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暑之節,上京一夜急雨,膏澤豐物,仿若重生。


    死寂的暗牢中,蟲鼠跳躥,靈巧地躲開地麵浸下的水灘,小心地行在狹小的廊道,深怕被暴戾的囚犯們抓去折磨。


    暗牢深處悶熱且潮濕,唯壁上油燈活躍跳動,將桌椅的殘影拉長。


    監室裏林氏怡然地盯著那角落裏被眾人折磨得遍體鱗傷的蕭綰柔。


    打著顧言知二嬸的名義,她在這裏獨大,那馮永生為討好顧言知對她才是別有照拂。


    顧言知故意將蕭綰柔丟在這裏,丟到她身邊,怎麽也不能輕易咽下這口氣。


    初來時,蕭綰柔與那狗官合謀,威逼屈打,受人欺辱,日盼夜盼,等來的卻是顧老秀才的一封絕情休書……


    這一切都拜蕭綰柔所賜,想到這裏,她又拖著疲累的身子上前狠狠地踢了她幾腳。


    若說她是為何疲憊,隻因一把老骨頭,過慣了好日子,來此不是被打就是被打,如今反過來倒有些力不從心。


    蕭綰柔再次被痛醒,不用睜眼也知道是誰在打她。


    銀鈴般的嗓音被幹涸沙啞所替,她閉著眼吐出一口濁氣:“林氏,你這個賤……”


    話未說完,換來的又是當腹一腳,這一次是巴結林氏的一個女囚所為。


    蕭綰柔五官緊皺,聲音啞在喉嚨中,吐不出話來。


    “蕭綰柔,我們的大郡主,你以為你還是將軍夫人、宜王府的金尊玉貴的千金小姐呢?”


    她耳中清晰地傳來眾人的冷嘲熱諷。


    混亂的腦中唯有恨意疊加時才無比清晰,雙手被裹如粽,疼痛沉重依然無法還手。


    整個監牢唯獨這間牢房關押的女犯,所犯罪行不等,但多多少少都與蕭綰柔有些恩怨。


    說話的這人便是夏鴿的一個表親。


    她怎麽也沒想到,有一日會落到她手上。


    平日待人苛責,宜王為商不仁,如今報應現世。


    顧言知能尋來這些人對她還真是上心。


    想到那人她仍帶著笑意。


    一女囚人見她又開始犯癡,不滿道:“姐妹們,我們的大郡主好了傷疤忘了疼,咱們再給她鬆鬆筋骨……”


    都無需號召,便有三五個女囚一擁而來,初來時,還需要幾人大力製服,如今她連掙紮的力氣也無。


    蕭綰柔隻覺周身的疼痛比毒發還要疼上百倍,比起外傷,更讓其難忍的是心痛。


    隻能無力地伸出削去十指的雙掌來護著自己的臉,卻仍不肯屈服求饒。


    她身上流著皇家之血,身份高貴,即便落入淤泥,也該有一身傲骨,寧死不能屈。


    她怕死,所以不敢尋死,執著地惦念著,幻想著,等那人心中的氣消了就能來接她回去。


    畢竟她是他的救命恩人。


    不知何時,女囚們停下手腳,蕭綰柔艱難睜眼,原來是衙役來送餐食了。


    她已經幾日沒有好好用飯,若是再搶不到吃食不等顧言知來探她,便已經餓死。


    強烈的求生欲讓她一躍而起,踢倒一人,推開人群衝至最前方用手腕拖著自己的破碗第一個伸去。


    沒想到從前學來防身的三腳貓功夫,竟有一日會用來與人搶那狗都不吃的飯菜。


    林氏怒意頻生,本想踢打,眼尖的她望見了衙役身後的影子,便悄悄隱藏在人後。


    蕭綰柔以為她們是被自己的氣勢嚇破了膽,歡喜地接下那一碗帶著餿味的糙米。


    可她有飯卻沒有手來拿起,在這裏也不會有筷子。


    即便如此她依舊目中晶瑩,小心將碗放在地上,那唯一的一張桌子,是林氏專用的,隻是她的餐食要比旁人晚些。


    蕭綰柔在眾人鄙夷的注視下,俯首趴在地上狼吞虎咽,眼淚夾雜沙礫難以下咽。


    她要活著,這是唯一的信念。


    “蕭綰柔,你還真是丟人。”


    這熟悉的涼薄之聲,如雷乍響。


    蕭綰柔卻身子僵直,直至顫抖也始終不敢抬頭。


    亦舍不得將口中的餿米吐出。


    顧言知捂著口鼻,吩咐人將牢門打開,將蕭綰柔涮洗幹淨帶至刑房。


    林氏在後與顧言知親切招呼,他卻不理會。


    方才象征性的翻閱林氏的卷宗,裏麵還有沈氏與沈熙月的證詞,知親母與之不和,甚至憎恨。


    他能做的便是讓林氏減輕罪責,少受些苦來還養育之恩,其餘的再不能以權謀私。


    而且,二叔已經將她休棄,再不是他顧家人了。


    他最後瞧了眼林氏,囚服幹爽,身姿豐韻,看來過得還好,如此已經是對得起她了。


    當年若不是她主張,自己也不會與親母分離,少年苦寒,任人魚肉,多年來未曾盡半分孝道,欲侍奉左右時,卻也隻能厚葬……


    他已仁至義盡。


    蕭綰柔被丟入浴桶,年邁的老婆子,提起木桶冰涼侵骨,也澆不滅她滿腹希望。


    換下一身髒汙的囚衣,來見顧言知時已是日暮微遲。


    他一身白衣,獨坐於圓桌前,瞌眸品茗,佳肴美酒,讓蕭綰柔不自覺地口中流涎,她暗嗤自己竟墮落至此,卻又忍不住咽下,“言知哥哥。”


    她依舊如此稱他,聲音柔軟。


    上座的顧言知卻冷目相望。


    見她一臉喜色,鄙夷的冷哼一聲。


    目光下移,提醒她那雙曾白糯的十指是自己親手砍下的。


    誰料蕭綰柔隻是將手縮回袖筒,好似並不在意。


    如今自己唯一的希望就在眼前,怎麽也不能錯失。


    “言知哥哥……”她欲上前。


    顧言知猛地將杯中酒放於桌上,“蕭綰柔。”


    那嗓音似灌滿寒霜,令她止步恐慌的望著地麵,柔弱乖巧的模樣讓人憐惜。


    可顧言知卻不會心生憐憫,遇見蕭綰柔後他就不再是好人,往事猶如在昨。


    若非要務也不會來此見她。


    強壓下心中翻湧的厭惡感,飲下幾杯酒,無神的黑眸不知望向何處,指尖有節奏地輕敲桌麵,貌似何人的哀鍾。


    夏蟬久鳴不止,取代了屋內的冷寂,蕭綰柔見他遲遲不出聲,慌亂的心久久不平。


    如今身份翻轉,想著殊死一搏,大著膽子向前去。


    想為其斟酒,可惜如此大好時機,自己卻沒了手指根本無法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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