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很多年不曾見過這樣的紋路, 以至於驟然?望見一個臉上長著黑色紋路的修士, 竟有種恍如隔世的陌生感。


    方今之?世,大約已經沒多少人?能認出這種紋路了,因為?這五域四溟中隻剩下仙修傳承,四海一同。


    但就在一千多年前,世人?還對它很熟悉, 因為?每個魔修剛剛鑄成魔骨的時候,臉上都會浮現出這種黑色紋路,鑄成了魔骨,就意味著魔修正?式踏入築基期了。


    魔紋持續的時間不定?,因人?而?異, 一般來說魔修的根基越深厚、實力越強大,魔紋持續的時間就越短暫。


    當初曲硯濃鑄成魔骨、踏入築基的時候, 魔紋在她臉上隻淺淺地浮現了一層便?褪去?了, 而?她的同門?往往需要好幾年的時間。


    不過, 無論資質到底怎麽樣,曲硯濃還真沒見過像申少揚這樣修為?已經到了築基後?期, 臉上卻還帶著深深魔紋的人?——這資質得有多差啊?看申少揚在閬風之?會的表現也不像啊?


    難怪這小修士要戴麵具,就算被元嬰裁奪官斥責了也不願意摘下,暗號裙一五耳二漆霧而爸義更新漫話視頻廣播劇胡天蓼怎麽說也是見過魔修的元嬰大修士,一旦看到申少揚臉上的魔紋,立刻就能反應過來。


    以仙修對魔修的成見之?深,若是申少揚的魔修身份暴露,也許現在立馬就會被懷疑是他蓄意破壞鎮冥關?——反正?周天寶鑒沒有將當時的情景映清楚,誰知道究竟是誰幹的呢?


    申少揚也算是幸運,這一刻的周天寶鑒並沒有映照艮宮,揭開他麵具的人?也不是任何?一個元嬰裁奪官,而?是曲硯濃。


    愛也罷,恨也罷,她畢竟也曾是個魔修。


    也虧得申少揚藏了這麽久,都快趕上衛朝榮當初在魔域了。


    曲硯濃漫無邊際地想著,攥著麵具,說不出的失望。


    全然?陌生的臉。


    不是衛朝榮。


    當然?不是衛朝榮,不可能是他,她早知道的,隻是又明知故犯地犯了一次傻,相信他會如約歸來,即使歲月綿長,她已慢慢淡忘他的名姓。


    傻得可笑。


    她自己都想笑,怎麽會這麽愚蠢,去?相信一個自己給自己編織的虛妄幻想?


    檀問?樞說:人?總是死於對旁人?的幻想。


    她一次又一次深陷在這幻想裏,從?沒學會掙脫。


    被揭下麵具的人?臉上沒有一點表情,像是根本沒能對她這突兀的舉動作出反應,雙目失神地望著她,動也沒動一下。


    曲硯濃垂下眼瞼。


    她抬起手,將麵具重新扣到申少揚的臉上。


    “您、請問?您是哪位前輩?這個時候出現在鎮冥關?,您不會就是曲仙君吧?”眼前人?終於像是回過神,愕然?而?局促地看著她,一反之?前沉默寡言的模樣,活躍得有點過分了,問?題一個接一個,“您剛才為?什麽忽然?揭開我?的麵具?我?讓您想起什麽了嗎?”


    曲硯濃微微皺眉。


    她還是更喜歡眼前人?方才一言不發、沉默凝望的模樣。


    “魔修敢來參加我?的閬風之?會,膽子倒是不小。”她打斷申少揚喋喋不休的問?題,語氣淡漠,聽不出情緒。


    申少揚愕然?:“什麽?”


    他簡直快被這一串接一串的變故搞暈了!


    方才他按照前輩的指點閉守神識,就如修煉時陷入冥想一般,根本不清楚外界發生了什麽,睜開眼的時候,就看見這個神容瑰麗攝魄、氣息縹緲無定?的女修。


    還沒等他驚詫,他就感受到臉上一片空蕩蕩,麵前女修手中攥著的分明就是他的麵具。


    向前輩求救時,申少揚怎麽也沒想到,他醒來時不僅從?破碎虛空回到了鎮冥關?內、眼前多了個陌生女修,就連戴了幾年不敢摘的麵具也被摘掉了。


    ——他真的隻是閉守神識了一會兒,不是昏迷了一天吧?


    就在剛才,他倏然?恢複意識,睜眼就看見一張陌生而?瑰豔的臉,下意識去?問?前輩發生了什麽,可靈識戒裏一點回應也沒有。


    申少揚能隱約感覺到,這次和從?前不一樣,不是前輩懶得理他,而?是前輩在離開的一瞬徹底切斷了和靈識戒的聯係。


    靈識戒裏一片死寂。


    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麽?


    申少揚暗暗納罕,但眼前還有一位神秘莫測的陌生前輩,隻能提著神,用喋喋不休的問?題來掩蓋緊張,希望對方沒有察覺到他剛才的異狀。


    如果他沒有猜錯的話,這個氣息虛渺的女修前輩就是那位傳說中分定?五域、定?立青穹屏障的曲硯濃仙君。


    隻有涉及到曲仙君的時候,前輩才會如此反常。


    先前在不凍海上遙遙一望,看不清容色,隻記得那道飄渺驚鴻影,直到站到眼前了,他才倏然?驚覺:原來曲仙君是這般模樣。


    她也應當是這樣的,一旦見過了她,便?讓人?再也想不出比她更貼近那些仙氣渺渺的傳聞的人?了。


    對這位疑似和靈識戒中的前輩大有淵源的曲仙君,申少揚一直是十分好奇的,此時聽了曲硯濃的話,驚詫極了,“什麽?仙君,有魔修混進閬風之?會了?”


    不等曲仙君回應,這小修士已經恍然?大悟般嚷嚷起來了,“是戚楓對不對!我?就說他不對勁,怎麽會有人?毀壞鎮石、還那麽巧合地在鎮冥關?弄出裂口呢?原來他是個魔修!”


    臉上還掛著魔紋呢,居然?敢在她麵前裝傻,一副渾然?不知哪有魔修的樣子,這理直氣壯地賊喊捉賊,曲仙君都給他說懵了!


    曲硯濃不由仔細打量這小修士。


    隔著黑漆漆的麵具,她看不到申少揚的表情,也懶得再去?摘,隻是抬手,在他麵具上輕輕敲了敲。


    “我?看到了。”她意味不明地說。


    魔紋都印在臉上了,剛才滿身都是魔氣,還在這嘴硬抵賴?


    申少揚是真的茫然?。


    他自己當然?知道自己臉上長出了詭異的紋路,自從?那次摔下懸崖醒來後?,這種詭異紋路就一直在他臉上,所?以他才特意花重金買了個麵具戴上。


    參加閬風之?會以來,關?於他的麵具有很多離譜的傳聞,但隻有申少揚自己知道,他戴麵具,主要是嫌丟臉。


    這個紋路實在是太醜了,他怎麽能頂著這一臉醜紋路見人??


    他也是要麵子的啊!


    “您說這個啊?”他局促地撓了撓頭?,難為?情極了,“是、是有點醜,就因為?臉上長了這個東西,我?一直不太敢讓別人?看見我?的臉,實在是太醜了,要是被人?看到就太丟人?了。”


    好在,據靈識戒中的那位前輩說,等申少揚結丹後?,這個詭異的紋路就會徹底消失,到時就不必戴麵具了。


    如今申少揚已經是築基後?期,距離金丹期也不過是一步之?遙,光明的未來近在眼前了。


    曲硯濃高高挑起眉,打量著申少揚。


    她罕見地生出一種疑惑來:是她這些年修身養性、不問?世事,讓年輕一輩的小修士誤以為?她脾氣很好嗎?


    明明頂著一臉魔紋卻敢堅稱自己不是魔修,這個申少揚哪來的膽子?


    ——總不會有人?明明身懷魔骨,自己卻壓根不知道吧?


    曲硯濃不說話,隻是目光淡淡地打量眼前的小修士。


    她氣息虛渺,猶如遠天長風,仿佛風輕雲淨,其實給人?的壓迫感比凶神惡煞更甚,正?如這世間最摧折人?膽氣的從?不是顯而?易見的凶險,而?是撲朔迷離的未知。


    申少揚並不是真的傻大膽,他對戚楓怨念很深,方才聽到曲仙君說魔修,情之?所?至,想也不想就扣到戚楓頭?上了。


    直到他被曲硯濃這麽意味不明地打量著,後?知後?覺地緊張,憋住一口氣不敢呼吸,慢慢回過味來:方才曲仙君的神態和言語,不像是在告知他比試中有魔修混入,反倒像是……在點他。


    可他絕對是個仙修啊!


    他經絡裏流轉的絕對是靈力,他修練了這麽多年總不至於連自己走了哪條路都分不清吧?


    申少揚懵然?想著,忽而?想起剛才戚楓打入他泥丸宮內的詭異力量,還有他骨髓中冒出的黑色力量……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仙君,戚楓絕對有問?題!”申少揚來不及細想,當場告狀,“他肯定?是個魔修,故意破壞青穹屏障——他還攻擊了富泱,說不定?他參加閬風之?會就是一個陰謀!”


    他就說,鎮冥關?固守千年,在虛空侵蝕下也沒事,怎麽可能被戚楓這個築基修士攻擊後?直接出現裂縫?


    曲硯濃發覺這小子真不是一般的理直氣壯。


    ……難道這世上真有這種笨蛋,連自己到底是什麽修士都不知道?


    裝的吧?


    曲硯濃一哂。


    “下一場比試,我?會來看。”她語氣輕淡漠然?,“既然?來參加了,當然?要走完每一場比試,是不是?”


    她已經過了因為?對某個人?好奇而?思來想去?、反複思量的年歲,也再不會有那樣的情致。


    真與?假、裝傻與?否,拉出來多遛遛就知道了。


    申少揚微愕。


    “如果我?沒在下一場比試裏見到你……”曲硯濃說到這裏,微微一頓,輕輕笑了一下,“你肯定?不會讓我?失望的,是吧?”


    言辭疏淡,可意蘊森然?,申少揚凜然?生寒,背脊發涼。


    這一刻他終於明白了那天在不凍海上的鯨鯢的感覺,那如出一轍的幽長恐懼,她不需要表露出任何?威脅的意思,甚至她此刻根本沒這個意思,因為?她從?來不考慮旁人?違背她命令的可能。


    她也確實無須做那種無謂的假設。


    “我?一定?會努力的。”申少揚不自覺壓低了聲音,輕輕地應諾。


    曲硯濃敷衍地點頭?。


    她嚇唬完小朋友,望向破損坍塌的鎮冥關?艮宮,神色裏摻雜了一股很淡的厭煩與?疲倦。


    真煩,她想。


    似乎從?來沒有人?想過,高高在上的曲仙君為?什麽願意千年如一日地維護青穹屏障,即使這件事對她來說既不有趣,也不有益。


    世人?籠統地為?她冠上“當世完人?”的名號,奉上神壇加冕。


    於是她千年如一日地無償維護青穹屏障也順理成章:曲仙君是當世完人?嘛,當世完人?自然?是卓爾不群、道德無瑕、心?懷天下的,甘願付出有什麽奇怪呢?


    好像誰都忘了,從?前的曲仙君並不是個道德無瑕的完人?。


    在她毀去?魔骨之?前,她也曾是讓世人?驚懼的魔修。


    到底為?什麽呢?


    她以為?自己有點忘記了,可其實沒有。


    之?所?以毀去?魔骨、重定?五域、維護青穹屏障,隻因她想做個真正?的仙修。


    一個有血有肉、能愛能恨、敢信任也能交付信任的仙修。


    她從?來沒和任何?人?說過,包括衛朝榮,也永遠不會對他說起,從?她淬煉魔氣、正?式成為?一名魔修起,她一直有一種幻想,如果她的人?生停留在四歲那一年,檀問?樞沒有帶著碧峽弟子來到曲家,如果沒有那樁滅門?慘案……那麽她會是一個仙修。


    世上最虛妄美滿的詞一定?是“如果”。


    曲硯濃並不向往仙門?,也並不覺得仙修就一定?品行端正?,她甚至不認為?修了仙就能成為?一個截然?不同的人?。


    她隻是擁有一個虛無的幻想,去?填滿她空洞的人?生。


    衛朝榮身份暴露後?,問?過她很多次,願不願意去?仙域,她從?來不應,也從?未在他麵前承認過向往,因為?幻想隻是幻想,隻在虛無時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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