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少揚暗自咂舌,咬咬牙,取出一枚嶄新鎮石,按照陣圖上的指點,托在廢損鎮石下,靈氣包裹著手掌,毅然伸向廢損鎮石,猛然一抽。


    “嘶!”他倒抽一口涼氣,他的手就像是伸進了烈火之中,灼痛難抑。


    來都來了,對手都換完十幾塊鎮石了,他總不能因為怕痛直接棄賽吧?


    申少揚咬著牙把新鎮石送入原先的位置。


    收回手時,手背上一片通紅,看著很是駭人。


    他攤著手看了半天,深深懷疑:


    ——其實閬風之會不是想決出年輕一輩天才,而是想找幾個不用清靜鈔的好用長工吧?


    懷疑歸懷疑,再懷疑也得幹活。


    鎮冥關實在是太大,等申少揚把二十枚鎮石全部填完,也沒找到其餘應賽者的蹤跡。


    淳於裁奪官的聲音再次響徹天際。


    “當前鎮石填換進度通報:


    祝靈犀,三十九;戚楓,三十;申少揚,二十;富泱,十五。”


    申少揚本來隨意地聽著,聽到最後,倏然一驚。


    ——他記得上一次通報的時候,富泱明明已經填換了三十五塊鎮石,位列第二。


    怎麽一段時間過去,不僅沒漲,反倒少了這麽多?


    已經填換好的鎮石,怎麽還會突然減少的?


    申少揚心中疑惑,還沒想出個頭緒,忽然腳步一頓。


    他察覺到了另一個修士的氣息。


    天門盡頭,一道修長昳麗的身影慢慢浮現。


    申少揚一怔。


    他遇到的第一個對手竟然是戚楓。


    戚楓也看見了他,微笑著朝他頷首,從容不迫,看起來十分和易,沒有半點敵意。


    看起來,戚楓並不打算和他打一場。


    也對,戚楓的鎮石填換數目是三十,顯然擁有至少一個鎮石袋,如今還排在第二,可謂遊刃有餘,自然沒必要搶。


    那麽,富泱的鎮石數目減少,是祝靈犀幹的?


    還是說,是裁奪官在比試中設下了什麽陷阱,而富泱不幸中招了?


    申少揚忖度著,也朝戚楓點了點頭。


    兩人誰都沒有停步,迎麵走近了。


    他們之間的距離漸漸縮短。


    二十步、十五步、十步……


    *


    “哎呀,這個申少揚也完了!”


    閬風苑內,胡天蓼惡狠狠地拍著大腿,“這小子真是缺心眼,富泱的鎮石數少了那麽多,他就沒察覺到什麽不對勁?白瞎了!”


    其餘裁奪官聽到這裏,不由齊齊看了胡天蓼一眼:自從胡天蓼讓申少揚摘麵具反被噎後,這位元嬰修士就沒一次盼著申少揚好,這還是破天荒頭一回,胡天蓼在痛惜申少揚沒能察覺到危機。


    不過,這轉變雖然離奇,但大家也都能理解:


    與身在比試中的應賽者不同,周天寶鑒前的修士能看到所有應賽者的舉動,因此也就親眼目睹了富泱的鎮石數究竟是如何消失的。


    “……你們滄海閣養出來的都是些什麽歪門邪道?我剛才還誇這個戚楓有長進——好家夥!原來長的不是氣度,是狗膽啊。”胡天蓼一拍桌子,對著戚長羽咆哮起來,“為了贏一場比試,他是不擇手段了是吧?青穹屏障何等重要、虛空侵蝕何等可怖,他是一點都不管啊!”


    眾人皆默:胡天蓼說的沒錯,方才戚楓尾隨著富泱,毀去了富泱填換的鎮石,直到富泱覺察到不對勁,兩人交了手。


    富泱心有顧忌,出手有所克製,但戚楓是半點也不顧鎮冥關,肆無忌憚,下手狠辣,很快就把富泱填換的鎮石毀去了一大半,揚長而去。


    戚楓這家夥居然還笑得出來:“等比試結束後,我願意出錢將鎮石補上。”


    這是錢的事嗎?


    不管你進鎮冥關是做什麽的,保護青穹屏障就該是所有行為的第一前提——這不是吹毛求疵刻意刁難,這應該是所有五域修士的基本共識。


    為了獲勝損毀鎮石,那就是沒有底線。


    戚長羽麵對胡天蓼的怒罵,麵色很不好看,然而他竟也沒有反駁,而是隱晦地朝曲硯濃望了一眼。


    曲硯濃虛虛地握著朱筆,凝神望著周天寶鑒中的人影。


    她總是漫不經心的,好似對什麽都厭倦,可一旦目光凝定了,便有種攝人心魄的力量,讓人也隨她目光而望、描摹她所描摹的。


    戚長羽衣袖下的手攥緊了。


    她又在想那個人,戚楓讓她想起那個人了。


    憑什麽?他辛辛苦苦揣摩了那麽多年總是不像,憑什麽戚楓什麽也不必做就能讓她目不轉睛?


    曲硯濃擱筆,偏過頭看了戚長羽一眼。


    原來戚長羽和檀問樞也沒那麽像。


    她漫漫地想,戚長羽和檀問樞比起來,多了幾分克製,也就失去了檀問樞身上那種肆無忌憚的殘忍。


    她的師尊,是個完完全全被欲望所吞噬的人。


    檀問樞常常誇她是個天生的魔修,也是天生的魔修性情,倘若當年留在了曲家成為仙修,對她而言反倒是一種損失。


    可曲硯濃卻覺得,檀問樞才是真正的天生魔修。


    他教她心狠手辣,教她爾虞我詐,教她怎麽盡情追逐利益、怎麽搶先一步將單薄的情誼踐踏到塵埃裏。


    她從檀問樞那裏學會了喜怒無常、為所欲為,如何在世俗紅塵裏做一個被欲望吞噬的野獸。


    有一年,她從秘境裏出來,檀問樞竟然親自來接她。


    沒有人不羨慕她的好命,在爾虞我詐的魔門中竟能有一位對她這麽上心的師尊,更別提檀問樞還如此強大,對她如此肆無忌憚地維護和偏袒。


    衛朝榮那時還沒暴露仙修身份,頂著金鵬殿外門弟子的名頭,在魔門也有赫赫凶名,認識他的魔修都管他叫“血屠刀”,因為他動起手時連魔修也膽寒。


    他們當時已經打過好幾次交道,一起出生入死過,說不上信任彼此,但有種旁人融不進的默契和曖昧。


    檀問樞看著她長大,太了解她。


    “新認識的朋友?”他笑著問曲硯濃。


    曲硯濃冷淡地橫了他一眼,“魔修有朋友嗎?”


    檀問樞笑著點頭。


    “看來確實是新交的朋友。”他說,語調離奇,“我還以為你會聽話,再也不對真情這種虛妄的東西抱有指望,沒想到你比我想的更有勇氣。”


    檀問樞的教導總是透著血氣,他總是鼓動她去害人,從無辜的局外人,到朝夕相處的同門,如果她選擇拒絕,那麽不出三天,她就會發現那些“無辜的局外人”被他利誘鼓動,反過來害她。


    曲硯濃在碧峽沒有朋友,如果有,就會成為檀問樞教導徒弟的道具。


    旁人所在意的、珍視的東西,在他眼中不僅一文不值,而且還很適合打碎了踩幾腳,碾成齏粉,再來欣賞對方怒不可遏或痛苦萬分的反應。


    曲硯濃有時很難分清他究竟是真的想教會她如何冰冷殘酷地踐踏一切,還是單純地想欣賞她的痛苦。


    又或者兩者都有。


    “你過來。”檀問樞抬手,含笑朝衛朝榮招了招,姿態和易溫潤,實在看不出他竟是凶戾暴虐、狡獪善變的魔君,“就是你,瀲瀲的朋友,過來。”


    衛朝榮的反應不是抬步,而是看她。


    第一次見檀問樞叫她的人總是要側目,想不到喜怒無常的魔女還有這麽一個嬌憨的名字。


    曲硯濃側身對著他,神色淡淡的,目光漠然地落在前方的綠茵地上,沒有任何回應。


    “看她做什麽呢?”檀問樞益發歎氣,有些無奈,好脾氣得像個鄰家兄長,“我和你說話,也不需要先請示她吧?”


    衛朝榮沉默了一瞬,抬步走近了。


    “拜見魔君。”他微微垂首。


    檀問樞眼瞼微微眯起,把這個陌生的青年打量個遍,餘光細細地瞥著曲硯濃,忽而成一笑,“果然是她能看上的朋友,你是金鵬殿的弟子?不如和瀲瀲一起來碧峽。”


    “我可不像梟嶽那家夥,收了一大堆名義上的弟子,卻連弟子的名字也叫不出。”他悠然說,“你來了碧峽,就是我的嫡傳弟子。”


    秘境外不止他們三人,還有其他剛從秘境裏出來的修士,遠遠地不敢靠近,聽到這話,俱是紅了眼,嫉妒衛朝榮的好運氣——攀上了曲硯濃的高枝,竟能叫檀問樞也開口收他為嫡傳弟子!


    可檀問樞的徒弟並不那麽容易當。


    “我門下不收庸才,想要成為碧峽弟子,需要證明你的潛力。”檀問樞笑著一伸手,指向曲硯濃,“你把她殺了,把她的屍體交給我,我就讓你做碧峽的嫡傳弟子。”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


    再怎麽追逐欲望,魔修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喜怒愛憎,喜歡的就會保護、討厭的就要殺掉,這是不分道統的人性。


    就算魔修再怎麽性情暴虐,也不會對著一個剛認識的修士,指著自己最寵愛的嫡傳弟子說:你把她殺了,你就是我的嫡傳弟子。


    怎麽偏偏檀問樞就不走尋常路?


    ——不是說曲硯濃是檀問樞最寵愛、最維護的弟子嗎?


    在所有隱晦詭異的目光裏,曲硯濃揚著頭,神色冷淡而凜冽。


    魔君師尊說出這樣驚悚的話,她卻隻是傲慢地一言不發,任旁人如何打量都凜然到無懈可擊。


    她已習慣了檀問樞這一套。


    這不是檀問樞第一次這麽做,也絕不可能是最後一次,他最喜歡的就是把別人的情誼攪得反目成仇,不是你背叛我就是我背叛你,他太愛玩弄人心,哪怕在這魔門中真心情誼本就已經薄得可憐。


    當一個人有著能肆無忌憚的實力,還熱衷於做著肆無忌憚的事,那麽旁人縱有如海深情,也敵不過人心方寸。


    從前檀問樞問過的每個人,到最後都和她反目成仇。


    她什麽都願意試著相信,可到最後什麽都不信、不敢信。


    如果沒有辦法反抗,至少她可以選擇揚著頭、凜冽而傲慢地麵對背叛,下一次,她還是敢明知故犯地開啟一段情誼、迎接下一次背叛。


    哪怕在化神的惡意麵前,她也不是輸家。


    檀問樞就喜歡她這一點。


    他寵愛她、教導她,也享受著磋磨她性情的過程,如果有一天曲硯濃成了他教導中的那種魔修,他必然覺得她太無趣,將她隨意地抹去,換成更有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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