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少揚想到這裏,表情頓時垮了下來:他不會真的?是?個魔修吧?


    他真的?不知道啊!


    而唯一知道真相的?前?輩……


    申少揚沉痛地?瞥了一眼手上的?靈識戒。


    漆黑戒指裏,依然是?一片死寂。


    前?輩到底怎麽了?


    *


    冥淵在?沸騰。


    千萬年死寂的?河水,永不停歇地?攫取生機的?無盡天河,在?這一天澎湃如沸。


    衛朝榮屈身?伏跪在?晦暗無光的?乾坤中。


    他一手撐在?地?上,五指用力蜷曲,深深陷在?泥土中,繃緊到極致了,也克製不住地?微微顫抖。


    微光映照在?他身?上,那?具高大寬闊的?虛幻身?軀此?時像是?一團蒸騰的?黑霧,扭曲著,勉強維持著人的?形態,劇烈地?滾沸。


    極致的?痛。


    痛到讓人想把這具身?軀也徹底撕碎,結束這沒有盡頭的?痛楚。


    像是?有燎原烈火從內而外焚燃,灼燒過五髒六腑、奇經八脈、血肉皮骨,無窮無盡、永不枯竭,直到一身?皮囊成飛灰。


    衛朝榮知道這其實隻是?他的?錯覺。


    他並不會化為飛灰,也沒有烈焰焚燃著他的?身?軀,因為從墜入冥淵的?那?一刻起,他便再也不曾擁有“軀體?”這種東西。


    他在?冥淵河水中徹底湮滅,化為虛無,隻剩下一縷不知歸處的?亡魂,在?乾坤塚裏複蘇。


    在?所有古籍傳說中,冥淵是?萬物的?起始和終結。


    他也和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修士一樣,把這當成是?先輩編撰出的?荒誕不經的?傳說,直到他在?乾坤塚中醒來,一身?濃烈凶煞的?精純魔元,在?這座無人知曉的?荒塚裏獨自渡過漫長歲月。


    像是?命運精心撰寫的?一頁荒唐,一個曾偽裝成魔修的?仙修,死後一身?魔氣,成了一個真真正?正?的?魔。


    不是?魔修,不再有任何身?為修士、身?為一個人的?部分,他是?魔。


    冥淵是?命中注定?的?萬物終結,而他就?是?這個終結。


    他踏出乾坤塚的?腳步,就?將是?這個已然四分五裂的?世界走向終結的?喪鍾,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毀滅。


    五域修士把天地?裂為五域稱作“山海斷流”,以為那?就?是?這個世界最大的?浩劫,殊不知那?隻是?一個開始。


    先前?在?不凍海見到曲硯濃,他克製不住地?流露出痕跡,連申少揚也察覺了。


    自那?之後,申少揚一直或明或暗地?問他:“前?輩,既然你和曲仙君認識,為什麽咱們不去找曲仙君?雖說曲仙君仙蹤不定?,但滄海閣又跑不掉,總能聯係上曲仙君的?。就?算滄海閣把咱們當成是?騙子……反正?你們是?真的?認識,隻要說說你和仙君當年的?往事,滄海閣向曲仙君轉達一下,自然就?知道咱們不是?騙子了——這世上本?來也沒幾?個人敢騙到曲仙君頭上啊。”


    申少揚問:前?輩,為什麽你沒讓我去找她?


    為什麽?


    無數次被?問起這樣的?問題,他也無數次在?心裏艱澀地?回答:


    因為,我不能。


    他不能。


    如果一個人的?歸來,隻能伴隨著一切的?毀滅,那?麽他最好的?歸宿,就?是?不要回來。


    “這麽說來,你其實不算是?上清宗的?弟子,來魔域之前?,也從沒在?上清宗待過?而你來魔域之後,牧山宗才並入上清宗,你的?同門都住進上清宗了?”她問,“你回上清宗,是?因為你師父和同門在?等你回去?”


    他回到仙域的?第二年,她來過牧山宗廢棄的?舊山門,他們並肩在?空闊的?鍾樓上,眺望荒廢凋敝的?屋舍。


    她坐在?褪了朱漆的?木欄杆上,烏沉的?發?絲被?料峭的?風吹得飛揚跋扈,拂過他麵頰,若有似無的?清淡氣息,不知怎麽讓他想起鬆尖雪,默默聽她晏然漫語,“難怪你要回去,有人在?等你,當然是?回去更好。”


    他不作聲?,措辭多久都無從開口,不知怎麽對她說,其實當他回到仙域後,並沒有覺得更好。


    同門與他都不相熟,又因為他曾在?魔門如魚得水的?那?些歲月而畏怯他;師長或許曾單純地?期待他能平安回來,但當他真的?歸來,又有了數不盡的?重擔,背負師門的?未來。


    在?魔域是?過客,回了仙域也是?異鄉。


    可他從不擅長訴說。


    又一次,他以沉默作漫長的?回應,抬起手,他拂過她被?吹到他臉頰邊的?細軟青絲,輕輕地?攏回她的?肩頭。


    長風蕭蕭,拂過他的?徒勞。


    乾坤塚晦暗無盡的?漫長歲月裏,為了掌控這一身?磅礴魔元,他一次又一次封存他身?上屬於人的?部分,丟棄了名姓,封存了愛恨,荒疏了記憶……


    然後,永遠地?將自己封印在?這座無人知曉的?荒塚。


    從此?乾坤塚中隻剩下一位不知來曆的?無名前?輩。


    一個畫地?為牢的?魔。


    也許,彼此?停留在?分別的?那?一刻,未必就?不如久別重逢。


    可他什麽都思量了,把自己稱斤論兩地?放上天平,一銖一銖地?權衡,卻唯獨猜不到,跨越千年悲歡,她隻是?在?不凍海上迢迢地?一望,他便如烈火重燃。


    已被?丟棄的?“衛朝榮”,又枯木生花。


    當他見到她,當他想起她,“衛朝榮”便又活了過來。


    失控的?魔元桀驁地?暴動著,烈焰灼身?的?劇痛一刻不停,如同無聲?的?訓誡和譏諷,嘲弄他的?一無所有,和欲壑難填。


    他一向平靜接受命運,無論是?為了牧山宗的?前?程潛入魔域,他鄉勝故鄉,還?是?義無反顧地?葬身?冥淵,他從不去怨怪人生為何總是?頗多坎坷。


    可唯獨這一次,他無可遏止地?怨入骨髓,這世上任何生靈都能自由行走在?天光之下,而他隻能永遠地?沉在?不見天日的?逼仄荒塚中,借一點靈識窺探無邊紅塵。


    他深深嫉恨這人世間?的?每一個生靈,嫉妒他們鮮活的?身?軀、完整的?靈魂、和一雙能觸碰她的?手。


    很多很多年以前?,她眼神狡黠,笑靨如花:那?你就?對我多心動一點,以後做夢都夢到我,一百年、一千年也忘不掉我。


    衛朝榮俯身?撐伏,在?劇烈灼痛下微微顫抖著。


    他聲?音沙啞,很輕很輕,不知是?在?對誰說:“會的?。”


    怎麽忘得了?


    一百年、一千年……永遠。


    幽暗的?荒塚中,妄誕不滅的?魔定?定?垂首,虛幻眼眸倏然閉合,仿佛生怕太晚,來不及斂去那?眼角一滴淚。


    扶光域,莽蒼山脈中一個不起眼的?小村落。


    行獵歸來的?少女放下獵物,驚奇地?望向遙遠山巒後的?幽邃天河,“阿媽,你看,冥淵又漲起潮了。”


    門下阿媽歪在?竹躺椅上,喝得醉醺醺,嘟嘟囔囔,“天河生潮,魔頭想從冥淵下出來了唄……哼,等魔頭出來,大家都得死!”


    “哎呀,跟你說了不要喝這麽多酒,你看你都醉成什麽樣了?你不是?總說,這種老掉牙的?誇張傳說都是?上古人編出來嚇唬人的?嗎?”少女翻個白眼,上前?攙起阿媽,輕輕鬆鬆背在?背上,往屋裏走,“如果真有什麽魔頭,這個世界若是?毀了,他自己也活不成,他圖什麽呀?”


    “我看啊,就?算真有這麽個魔頭從冥淵底下出來,他也不會幹什麽。”少女隨口說。


    “傻話。”阿媽趴在?她背上,醉眼朦朧,斷斷續續地?說,“人這一生的?際遇,難道是?能由自己決定?的?嗎?就?算是?化神,也左右不了命運。”


    “……人力終有窮時,神通不及天數啊。”


    第23章 鎮冥關(十)


    “仙君, 真的不判戚楓犯規嗎?”鎮冥關中宮裏,淳於純欲言又止,“為了一場比試就破壞鎮冥關, 似乎有些勝之不武。”


    方才戚楓對艮宮出手時,周天寶鑒無法映照分明, 但淳於純身處中宮,能看?得?一清二楚, 可她壓根就沒想到艮宮會崩裂!以戚楓不到金丹的實力,就算是盡全力攻擊鎮石,最多也隻能一枚一枚地破壞, 哪來的本事致使艮宮出現裂口?


    等到鎮石接連碎裂, 三丈的裂口轟然崩開,淳於純目瞪口呆,滿腦子隻有一個念頭:幸好當初定下鎮冥關做比試場地的人是仙君本人,而不是滄海閣,否則無論鎮冥關崩裂的根由應當歸咎於誰, 最後都將是她這個?坐鎮中宮主持的元嬰裁奪官背黑鍋。


    要不是淳於純在中宮收到了曲仙君的神識傳音,隻怕當場就要衝到艮宮裏去拿下戚楓了,就算她沒本事修複鎮冥關,總能將罪魁禍首拿下吧?


    就算是此刻,得?到仙君授意後繼續播報鎮石替換數, 淳於純仍是如鯁在喉:那可是鎮冥關,是青穹屏障的第一天關啊!


    這五域中的修士, 誰不深深自心底依賴、維護青穹屏障呢?


    這次艮宮崩裂絕對暗含蹊蹺, 滄海閣多年?來一直負責維護青穹屏障, 絕對逃不掉責任,淳於純是滄海閣請來的裁奪官, 卻也是山海域的元嬰修士。


    “仙君,我隱約記得?之前?聽人提起過,原先鎮冥關所用的鎮石都是望舒域殽山所產,但是二十年?前?,戚長羽提出,鎮石價格高昂,年?年?上?漲,長此以往,山海域的財富都將流入望舒域,不如改為開采山海域的效山鎮石礦。”淳於純猶豫了片刻,咬了咬牙,低聲說道,“自那之後,鎮冥關就換上?了效山鎮石。”


    淳於純是個?超然物外的元嬰大?修士,卻也是個?山海域人,生於斯長於斯,她從小聽著?“山海域是五域最繁盛的界域、曲仙君是天下最強的強者”長大?,對山海域的認同是刻在骨子裏的,雖然對其他?四域沒什麽偏見和?敵意,卻也有種“外人”感。


    當初聽戚長羽說,倘若一直購置望舒域的高價鎮石,山海域修士多年?的財富和?努力隻怕都要為他?人做嫁衣,淳於純也本能地對這種未來感到排斥,即使?能猜到戚長羽在此舉中一定有利可圖,也仍然認為,既然這筆錢總歸要花,那麽讓山海域修士賺了也不錯。


    就連淳於純自己當初都這麽想,更不用說滄海閣的那些修士了——可淳於純從沒想過,換了鎮石之後,鎮冥關居然會?有當眾崩裂的一天!


    滄海閣怎麽敢的啊?


    曲硯濃一直凝立在浩蕩天門下。


    自她現身於中宮後,她就一直站在那裏,動也不動一下,微微仰起頭,打量著?這座由?她一手築成的天門。


    無論淳於純問了什麽、訴說了什麽,她都神色淡淡的,出神地凝視門梁上?的金粉,一言不發。


    直到淳於純說盡了自己想說的話,不得?不停頓下來,讓空曠的中宮陷入讓人不安的沉寂,曲硯濃才像是自言自語般問了一聲,“一個?什麽都不在乎、什麽都不相信的人,怎麽才能讓他?感到折磨呢?”


    淳於純一開始沒聽清,等到凝神聽完,又懷疑自己是聽錯了:她明明在和?仙君說鎮冥關和?滄海閣的事,怎麽仙君卻忽然問起怎麽折磨人了?


    這根本搭不上?邊啊!


    “仙君是想問戚長羽?”淳於純謹慎地忖度著?,感覺這是最可能的答案,也許仙君是在琢磨怎麽懲罰戚長羽,“若是想要懲罰戚長羽,倒也很簡單,他?這人可算不上?無欲無求,隻要奪走他?的閣主職位,罰他?一大?筆清靜鈔,然後廢去他?一兩層修為,就足夠他?痛苦了。”


    曲硯濃回過頭看?向淳於純。


    “不一樣。”她好似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遺憾地搖了搖頭,“戚長羽太?正常了。”


    淳於純差點?破功:戚長羽主張更換的鎮石有那麽大?貓膩,在他?掌控下的滄海閣釀成了這樣的大?禍,將滄海閣千年?名譽毀於一旦,居然還叫正常?


    既不是戚長羽,而且比戚長羽還“不正常”,仙君這到底是想折磨誰啊?


    ……不是,現在是該討論這種無關人士的時候嗎?


    難道在曲仙君的眼中,崩裂陷落的鎮冥關、屍位素餐的戚長羽、藏汙納垢的滄海閣,甚至還沒有一個?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的“非正常人”重要嗎?


    曲硯濃自顧自陷入漫長的沉思。


    戚長羽和?檀問樞有幾分相像,都是那種極度看?重利益、不擇手段的人,為了獲取利益,他?們能做出旁人難以想象的事。如果能獲得?利益,他?們不在乎道德,沒有底線,也不太?看?重尊嚴。


    可戚長羽這個?“不擇手段”,和?檀問樞比起來,那就實在小巫見大?巫了。


    如果說曲硯濃這個?昔日?的魔門第一天才是家族被滅門、迫不得?已成了魔修,那麽碧峽魔君檀問樞的經曆聽起來就勵誌從容得?多了:檀問樞最初是個?仙修,親手血洗了自己的家族,主動轉投魔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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