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


    漫天青山翠岫以轟鳴回應她,數不盡的?青峰搖撼,山巔的?雪也落下,風雲裏一吹,就成了千裏冰雪天。


    而那座千百年靜靜佇立在群山環抱裏的?閬風崖,在這搖山撼海裏晃動著,倏然從中裂開,在一陣狂風吹雪裏,坍作了兩座矮峰。


    在兩座矮峰的?中央,一道冰雪色越過長空,在無數人揚著頭的?注目裏,落向那與天雲相接的?無上?金座——


    “噠。”


    冰雪落在她的?掌心。


    曲硯濃抬起另一隻手,接住從上?方落下的?寶盒,掌心翻覆,冰雪落在盒中。


    “沒有人盜走它。”她靜靜地說?,“它一直在這裏。”


    所有人都呆呆地望著她。


    她托著盒子,坐在金座上?,從始至終一步也未動,甚至沒有從金座上?站起身來,神容這樣平淡安謐,可閬風苑的?山川都因她而變了。


    閬風崖在那裏佇立了千百年,隻因她輕輕的?一抬手,這世上?就再也沒有那座山峰。


    衛芳衡在震驚失語裏恍然。


    她驀然想起同乘寶車駕臨閬風苑上?空的?時候,她問曲硯濃,閬風苑是天下第一等的?靈地,可她卻從來沒聽說?這裏孕育出什麽寶物。


    在曲硯濃一手締造之前,甚至沒有任何一個人發現閬風苑藏著驚人的?潛力。在無數神乎其神的?傳聞裏,還有人猜測閬風苑根本不是天地偉力形成的?,而是曲硯濃為了閬風之會強行締造出來的?。


    她想到這裏,豁然開朗般抬起頭——如今是什麽時候?


    閬風之會的?最?後一場。


    五月初四,時雨及芒種,仲夏日長,梅黃杏熟。


    ——五月霜!


    原來仙君早就給?了她答案,隻是她從沒去細想,也根本想不到。


    “仙君,這千百年裏,你締造了閬風苑,隻為保存五月霜?”衛芳衡語氣艱澀,“所以沒有人能在碧峽找到五月霜,因為你放在了閬風苑。”


    九百年,閬風之會至今九百年,這個秘密守了九百年。


    曲硯濃沒有回應。


    她定定望著手中的?五月霜,她終於想起來,關?於這隻寶盒,她究竟忘了什麽。


    她忘了,她丟過一樣東西?。


    那東西?是她自己丟掉的?,丟在了上?清宗,等到時機合適,她應當去取回來。


    可她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


    第45章 碧峽水(十一)


    曲硯濃把什麽都想明白?了, 除了她所丟失的那樣東西是什麽。


    幾百年前,她漸漸沉淪於道心劫,無法對抗, 也無處脫身,於是想了一個很?瘋狂的主意, 將某樣能扭轉局麵的東西留在了上清宗,交給了夏枕玉保管。


    她與夏枕玉立下約定, 等到?時機來臨後,夏枕玉會傳訊來呼喚她,而她則會依照約定去往上清宗, 取回屬於她的東西。


    那應當是個很非同尋常的東西, 讓她孤注一擲,寄托了全部的希望,在寄存了那樣東西後,她就飛速地陷入了淵深的道心劫裏,淡忘了愛恨和?悲歡, 再沒想過?化解。


    道?心劫直指她的內心,她唯一的敵人是她自己?。


    最後的底牌如果被她自己?記在心裏,也就不再是底牌了,所以她對自己?施了法術,遺忘了那樣東西是什麽, 又忘了她的遺忘。


    等到?夏枕玉依照約定來喚醒她,她會本能地找到?那個空的寶盒, 在她自己?也無從推斷的一係列契機下打開它, 在看見盒中空無一物後, 想起她曾將五月霜保存在閬風苑裏,也想起她曾經遺忘了自己?的東西。


    所以夏枕玉才會突然傳信過?來, 說要幫她化解她的道?心劫;所以她才會找到?那個衛芳衡從來沒見過?的寶盒,隨手遞給戚長羽作為獎勵;所以她才會在眾目睽睽之下打開那個寶盒,想起漫長的過?去?。


    ——在此之前,她隻?是想借用五月霜能穩固神魂、令散魂殘魄重融靈體的神妙,釣出暗藏著的檀問樞,僅此而已。


    曲硯濃默然。


    饒是她已深陷道?心劫,悲歡都淡去?,這?一刻也忍不住驚愕:她竟還藏了這?麽深的後手,她竟瞞過?自己?數百年!


    誰能想到??她也想不到?。


    人最不會設防的對象是自己?,而道?心劫裏,她的對手也正是自己?。


    “曲硯濃。”她輕輕叫著自己?的名字,像是在審視一個陌生的人,“你還藏著多少秘密?”


    連自己?也騙過?。


    “仙君?”申少揚久久等不到?她的下一個動作,忍不住輕聲叫她。


    曲硯濃歎了口氣。


    她想起來了,於是她很?為難。


    五月霜是她留給自己?的線索,在數百年前的計劃裏,她打開寶盒,想起往事,取出五月霜,動身去?上清宗,拿回自己?的東西,在這?個過?程中是能用得上五月霜的。


    事情一如她當初的計劃,隻?是出了一點小小的變化——她在沒想起這?件事的情況下,已經許諾要把五月霜當作獎勵送給閬風使了。


    仙君是個體麵人。


    仙君可?以裝聾作啞,可?以“被奸人蒙蔽”,但仙君不可?以出爾反爾。


    太不體麵了,太沒格調了。


    曲硯濃看看申少揚,再看看五月霜,八百年沒這?麽為難過?。


    問題在於,她根本不知道?五月霜在她的計劃裏究竟占據了一個什麽樣的地位,是一個單純的線索?一個用來交易的籌謀?還是一個無可?替代的道?具?


    如果是線索,那麽五月霜的用場到?今天?就結束了;如果是交易的籌碼,那她找點別的東西總可?以取代,實在不行也能“說服”交易對象。


    可?如果她的計劃裏就非得用到?五月霜呢?


    萬一她在夏枕玉那裏存了個什麽靈藥,需要五月霜調和?一下呢?


    ——她不會要集齊三大聖藥吧?不會是這?種簡單到?俗套的辦法吧?


    申少揚還殷切地看著她。


    曲硯濃也默默地看著他。


    申少揚的目光逐漸變得疑惑起來。


    他迷茫地和?仙君對視。


    靈識戒裏忽然傳來一聲哼笑。


    “前輩?”申少揚驚訝。


    那一聲笑涼涼的,有點哂笑的意思,透著一股因熟稔而生的笑意,可?又有些像是釋然的喟歎。


    前輩猜到?發生什麽了?


    衛朝榮沒好氣,“她舍不得給你了唄!”


    申少揚一愣。


    什麽?仙君舍不得五月霜了?


    他大驚:那怎麽辦?


    衛朝榮一看她那個表情就知道?曲硯濃在想什麽。


    每次她想要出爾反爾但又覺得有點不好意思的時候,就是這?麽個表情,什麽也不說,眨著那雙又冷又媚的眼睛,就這?麽看著你。


    他簡直是熟得不能更熟了!


    從前他還在魔域和?她爾虞我詐的時候,她就使慣了這?一招,那時候他不慣著她,隻?當看不懂,她總被氣得拿紈素給他兩下——明明是她出爾反爾,她還氣上了。


    也不知道?究竟是誰慣出來的壞脾氣。


    再後來,他一見她那個樣子?就明白?她的意思,已經是見怪不怪,她想要什麽,給她就是了。


    本以為她高?居雲端做了一千年化神仙君,應當不會對不知小了多少歲的晚輩作出這?樣的姿態,沒想到?她還真是一點都沒有變。


    申少揚焦慮地問,“前輩,要是仙君不願意給五月霜怎麽辦?”


    他也沒本事強搶啊!


    可?是,可?是這?事也不能這?樣吧?


    他可?是為了五月霜才冒死跳下碧峽的!


    衛朝榮似笑非笑,“你也可?以裝作看不懂,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問她要五月霜。”


    如果申少揚不知道?仙君的想法,那他肯定就這?麽幹了,可?前輩這?不是點破了嗎?


    他就有點……不太敢。


    衛朝榮哂笑,“你要是這?麽直說了,她不會不給你的。”


    他不知道?曲硯濃為什麽忽然後悔,但他了解曲硯濃。


    她是個典型的魔修,脾氣壞,性子?擰,手段狠,還很?會說謊騙人,坑起人來心狠手辣,但她人不壞。


    隻?要你不辜負她,她也絕不辜負你。


    假如申少揚沒看明白?她的意思,又或者看明白?了還是想要五月霜,她就算再心疼、再後悔,也絕不會貪昧。


    她這?人根本就辜負不了別人的真心。


    可?現在事情懸在這?裏。


    申少揚想要五月霜,而她看到?空寶盒,突然大動幹戈地取出五月霜,想起了什麽事,於是開始後悔為難。


    ——申少揚為什麽想要五月霜?


    因為他讓申少揚去?取。


    衛朝榮長長地歎氣。


    他需要五月霜,這?件至寶能幫他穩固神魂,讓他看到?重臨人世的希望。沒有五月霜,他就永遠隻?能是個困在冥淵的孤魂,永遠見不到?日升月沉。


    可?離開冥淵做什麽呢?去?見她,然後把毀滅帶給她和?人世,和?她短暫地見一麵就死?


    他反反複複地琢磨過?,煎熬過?,瘋狂過?,越過?了那條線,可?心裏又浸在絕望的死寂裏,知道?自己?是飛蛾撲火,還要讓這?火燃燒整個人世。


    這?是自取滅亡,他定定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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