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少揚痛徹心扉。


    ……裁奪官不會以為他和這個第三人是串通好了作弊吧?


    他冤枉!


    *


    隴頭梅林千丈之上的飛舟裏,被他心心念念的裁奪官戰戰兢兢地束手站著,偷偷摸摸地覷著船舷邊的身影。


    誰能想到,就在比試中途,已有數百年不曾現世的曲硯濃仙君,竟然親臨隴頭梅林,撕裂虛空,出現在這架飛舟上?


    哪怕金丹裁奪官此生從未見過曲硯濃仙君,光看來人這一手撕裂空間的本事,也能一瞬反應過來。


    隻手擎天,分定五域,斃殺化神同階,強逐域內大妖,縱橫四溟無與為比,定立乾坤第一流。


    就連同為化神的另兩位仙君也莫敢爭鋒,公推她為首。


    別說她隻是數百年不現身,就算是上千年、上萬年,也能一瞬被憶起。


    ——天下誰人不識君?


    “仙君,”裁奪官垂首,恭恭敬敬地請示,“您是否打算親自主持這場比試?”


    第12章 隴頭春(七)


    曲硯濃默然立在飛舟甲板上。


    就連胡天蓼也能看出來,方才申少揚情急之下使出的古怪招式,分明不該用劍來施展,而應該用刀。


    那是一式非常具有特點的刀法。


    她認得這式刀法。


    很多年前,衛朝榮也喜歡這麽用刀。


    衛朝榮的刀法不是那種高邁風雅的名門絕學,他雖然歸屬於上清宗,但他人生中為修行奠基的那些年都不在上清宗,沒有機會接觸仙域最頂尖的傳承。


    上清宗家大業大,有許多旁係分支,被主宗分流出去,不再算作上清宗的一員。


    衛朝榮就來自這樣一個分支宗門,千年前叫做“牧山宗”,這個小宗門從上到下的每一個人畢生的心願就是重返上清宗,成為主宗的一員。


    為了讓牧山宗能回歸上清宗,衛朝榮接受了上清宗秘密交給他的任務,舍棄道號“徊光”,以他自己當時都不記得的本名“衛朝榮”潛入魔域,假作魔修,在魔域一待就是數不清的春來秋去。


    來到魔域時,衛朝榮也不過是築基期,築基之後無論是修行還是刀法,全都靠他自己琢磨,既有仙門的意蘊,也不乏魔門的痕跡。


    但,僅從招式上來說,就是最土的那種刀法。


    土,某些招式出其不意,簡潔有效。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能算是,土得很有風格和特色。


    除了衛朝榮,她幾乎沒見過旁人那麽用刀。


    沒有人像他那樣會用刀。


    如今她卻忽然見到了一個築基小修士,有那麽寥寥的一兩個瞬間讓她想起他,又在不經意時出手招式同他一模一樣。


    隻有一點不同,這個小修士用劍。


    不是刀。


    曲硯濃罕見地拿不定主意。


    ——時隔千年,一個來曆神秘的築基小修士,純粹偶然地用劍使出他的刀法招式,這樣的事,可能性有多大?


    申少揚是有章有法地出手,還是純粹巧合的誤打誤撞?


    衛朝榮隕落了千年,在他隕落之前,是否在哪裏留下過獨屬於他的刀法傳承,然後又在千年後被這個小修士偶然得到?


    “待會勝者登上飛舟時,我來主持。”曲硯濃淡淡地說,“不過,不必讓他們知道我是誰。”


    *


    申少揚一劍擊退暗藏的第三人,周天寶鑒內外俱為之所懾,一個個神色變換,疑心他是隱藏了實力,誰也沒想到他舊力已竭,新力未生,磅礴氣勢下其實是色厲內荏。


    祝靈犀目光微微閃動。


    她清秀漂亮,不太愛笑,總是一副時刻都認真嚴謹的模樣,很容易讓人覺得太板正、難相與,上清宗弟子都服她的實力,在她麵前束手束腳,誰也不敢和她親近說笑。


    依照上清宗的門規,每到閬風之會開啟時,上清宗內部會先行宗內小比,選出符合閬風之會規則的弟子進行比試,角逐出幾名最強的弟子,代表上清宗參賽。


    祝靈犀就是本屆上清宗小比第一名。


    畢竟是相鄰上千年的老鄰居了,上清宗對隔壁山海域的情況不說了如指掌,至少也算是知根知底,近些年山海域究竟有哪些少年天才,上清宗指不定比曲硯濃這個山海域之主還清楚——誰教曲仙君多年避世不出、無意染指世俗權柄呢?


    趕往山海域之前,帶隊的上清宗長老隨口對他們幾個應賽弟子說,山海域近些年沒什麽特別出眾的年輕天才,隻有滄海閣的戚楓拿得出手。


    在這句話之後,長老還特意看了祝靈犀一眼,補充說:如無意外,這個戚楓也不是你的對手。


    祝靈犀既不自高自大,也不妄自菲薄,一路從初比走來,認識了許多從前沒見過的同齡修士,事實確實如長老所言,她鋒芒過處無人能攖,順理成章地闖入前十六,至今尚未遇見敵手。


    可她卻沒想到,還沒等到她遇見長老所說的滄海閣戚楓,竟先在這場比試中撞見了一個來曆神秘、上無師承的對手。


    ——申少揚竟能一劍擊退那個神秘的第三人。


    究竟是他隱藏了實力,還是那個能完美避過他們查探的第三人實在太弱了?


    祝靈犀眼瞼微垂。


    下一瞬,她抬起手,指尖靈力流轉瞬息成符。


    “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符成!”


    靈符凝成龍形,如纖細輕盈的白龍,咆哮著越過瘋狂抽動揮舞的梅枝,在暗淡的梅林中衝出一線耀眼的光芒,朝申少揚猛然飛去。


    上清宗絕學:飛龍在天符。


    申少揚此時靈力損耗極大,連續多時鬥法極其消耗他的精力,中途還被暗藏的第三人偷襲,一口氣沒喘勻,察覺到祝靈犀的飛龍在天符,一瞬瞪大了眼睛——


    這一茬接一茬的,就不能讓他喘口氣嗎?


    接是不能硬接的,祝靈犀的修為比他還高出一線,飛龍在天符更是上清宗傳承千年的絕學,威力無窮,他狀態尚未調整過來,隻能避。


    申少揚短促地吸了口氣,向後仰飛出去。


    退、再退、再退!


    到退無可退處,再折身向前,淩然一劍。


    劍光與靈符狹路相逢,誰也不讓,猛然撞擊在一起,迸發出前所未有的熾烈光輝。


    “轟!”


    一聲巨響。


    靈符與劍光雙雙消散了。


    三丈之內,原先瘋狂抽動的梅枝盡數湮滅,隻剩一片空蕩。


    申少揚握劍的手微不可察地顫抖,汗水洇濕他掌心,幾乎讓劍柄從他掌心滑出,他更用力地握緊了。


    眼尾瞥見細小近乎於無的光暈,是錯覺?


    他已力竭,靈力所剩無幾,不該肆意浪費,不管那是錯覺還是真的攻擊,他回身向側方躲。


    腕間驀然一麻,“篤”地輕響,他五指被迫張開,“一枝春”從他掌中旋飛出去。


    遠處,祝靈犀微微招手,靈力收束,帶著那支冰梅朝她輕盈飛去。


    不過轉瞬,“一枝春”靜靜落在她掌心。


    申少揚心口一窒。


    在“一枝春”飛落的下一瞬,他就立刻伸出手去握,本文由疼訓群八儀寺吧衣六舊劉三負責整理上傳指尖觸及冰冷的梅瓣,隻差一瞬。


    就差那一瞬。


    沒事,他立刻安撫自己焦躁的情緒,現在才申時,距離黃昏還有一個時辰,他完全可以趕在黃昏前把“一枝春”搶回來。


    祝靈犀握緊了一枝春。


    她遠遠地望了申少揚一眼,目光有些古怪,她一言不發,轉過身飛遠了。


    申少揚趕在她身後勉力追逐。


    祝靈犀是上清宗著力培養的天才,修習的遁法是超級宗門千年傳承的上上等,遠超同儕;申少揚的遁法學自靈識戒中的前輩,平平無奇,隻是經過莽蒼山脈裏數度生死追逐,連金丹下最快的鷂鷹也無法輕易追上他。


    兩人一前一後,以遠超築基的速度,幾十個呼吸間跨越大半個隴頭梅林。


    前方梅枝如覆雪,高逾百丈,遮天蔽日。


    他們竟又回到了隴頭梅王附近。


    隴頭梅王失去了“一枝春”,無序地抽打著梅枝,以一種極其恐怖的氣勢朝他們一陣陣地擊打。


    祝靈犀如同一隻靈巧的飛燕,繞開梅枝,徑直衝向隴頭梅王的樹冠。


    申少揚不太擅長應對這樣狹窄範圍內的攻擊,躲閃間放慢了速度,和她拉開了距離,隻能在後麵迷惑地皺起眉頭——祝靈犀這是打算做什麽?


    祝靈犀轉瞬衝到隴頭梅王樹幹邊,她高高舉起那枝冰梅,掌心靈力劇烈湧動,卻不是為了攻擊,而是紛紛湧入“一枝春”中。


    晶瑩剔透的冰梅慢慢染上淡紫色澤,幾個呼吸間,竟完全變成了紫色。


    微渺到幾乎難以察覺的波動從她掌心的“一枝春”蕩漾傳開,渡過隴頭梅王瘋狂抽動的梅枝、渡過目力所及的梅樹、渡過遠近的梅林……


    如神女傾落丹墨,以隴頭梅王為中心,整片霜雪梅林盡數染黛,千裏綻雲霞。


    梅枝仍然抽動著擊打申少揚,讓他左支右絀狼狽不堪,可靠近樹幹的部分已平靜下來,留給祝靈犀一片平和安靜的區域。


    她就在這片喧囂中的寧靜裏手握“一枝春”,旋飛而上,直衝雲霄。


    千丈雲霄俯仰而下,數千裏梅林綻若紫霞,如九天雲霓傾落,與煙光相和。


    煙光凝,暮山紫,千裏雲霞落九天。


    這才是隴頭梅林的第三次“餘霞散綺”。


    申少揚掙開梅枝,仰著頭,難以置信地望著祝靈犀登上飛舟。


    這一刹那他什麽都豁然開朗。


    難怪裁奪官要神神秘秘地說“第三次餘霞散綺”,而不是“第三次日落黃昏”;難怪他說距離黃昏還有兩個時辰、不如聯手對付梅林的時候,祝靈犀的神情有點古怪;難怪他朝前輩抱怨裁奪官故弄玄虛的時候,前輩讓他“別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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