。”


    “我說這話並不是想?為它的行為辯護,性命攸關,這艘船上的所有?人都有?理由?討厭它,我絕無異議。但我總是忍不住想?為它說兩句,它這次襲擊艦船,並不是凶性發作,而是因為它在艦船上感受到了?母親的氣息。”


    申少?揚疑惑地插嘴:“母親的氣息?難道這艘銀脊艦船上還藏著另一隻元嬰妖獸嗎?”


    娃娃臉少?女搖了?搖頭,神色晦暗,露出?同?情而不忍的神情,“長亭的母親已經?死了?,血肉作為主藥,被煉丹師煉製成了?幾爐靈丹,貯藏在玉瓶裏。”


    世事總是如此?的巧合,載著以母獸血肉為主要的靈丹的銀脊艦船航行過南溟,正好遇見了?生活在南溟中的妖獸長亭,引來後者千裏暗相隨,最終潛藏在幽晦的海水中搏命一擊。


    幾個小修士誰都沒有?說話。


    從修士的角度看,以妖獸的血肉煉丹製符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如若不能,修仙界將有?大量的技藝傳承就此?斷絕,實在是很可惜的事情。


    可若是從妖獸的角度來看,親生母親被人類修士殺死,軀體被奪去?做成了?丹藥,作為物品被人買來賣去?,這些人類修士甚至還恬不知恥、大搖大擺地載著以它生身母親血肉製成的丹藥航行過南溟,未免也太殘忍、太卑鄙了?。


    妖獸若是全都沒開靈智,一生混混沌沌不知事,那也就罷了?,可修為高深的大妖獸是有?靈智的,如人類修士有?其愛恨一般,妖獸也有?悲歡喜怒。


    誰又?比誰生而高貴呢?


    尤其是富泱和申少?揚,先前在船艙裏,還為了?哪一域的妖獸最厲害而爭得不可開交,不惜拚命貶低自家界域,惹來戚楓的茫然不解。


    其實他們誰也不是真的想?維護妖獸,反而是從來沒把妖獸看成是同?等的生命,僅僅當作一種可供利用的資源,這才會產生界域之爭,為了?誰家的妖獸更厲害而吵架。


    誰也不是真的關心?妖獸,也沒有?誰真的在乎妖獸的死活,因為在這千年的塵寰裏,人類修士早已成為了?這方天地裏唯一的主宰,妖獸再也不是人類修士的威脅,於是便連悲歡也被抹去?,成了?人類修士眼中不存在的東西。


    明明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過去?的一千年裏大家都是這麽做的,但申少?揚和富泱聽到娃娃臉少?女的話,再回想?幾天前的對話,莫名便心?情複雜了?起來。


    曲硯濃目光從他們的臉上一一看過。


    “在其位謀其政,人類修士不需要為妖獸操心?。”她語氣淡淡的,“假如人類修士沒有?一代?代?厚積薄發,仍停留在數千年前的模樣,妖獸可不會為了?你的愛恨少?吃一口。”


    “你總是想?的很好,心?地善良,操著本不該由?你操的心?,誰都能體諒、誰都要同?情。可誰來同?情你、誰來同?情我們呢?”她問。


    娃娃臉少?女像是曾聽過無數遍這樣的話,以至於微微恍惚後,緊緊抿起唇,神色沉靜嚴肅,仿佛有?點難過,卻又?蘊含著無限力量,“有?一份力量就做一份好事,能有?一分力氣就拉一個能拉的人,我救不了?所有?人,也沒法讓所有?妖獸從此?收斂凶性,但這一刻它在我的麵前,向我尋求過幫助,我就願意幫它,不論它日後是否會反咬我一口。”


    申少?揚驚愕地瞪大眼睛——他真沒想?到這世上居然有?人能說出?這麽正義?凜然的話,而且還不是裝的!


    真的假的?


    娃娃臉少?女真不是裝的。


    她目光堅定?,沒有?半分閃躲,直直地和曲硯濃對望,分明沒有?爭鋒的意思,卻莫名讓人感受到那種藏匿在不卑不亢下的執拗。


    曲硯濃握著靈識戒的手?莫名地鬆鬆收收,握攏了?又?放開,好似也像是她的心?境,於平靜無波中時不時泛起心?潮。


    漆黑的觸手?像是能感受到她的心?緒起落,輕輕地探出?漆黑的戒指,卷住她的手?指,輕輕地搖了?搖。


    曲硯濃指節慢慢地撫過漆黑的觸手?。


    她想?起,很多年前,上清宗清寂的若水軒裏,她看過一場日出?。


    那時候她剛知道衛朝榮死了?,為她而死,孤身隕落在冥淵下,而她竟還滿懷猜忌地揣測過他是否騙走她的冥印。


    觸手?可及的、九死不悔的愛曾遊過她的手?邊,卻在她的猶疑裏溜走。


    夏枕玉說:你和我回上清宗吧,這是小衛那孩子費了?許多功夫求來的事,我答應過他會把你太太平平地帶回上清宗。


    夏枕玉說:從此?往後,你就是上清宗的弟子,往事都是往事,沒有?人會為你的過去?為難你。


    曲硯濃其實不怎麽相信夏枕玉。


    她就是那麽樣的脾氣,連衛朝榮都不曾得到過她不假思索的信任,何況是壓根素昧平生的夏枕玉的承諾?


    但她那時隻覺得無所謂。


    她不想?再在碧峽生活,也不想?再去?做檀問樞的弟子,這四海之大,好像哪裏都不是她的家,但又?好像哪裏都能去?。


    衛朝榮拚盡力氣給她搏出?了?一條仙路,她既然無所謂去?哪,那麽走一走這條路也不錯。


    她跟著夏枕玉去?了?上清宗。


    一連三百二十四天,她被安置在夏枕玉靜修的若水軒裏,沒有?人來打擾她,但也沒有?人來和她打交道、告訴她該做什麽,她好像一件無用的擺件,被放在角落裏,再也不知道該去?何處。


    曲硯濃不是很在乎。


    她活在她自己的世界裏,寂寥無人的若水軒正好適合她出?神發呆,為那些淩亂的思緒添上幾筆評點。


    即使衛朝榮真的給她搏出?了?一條仙路,她也沒那麽珍重,甚至不太相信,倘若檀問樞找上門來威逼,上清宗也未必願意護住她,那她早晚還是要回碧峽。


    既然如此?,她本也不必和過客深交。


    又?是一個長夜,更深漏斷,她在若水軒裏來回走著,看過每一寸土地的花開,不期然聽見屋舍裏的對話。


    “她可是個魔修!她從前在魔門尚且被忌憚,你執意將她收入上清宗門下,豈非引狼入室?”


    “你總是想?的很好,心?地善良,操著本不該由?你操的心?,誰都能體諒、誰都要同?情。可誰來同?情你、誰來同?情我們呢?”


    曲硯濃不由?停住了?腳步。


    顯然,這個“她”指的自然隻有?她。


    如她所料,上清宗內部?也有?許多修士覺得她是個燙手?山芋,希望夏枕玉能趕緊把她送走。


    她百無聊賴地轉身要走,卻聽見屋裏寂靜後,有?人定?定?地說:


    “有?一份力量就做一份好事,能有?一分力氣就拉一個能拉的人,我救不了?所有?人,也沒法讓所有?魔修消失,但這一刻她在我的麵前,向我尋求過幫助,我就願意幫她。”


    曲硯濃倏然怔住。


    屋內的質問因迷惑而愈發清晰:“你就不怕她恩將仇報?”


    夏枕玉微微地笑:“如果她真的會恩將仇報,那我也不在乎,這一刻我想?幫她,這就夠了?。”


    曲硯濃怔怔。


    她抬頭,望見已泛白的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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