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當初就是從這個缺口?進來的?”她垂下頭,漫不經心地問。


    在她的手中,一個竹籃搖搖晃晃,縮小到錦鯉般大小的鯨鯢擺著尾巴,無?比乖巧地應答。


    曲硯濃可有可無?地點頭。


    她細細地打量著青穹屏障的缺口?。


    原本猙獰的缺口?,不知何時長?滿了爛漫的花,如同翻湧的雲墨開遍曠野,竟將青穹屏障的缺口?堵得嚴嚴實實。


    “怪了。”曲硯濃喃喃地說,“怎麽會有花開在青穹屏障的缺口?,而?且居然不畏虛空侵蝕?”


    上次她來查探的時候,這裏還沒開出花。


    “難道這世上還有這種?做好事不留名的好心人,主動來幫我?堵住缺口??”她玩笑。


    第30章 閬苑曲(四)


    開在青穹屏障前的花, 不是五域所知的任意一種。


    花繁勝錦,朵朵綻若珍珠,色澤奇異, 並不嬌豔,反倒沉冷凝肅, 標格殊異,從?百裏外看去, 仿佛雲墨瀲灩翻湧。


    尤為奇異的是,這些雲墨般的花仿佛從磐石中突兀生長而出,四?周沒有任何活物, 一片空曠冷寂, 就連青穹屏障外的虛空也被密密麻麻的繁花隔絕了,隻透來一星半點虛空的氣息,證明這裏確實是青穹屏障的缺口。


    明明是繁花錦繡的模樣,卻莫名叫人生出森然寒意。


    曲硯濃朝那?簇簇繁花伸出手。


    珍珠般凝圓飽滿的花朵靜靜堆疊在一起,遠遠看去分外沉靜端莊, 然而就在曲硯濃的手伸到花枝前的那?一刻,細密的花瓣驟然向?四?周張開,露出花芯蘊藏的一汪如墨水露,化為霧網,朝她兜了過來。


    曲硯濃麵無表情地翻手, 一巴掌將那?墨色水霧拍散在半空中。


    她不認得這種花,但卻知道它的來曆。


    “噬靈植。”曲硯濃皺著眉頭, “沒有人培育, 哪來的噬靈植?難道現在五域中真的有化神?魔修藏在陰溝裏不敢露頭?”


    仙修所常見的靈植, 大多都是天生地養,被仙修發現後集中培育, 延傳到如今,但很多五域修士都不知道,在靈植之外,還?有另一種植物,在仙魔對立時被稱作噬靈植。


    噬靈植的生長方式和魔修的修煉方式相同,都是奪取天地靈氣精華為自己所用,因此噬靈植生長之處,總是一片荒蕪,恰如魔修所過之處,往往生機湮滅。


    這世?上的所有噬靈植,都不是天地自然生長出來的,而是魔修催生栽培出的,因此有噬靈植,背後就一定隱藏著一個培育它的魔修。


    曲硯濃站在缺口前沉吟。


    從?不凍海上垂釣至今,大約過了兩三個月,從?初春冰河解凍,到初夏梅子黃時雨,閬風之會從?前六十四?名淘汰到隻剩三人,對於這一屆的應賽者來說,確然是一段極其漫長的時光,但對於她這樣的層次、對於青穹屏障,卻隻是一晃眼?的功夫。


    早兩個月、晚兩個月,對於修複青穹屏障來說無傷大雅。


    可她卻沒想到,就是這段短暫到不值一提的時光,竟會讓青穹屏障的缺口處發生如此大的變化。


    以?麵前這片噬靈植的繁盛程度,至少得是化神?期的魔修才有這麽大本?事,在兩三個月裏催生出一片龐然繁茂。


    但要說這些噬靈植的存在導致了什麽負麵的後果,倒也實在說不上,反倒是隔絕了缺口後的虛空侵蝕,保護了山海域的生機。


    曲硯濃凝神?,拈下其中一朵。


    怪了,難道真有一個隱藏在暗處的化神?魔修,甘願默默保護山海域,卻根本?不打?算以?此博得好名聲?


    她凝神?想了片刻,抬步,向?前跨出一步,向?黑沉如墨的花海傾身一躍。


    急速下墜時的狂風響在耳畔,她如同一片輕飄飄的羽翼,翩然飛入雲墨間。


    數不清的花瓣張開,傾吐出一道又?一道的墨色水霧,融匯在一起,仿佛一場淅淅瀝瀝的雨。


    曲硯濃穿行在墨色水霧間,水氣觸碰到她的發梢,像是被一層很薄的絲緞擋住了,微微顫了顫,就如露水從?花瓣上一般輕輕地滑落了。


    在花海的最深處,她看清了這片雲墨的全貌。


    原來那?千萬朵繁茂的花,並不是各自盛開,而是從?同一株母樹上生長出來的,隻是母樹太?高?大,深埋在花海最底端,一眼?望不到它粗大的枝幹,隻能望見繁茂的花海。


    直到她站在最深處,才發現原來母樹的枝幹猙獰,張牙舞爪,像是龐然妖獸張開了巨口,露出一排排森寒的利齒。


    就在這樣猙獰的枝幹上,開出一簇又?一簇黑珍珠般靜美的花。


    她不知怎麽的出了神?,向?後仰靠在母樹的虯幹上,仰起頭,凝望頭頂在風中翻湧的雲墨。


    曲硯濃從?來沒見過這種花,也從?沒聽誰提起,可是望見這株怪異而突兀的母樹,她一瞬間便?想起了從?前衛朝榮和她提起過的傳說。


    “傳聞中,黑珍珠鑲在龍齒間,凡人可望而不可得。”衛朝榮坐在屍山血海間,指尖拈著一枚圓潤光澤的黑珍珠,神?情認真地像是仙修在開壇論道,“這個傳說不太?靠譜,黑珍珠其實不罕有,反倒是真正的神?龍難覓蹤影,可見編出這個傳說的人思緒並不多麽嚴謹。”


    曲硯濃也同他?一樣,沒什麽形象地坐在地上,周遭都是累累白骨,她像是撿柴火似的,一根一根地拿起,細細打?量兩眼?,又?放下,還?伴著幾句點評,“這人的頭有點大、這人的腰有點長、這人的脛骨磨損太?甚……”


    聽見他?的話,她把頭抬起來看他?,“你在魔門待了這麽多年,梟嶽又?不是真的栽培你,你從?哪看來這麽多傳聞典故?”


    衛朝榮把黑珍珠托在掌心。


    “我總是有很多閑暇,在宗門內沒什麽事情可做,就去藏書閣借一兩本?典籍,聊以?解悶。”他?平靜地看著她,眼?神?凝定,“看的多了,多少記得一些。”


    曲硯濃挑眉,不相信他?的話,“你可是在魔域潛伏了數十年的精英弟子,如今回到仙域,上清宗還?不上趕著栽培你?你哪來那?麽多閑暇?”


    衛朝榮沉默了片刻,然後很輕地笑了一聲。


    “被你發現了。”他?說,語氣沉冽平和,“是,我在上清宗很受重視,平時有忙不完的事,偶爾才會去藏書閣看一看。”


    “我一共也隻知道寥寥幾個典故,有一個算一個,都想賣弄出來。”他?說,“也許有一天,你會聽完我全部的故事。”


    曲硯濃拿腳尖踢了他?一下,故意頤指氣使,“那?你還?知道什麽,現在就全都說出來吧,我來給你數,看看上清宗的天才大忙人究竟知道幾個典故。”


    衛朝榮不應。


    他?搖搖頭,平心靜氣地說,“不是現在。”


    他?倒拿起喬了,她還?不愛聽了呢。


    曲硯濃不再搭理他?。


    她板著臉,重新撿起地上的白骨,再也不看他?。


    她那?時以?為他?在故意賣弄,她總以?為以?他?的本?事,回了仙門一定大有可為,她以?為他?在魔域是過客,回了仙域總該是歸鄉。


    有人在等他?回家的呀!


    他?在仙域是有人期待和思念的呀!


    可是她不知道,原來衛朝榮回了上清宗,並沒有被仙修同門接納,也並沒有很多長老前輩看重他?。


    他?在上清宗的日?子,真的就如他?所告訴她的那?樣,總是被無盡的空閑所包裹。


    牧山宗的同門仰仗他?提攜,但又?都和他?不熟,畏懼他?在魔門的經曆,認定一個仙修若能在魔域從?容甚至風生水起地過上幾十年,那?麽他?一定和魔修沒有本?質區別了。


    上清宗不是他?的家,仙域也不是,他?和她一樣,他?們沒有家。


    如果那?天衛朝榮真的從?頭給她講起他?所讀過的典故和故事,那?麽她從?日?升聽到月落,往複幾天也聽不完。


    他?騙她說他?在上清宗過得很好,她不明白為什麽。


    她又?不會笑他?的——也許會笑一兩句,可是她沒有一點惡意,她隻會感同身受,和他?站在一起痛斥上清宗的弟子鼠目寸光。


    可他?不說。


    她那?樣又?愛又?恨地嫉妒了他?很多年,羨慕了他?很多年,有時候恨不得能回仙域的人是她,可到最後才知道,原來她嫉妒錯了人。


    衛朝榮過去、當時、未來的,一直一直和她重疊在一起,沒有片刻分歧。


    曲硯濃拈著掌心的花,望著龐然的母樹,怎麽看怎麽像是他?講過的荒誕不經的傳說,那?猙獰的虯幹,分明就像是龍齒嵌著黑珍珠。


    她不知道她是不是想多了,也許她是瘋了,把一個離奇的巧合當作是命中注定的線索。


    先是鯨鯢,再是龍齒黑珍珠,短短的兩三個月,她又?想起了那?麽多和他?有關的回憶,這樣純粹的愛和恨。


    憑什麽她等不到一個奇跡呢?


    “你總會回來的吧?”她喃喃地說,“你的故事我還?沒有聽完呢。”


    *


    閬風苑裏,申少揚舉棋不定,在竹軒的長廊裏來來回回地溜達。


    “唉!”他?用力一跺腳,咬咬牙,徑直朝走廊盡頭的竹門走去。


    深吸一口氣,他?推開了竹門。


    祝靈犀和富泱從?靈泉池裏回過頭看他?。


    望見他?的那?一刻,富泱長歎一口氣。


    申少揚本?來心懷尷尬,被他?這口氣歎得不明所以?,“幹嘛?”


    富泱一邊歎著氣,一邊搖頭,“你居然回來了,我還?以?為你就這麽溜走,不會回來了。”


    申少揚更莫名其妙了,“你就這麽不希望我回來?”


    他?看看空曠的靈泉池,怎麽看都覺得不差自己一個位置,左看看富泱,右看看祝靈犀,自覺恍然大悟,“我打?擾你們倆了?”


    祝靈犀從?溫熱的水汽中抬起頭,指尖成符,一個水彈崩在申少揚腦門上,她冷冷淡淡的,“說話靠譜一點。”


    申少揚沒想到她忽然動手,也沒從?中感受到惡意,站在原地被水彈崩了一頭一臉,水珠從?麵具的縫隙流了下來,他?本?來要生氣,再一細細感受,又?有點驚喜,“是靈泉水做的水彈——你的符籙原來是就地取材的。”


    祝靈犀古井無波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回應。


    申少揚在興頭上,接著分析起來,“再細究一下,這個水彈比普通水彈的威力更大,說明你的符籙也會受到周遭環境的製約,這其中的影響,大概在二到四?成左右。”


    祝靈犀還?是沒有說話。


    她盯著申少揚,眼?睛一眨不眨,神?情十分認真,顯然在專注聽他?分析。


    “還?有,還?有……”申少揚更起勁了。


    “呃,打?擾一下。”富泱在邊上忽然開口,“在你絞盡腦汁分析這份水彈的時候,我覺得我應該有義務提醒你們一下,這是靈泉水。”


    申少揚不明所以?,“然後?”


    富泱微妙地沉默了。


    “理論上來說,”他?不忍直視地說,“這也算是我們的洗澡水吧?”


    申少揚木然呆住。


    “啊啊啊啊啊——”他?痛苦地捂住麵具,轉過身。


    再一次的,他?落荒而逃,逃跑時的背影,比上一次還?要狼狽。


    “你把他?嚇跑了。”祝靈犀在靈泉池裏看了看申少揚的背影,“你想作弊?願意賭,不願意服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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