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目十行地閱罷,情不自禁地捧起信紙緊貼在胸口,目中含淚,滿麵通紅,深吸了一口氣壓下激蕩的心跳,轉身低道:“紈紈,我要出去一趟,先到你家換身衣裳,好麽?”紈紈微笑點頭。完顏寧見她神色隱露憂懼,心下歉疚,挽著她低道:“實在對不住,要你冒這樣的險。”紈紈一怔,笑道:“寧姐姐,若我爹爹還在世,豈止是帶封信而已?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完顏寧感激地握了握她的手,又打開門,命凝光照看徽兒,自己則帶流風坐著紈紈的馬車同去濟國公府。


    作者有話要說:


    前段時間發布前八章後,收到一些寶貴的反饋,反複思考之後,我對前麵部分做了些許調整,將原本寫得比較隱晦的內容更直觀地表述了出來,暫停了更新。接下來會恢複日更的,感謝大家^^


    第58章 千山寒暑(二)泛舟


    達及保喝完第七杯茶,放下瓷盞,肚子嘰裏咕嚕一通亂叫,福慧笑了笑,起身端來幾碟細巧糕點,輕輕放在他麵前。達及保與完顏彝徹夜疾馳,晨間隻胡亂墊了些幹糧,到了濟國公府又被福慧當成貴客,一看他茶杯空了就連忙添上,偏他又慣於軍中旁人添了酒就要滿飲的習氣,悶著頭一杯接一杯地喝,清茶刮肚,愈發饑火中燒,兼之原本也不懂什麽風儀,道了謝就抓起來狼吞虎咽,吃得滿嘴都是粉屑,福慧也忍不住掩唇輕笑,又起身端了一大盤來。


    達及保忙道謝,嘴裏囫圇吞咽著,含混地問:“婆婆,姑娘還沒妝扮好麽?”福慧和言笑道:“再等等吧,我去給你做碗熱湯來。”達及保忙道不必,央福慧去催催,福慧笑應了,緩緩走出去,回手帶上了門。


    達及保風卷殘雲般吃完了點心,意猶未盡地咂著嘴,四下裏打量著,心道:“到底是國公府,件件東西都精致,不知那姑娘是怎麽個美嬌娃,勾得將軍天天長籲短歎,不要命地奔回來。”又等了許久,漸漸焦躁起來,扒在窗沿上往外張了張,靜悄悄一個人影都沒有,暗罵道:“小娘皮磨磨唧唧忒可惡,也不想想將軍等得多心焦!”氣得大步走了兩圈,怒衝衝地一拳砸在桌上,震得碟子盤子叮鈴哐啷地跳,恰在此時,門被無聲無息地輕輕推開,一個俊眼修眉、削肩細腰的美貌女子走進來落落大方地笑道:“有勞郎君久等。”


    達及保愣了愣,尬笑兩聲,想到眼前美人就是上司未來的夫人,不自覺地站直了恭敬地道:“姑娘請!”


    那女子卻不動,笑道:“去哪裏?”達及保道:“城外河邊。”那女子撲哧笑道:“五水繞開封,到底是哪條河?”達及保心裏發急,簡短地道:“汴水,姑娘跟我去就是了。”那女子搖搖頭,伶俐笑道:“我才不跟你去,你若是個歹人可怎麽辦?”


    達及保耐著性子解釋:“我是忠孝軍敦武校尉達及保,不是什麽歹人。姑娘,將軍趕了一夜的路,在城外等你許久了,快請吧!”誰知那女子仍是搖頭笑道:“我又不認得忠孝軍中人,敦武校尉也好,修武校尉也好,由得你說了。”達及保七竅生煙,差點吼出來,強壓著怒火說道:“姑娘怎的不講道理,我拿著將軍的親筆信來接你,怎會是歹人?”那女子挑了挑眉,嫣然笑道:“我不要你接,你告訴我在哪裏,我自己去。”


    達及保氣得幹瞪眼,僵了片刻,終是不忍完顏彝焦心,忍著火硬邦邦地道:“出宜秋門到汴水往下遊走,看到支流再沿著向前四裏,將軍在湖邊等候。”


    話音甫落,門紗上似有人影在外晃動,那女子笑著點點頭,也不出去,達及保見她神色間竟一點也沒有完顏彝那種相思之態,心裏頓時起疑,沉聲道:“姑娘怎麽還不去?”那女子笑嘻嘻地道:“急什麽?我再問問清楚,那條支流叫什麽渠呀?”


    達及保大喝一聲,運勁於掌,使出擒拿功夫,瞬間製住那女子雙腕,怒道:“賊娘皮,你到底是誰,敢來戲耍老子!”女子吃痛不過,眼淚嘩啦啦地落,求饒道:“我我我是個使喚丫頭,是姑娘叫我來的。”達及保怒道:“你家主子好大的排場!將軍為她在冷風裏空肚子趕了一夜,她現在可以去了吧?”那女子哀聲道:“已經去了呀……你,你先放開我!”


    -


    完顏寧套著布衣短褐,戴上風帽,包裹住下半張臉,低頭將步子邁得粗苯些,弓著背跟在福慧身後走出角門,看門的家丁討好地湊上來,福慧溫和地笑道:“去幫我雇輛車,姑娘要吃金橘,我叫人去汴水邊碰碰運氣,看看有沒有江西來的商船。”那家丁答應著去了,少頃便轉回來,身後跟了輛騾車,福慧本能地要去攙扶完顏寧,卻被她不著痕跡地避開了,福慧反應過來,關切地叮囑道:“小心些,早點回來。”


    騾車一徑行至汴水畔,完顏寧又叫沿岸往下,行了數裏,眼見河道分出支流,才叫住車夫,下車改作步行。她此生從未單獨出過門,眼前景象全然陌生,身邊又沒有侍女,心中有些緊張,佯裝選買貨物在岸邊徜徉幾步,看那騾車接了新生意去遠了,這才轉頭沿著河岸往下遊趕。


    她體質纖弱,又從小嬌養,跑了幾十步便覺喘不過氣,雙腿像灌了鉛似的,胸肺間漲滿冷風刺一般的痛,全憑心間一念強撐著踉蹌前行。走了數裏,停下來一望,已看見前方波光粼動,不由大是欣喜,再不覺疼痛,急奔向前。


    她一氣跑到湖邊,隻見樹下係著一匹駿馬,水畔泊舟中有人猛地站起,顫聲喚道:“寧兒!”定睛一看,正是自己中心藏之、無時或忘的心上人,喜得忘乎所以,不待他下船攙扶,順著疾奔之勢縱身往舟中一跳,落足時趔趄不穩,早被他一把接住,攬入懷中。


    完顏彝緊緊摟住她,歡喜得手足發顫,連句完整話都說不出來,憋了半天,隻喚了兩聲“寧兒”,感覺到女孩兒埋首在自己胸前無聲地啜泣,心裏好生歉疚:“她為我青春空耗、日夜懸心,如今又冒險出城私會,實在太受委屈。”誰知完顏寧卻嗚咽道:“良佐,你冒這麽大險回來,你待我這樣好……良佐,我真不知該如何回報你……”完顏彝微微一怔,用力攬緊她,下頜抵在她頭頂發髻上,低聲道:“你待我的恩情,我也還不清了。”完顏寧伸臂環住他腰身,仰起臉輕輕道:“不要你還,我隻求能這樣看著你就夠了。”


    他低頭凝視那張清麗出塵的麵孔,隻見她珠淚縈睫,眸中深情滿溢,如陽光溫暖,似月輝溫柔,望得他如沐湯泉,身心都像化開了似的,本有兩載離情亟待傾訴,此刻卻覺半字都是多餘,她什麽都懂得,什麽都體諒,兩心燭照遠勝過萬語千言。


    小船因完顏寧一躍之勢搖晃著漂離岸邊,慢慢蕩向湖心,二人相擁著緩緩坐下來,完顏寧摸了摸他肩臂,蹙眉道:“怎麽穿得這樣單薄?”完顏彝握住她的手,笑道:“路上灰大,袍子上都是塵土,就脫了。我不冷,咱們忠孝軍雪地裏都睡得的。”完顏寧想到他一路風塵勞苦,愈發心疼,又見他頭發微濕,抬手引袖輕拭他鬢角,柔聲道:“汗後不宜受涼,你多葆養身體,才好帶領忠孝軍為國殺敵呢。”完顏彝笑道:“不是汗,剛才滿頭的灰,髒得很,在湖裏洗了洗。”完顏寧吸了吸鼻子,哽咽道:“這都是為了我……良佐,我來給你擦幹。”


    她不待他回答,站起身輕輕拆開他發髻,從懷中取出手絹,立在他身後細細擦拭他潮濕的頭發,完顏彝不慣被人服侍,頗有些不自在,抬手握住她一隻素手,赧然道:“我自己來吧。”不料她軟伏下來,溫熱的呼吸拂在他耳邊,垂首悄聲笑道:“你不許我執奉巾櫛麽?”


    完顏彝心中一蕩,登時明白她已將自己視作夫婿,巾櫛之事自是人/妻本分,便輕輕放開手,由得她將頭發一點點擦幹,又以纖指作梳,挽作髻子,用發簪固定住,坐下來左右端詳著笑道:“不太好,襯不起將軍的龍虎之姿。”完顏彝刮了刮她挺秀的鼻梁,笑道:“頑皮!”又將她攬入懷中,一手緩緩撫過她背脊,望著舷邊碧沉沉的湖水,心下一片平靜溫暖,悠然神往道:“此生若得與寧兒歸隱林泉,浮槎泛海,再不理塵世中事,那該有多好!”


    完顏寧俯身枕在他膝上,低道:“良佐,以後我日日伺候你梳頭洗臉,好不好?”完顏彝心疼地擁住她,隻是不斷搖頭,想到今日分別之後再會難期,歉然道:“原該我照顧你才對……寧兒,我當真對不起你。”他一生正道直行,俯仰無愧,從未虧待別人,唯獨對這心愛至極的少女卻負疚良多。


    完顏寧埋首在他懷中,兩條纖細的胳膊緊緊圈抱著他,顫道:“不,是我連累你。”說著便將父母身世和假托吉星之事從頭說與他聽,末了,又哽咽道:“無論換作誰,官家都不會放我出降的……良佐,重陽那日我在王府回廊上看見你,那麽孤單寂寞,我心裏很難過,你從前不是這樣子的。可沒想到,最終竟是我耽誤了你,害你一個人孤零零的……”完顏彝聽得驚心動魄,回想她小幼時熟練諂媚的情狀,竟不知背後有這許多血淚,登時心疼如絞,憐惜地摟緊她,低道:“你也是一個人孤零零的啊……寧兒,你我之間,沒有耽誤不耽誤的,這世上那麽多人,卻隻有你一個知我愛我,士為知己者死,我縱然為你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願的。或許天可憐見,等咱們到了七八十歲,國家也安泰了,陛下肯準許咱們的婚事也未定。”完顏寧伏在他懷中哭得氣堵聲噎,聽到此抬頭急道:“那怎麽成?!”完顏彝微笑道:“怎麽不成,咱們若活到一百歲,還能做二十年夫妻呢。”完顏寧頓足道:“那我可生不了孩兒啦!”話音甫落,見他睜大眼睛要笑不笑地看著自己,忽然反應過來,小臉漲得通紅,撲到他懷中耍賴:“沒說過!我沒說過!”


    完顏彝忍俊不禁,看著她緋紅的臉頰猶掛淚珠,如花凝曉露一般,不由漸覺情動,含笑不語,她等了片刻,抬頭見他若有所思,柔聲問:“你在想什麽?”完顏彝忍著笑緩緩道:“我在想——咱們生幾個孩子呢?”完顏寧滿麵羞紅,鑽進他懷中撒嬌:“你欺侮我……”


    她軟嗔薄怒,聲音卻甜如酥酪,撩得他心口發癢,情難自製地低頭親吻她腦後萬縷柔絲,又捧起她嬌如蓮瓣的小臉,唇吻輾轉碾過眉梢眼角,緩緩落在她柔嫩的臉頰上,那溫軟細膩的觸感令他著迷,忍不住沉溺其中,一再逡巡流連,過了許久,才微微抬起頭,癡癡凝視掌中嬌美的容顏,一顆心砰砰直跳。


    完顏寧閉著眼軟綿綿地偎向他懷中,聽到他沉穩有力的心跳,與自己急促的呼吸交相呼應,逐漸綿長曠遠,像山穀裏百世千生的回音,心頭一陣酸熱,低懇道:“良佐……”她本欲懇求“你帶我走吧,咱們綠蓑青笠,泛舟五湖,永遠不回中州了”,可才喚了一聲便醒悟過來,知道自己與他皆身受國恩肩負重任,絕不可能一走了之,便淒然改口:“你要多保重,無論何種境地之下,都不可自棄,不許自苦,你答允我。”完顏彝點點頭,沉聲道:“你也是一樣,千萬要珍重。”


    他想起一事,從腰囊中取出匕首交到她手中,低道:“這是定禮,你收著。寧兒,待我……”本想說功成身退,又想到蒙軍所向披靡之勢,自己絕難效仿範蠡張良,實在說不出瞎話來哄她,艱澀地卡住了。完顏寧握住他的手,緩緩道:“待君節盡報明主。”完顏彝心頭一暖,愛極了她的善解人意,也改了下句柔聲道:“然後攜卿臥白雲。”[1]


    他二人執手相依,但覺心心交映,靈犀互通,生出奇異的澄定之感,良久忘言。過了片刻,遠遠聽見馬蹄聲漸近,完顏寧低笑道:“你的敦武校尉來啦。”完顏彝擋在她身前向岸邊一望,確然是達及保,回過頭笑道:“對了,你怎麽自己跑來了?我原是讓他去接你的。”完顏寧莞爾:“這樣分頭出城安全些。”


    完顏彝笑著點點頭,起身去掌楫,他本不會劃船,貞祐二年時性命攸關,手忙腳亂地搗鼓一氣,總算渡過黃河,勉強粗識舟楫。此時心中萬分不舍,劃得愈發慢,暗自悵然:“若這條船永遠回不到岸邊就好了。”


    小舟飄飄蕩蕩,終究泊向水濱,流風迎上來攙扶完顏寧下船,達及保立在一旁氣哼哼地瞧了一眼,不料卻被她容光所懾,頓時呆了一呆,低下頭不敢再看。完顏寧微微一笑,走上前斂衽道:“婢子言語無狀,方才多有得罪,壯士息怒。”達及保是個粗蠻大漢,何曾見過這等斯文場麵,紅了臉甕聲道:“姑娘太客氣了。”流風瞪了他一眼,拉著完顏寧急道:“長……姑娘別理他,你瞧!”伸出雙手讓她看腕上扼痕,完顏寧輕輕揉了揉,低道:“回去我給你擦藥。”達及保臉上更紅,待要分辯又覺愧疚,完顏彝望見了,係好船上前向流風揖了一揖:“怪我馭下無方,姑娘也息怒。”流風忙還禮笑道:“那可不敢當。”


    完顏寧抬眼看了看天色,側首輕聲道:“時候不早了,快……快回去吧。”雖是催促,卻說得萬分悱惻,連達及保和流風都聽得心裏發緊,完顏彝哪裏割舍得下,隻礙著其餘兩人不便攬她入懷,克製地用眷戀的目光一遍遍描繪她如畫的眉眼,低聲道:“我自會保重,無論戰況如何,你都不要太過憂心。”她乖巧地點點頭,柔聲道:“我有徽兒和紈妹做伴,不是孤零零的,你也別擔心我。”完顏彝聞此又問:“我聽說小公子寄養在你那裏,王妃呢?”完顏寧想了想,終是不願添他煩憂,也不忍拂逆雲舟之意,簡單地道:“嫂嫂與周姑娘性情投合,親自送她回臨安了。”完顏彝詫異不已,又想到杜蓁為人淳樸,古道熱腸也合乎情理,便不以為怪。


    [1]注:見唐代李白《駕去溫泉後贈楊山人》中“待吾盡節報明主,然後相攜臥白雲。”此處二人略改李白原作以表心意。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登錄評論後台,意外地發現書友shing在12月24日留下的長評。因為某些原因,精彩的評論沒有通過係統審核,被直接刪除了,以致我昨天通過後台才看到。


    作為作者,能收到這樣精彩的長評是一件非常非常幸福的事,同時也很遺憾其他書友無法看到,尋了一圈站內通訊無果,因此在這裏大喊一聲:“書友shing您好,非常感謝您的閱讀和評論。我希望能給您的評論加精,也希望有更多的書友能看到您的精彩解讀,冒昧地問下能否稍作編輯,再次發表呢?謝謝^^”


    元旦快樂^^


    第59章 千山寒暑(三)避寵


    天下傷心處,唯別而已矣。二人相顧黯然,完顏寧從馬鞍上取過夾袍,親手撣去灰土,叫他平展雙臂,自己給他穿在身上,又一處處係上衣帶。完顏彝知她著意以妻子身份侍奉自己,便依著她一動不動地站著,想起前人“行衣未束帶,中腸已先結”的詩句,心裏愈發酸楚,放眼山川盡是愁城,當真是開襟方未已,分袂忽多違,丈夫非無淚,不灑離別間。


    她係好袍帶,又蹲下身整理裾角,然後仰頭看了看他,站起來嫣然笑道:“繡服霍驃姚!”完顏彝知她強忍傷心逗自己笑一笑,勉力擠出一個笑容,說不出話來。


    完顏寧又低聲道:“副樞不拘小節,你別和他一般見識,但若臨大事,你也不必理他,隻和平章商議就是了。”完顏彝不料她突然說到政事,奇道:“平章如何理得軍中事?”完顏寧笑道:“副樞知道自己的德望不能服眾,昨日請旨調平章同去陝西,我猜官家定會準奏的,而且會讓他倆平起平坐。”


    平章即完顏合達,漢名瞻,時任平章政事,自幼從軍充任侍衛,貞祐二年曾護送岐國公主和親,後被蒙古俘虜又伺機南逃,與完顏彝境遇相仿,且為人重義輕財,深受民眾愛戴,又曾隨仆散安貞南征,更添了一重袍澤舊誼,故完顏寧一聽便笑,斷定心上人從此不至太過憋屈。


    完顏彝知她自幼穎智異人,對她所言皆信任無疑,欣然道:“那便好。”轉瞬又笑不出來了。


    二人盈盈凝望片刻,完顏寧低聲道:“快去吧。”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流風不料她突然拔足,忙跑到達及保馬鞍邊取下一籃金橘,抱在懷中急步追著跟去了。達及保猝不及防地“哎”了一聲,追出幾步,望著她蹁躚的背影瞠目道:“這……仆散姑娘去得恁急!”完顏彝卻直立不動,亦不語,直至那倩影被樹木遮得再看不見了,方歎了一聲,苦笑道:“‘一看腸一斷,好去莫回頭’,她是怕我傷心。”想到愛侶體貼周全之意,心裏又疼又暖,不忍辜負,便咬牙翻身上馬,對達及保沉聲道:“咱們走!”


    -


    完顏寧仍扮作仆婦,抱著金橘從角門進入濟國公府,穿過夾道一徑行至福慧房中,累得筋疲力竭。流風已從邊門入內等候,正要服侍她更換衣衫,忽見福慧急匆匆地回房來,見到她便拉住急道:“公主,姑娘被宣進宮了。”完顏寧吃了一驚,忖度紈紈定是被自己出城私會之事牽累,頓起破釜沉舟之意,反倒鎮定下來,一邊換回衫裙一邊細問究竟。


    “內侍隻說是奉皇後口諭,姑娘怕公主不在府中的事被發現,也沒敢多言語,換了衣裳就去了。我本要隨她去,可被那內侍攔住,說是皇後隻召見姑娘一個,連公主都不必同往。”


    完顏寧目光微瞬,轉身向福慧雙膝跪倒,福慧大驚失色,低呼道:“公主做什麽?!老婆子這把歲數了,憑誰來審問,半個字都不會說的!”完顏寧決然道:“福姑姑,紈妹若有閃失,我絕不苟活,隻是求福姑姑看在姑父麵上,千萬莫牽連將軍,今日之過我一人承擔便是。”


    福慧紅了眼圈,攙起她愛憐地道:“公主說什麽呢,今日您一直在府裏陪著姑娘,將軍遠在許州,風馬牛不相及,有什麽相幹?姑娘必也是一樣的話。您快回去吧,再晚就要被發現了。”


    完顏寧又摘下玉簪珠墜塞到流風手中,低道:“我身上隻有這些了,快走吧。”流風大驚失色:“奴婢不走!”完顏寧忍淚道:“小九,還記得嬤嬤麽?我知道你待我好,所以更不能連累你……”流風急得顧不上尊卑,握住她雙手低呼道:“事情還沒搞清楚呢,長主怎麽就斷定是為這事?咱們先找宋殿頭問問!”福慧也點頭附和。


    完顏寧每臨大事素有靜智,此刻隻因擔憂愛郎獲罪,關心情切,一時亂了方寸,經流風提點後立即如夢初醒,點頭道:“好,那咱們快回吧。”


    她匆匆趕回宮,迎頭遇著凝光來稟報杜蓁剛回京,已接了徽兒回去,一時也無心細問,點了點頭便徑直去尋宋珪。誰知宋珪一臉茫然,說皇帝今日龍顏歡悅,並不像要拿人懲罪的樣子,也未聽他提起完顏彝。


    完顏寧愈加生疑,謝過宋珪又往中宮去尋紈紈,誰知徒單氏亦是一臉茫然,辯解自己從未宣召過紈紈,今日也不曾見到她。


    完顏寧隻覺雙足一陣陣發軟,勉強定了定神,想到福慧出身內廷,不可能錯認宦官與宮轎,而李衝一介布衣,也絕難偽造宮中輿服,紈紈當不會被歹人擄走。念及此,她精神稍振,又改從宮中宦官與軟轎入手,立刻遣流風去器物局、尚廄局與尚輦局查檔,她自己則向左右宿直將軍處查詢今日進出宮城的宦官名冊,並往近侍局查訪今日領命出宮的宦官,兩廂對照,定能找出帶走紈紈的人。


    計議已定,她立刻轉身前往宿直值房,匆忙中連婢女都未帶,隻身跑了出去,才到月華門邊便覺天旋地轉,眼前金星亂冒,自知體力已盡,強撐著一口氣靠著牆根重重滑坐在地,無力地環視左右,卻不見宮人或禁軍路過,隻得軟癱著閉目養神。


    過了片刻,她聽到腳步聲漸近,睜眼一看,隻見一名清臒的內侍緩步而來,冬日凜冽的北風揚起他灰色的袍角,平添了幾分道骨仙風,可那清雅的身影映入完顏寧眼中,卻叫她登時涼了半截。


    “潘先生,怎麽這樣巧。”她親熱地笑,掙紮著站起來,“我跌了一跤,好疼呢。”潘守恒上前攙起她,關切之情溢於顏色:“長主萬金之軀,隻宜靜養,不宜奔波,有些人見不到就算了吧,何必為難自己?”完顏寧雙睫一顫,瞬息間珠淚盈盈,細聲細氣地道:“姑父唯有這一點血脈,紈妹她……”


    “我說的不是仆散姑娘。”潘守恒目光複雜,“長主應該明白我在說誰。您今天為了跑去見他,累成這個樣子!”完顏寧瞳孔縮緊,本能地垂瞼遮住眸光,蹙眉道:“怎會呢?副樞……”“副樞是沒帶他回京,可是他有腳,他自己會來。”潘守恒的語調緩慢悠長,似蘊著十幾年的舊時光,“隻有您當時不在濟國公府,仆散姑娘才會隻身入宮,那麽能讓您冒險出宮相會的,普天之下還有誰呢?”


    完顏寧眼中精光大盛,一把拉住他:“是你帶走紈紈!”潘守恒神色淡淡:“假傳皇後懿旨是死罪,長主可不要冤枉臣。”完顏寧斷定他與此事有關,不再虛與委蛇,拉下臉冷道:“那麽先生此來做甚?”潘守恒暗歎一聲,麵上仍是淡淡道:“自然是為了仆散姑娘,今日流風帶著她去找您,路過玉清殿,您猜猜,她們遇到了誰?”


    完顏寧腦中轟然一響,想起宋珪和徒單氏的回答,瞬間猜到了那個必然的答案,不敢置信地睜大雙眼,艱澀地道:“可是,紈紈她還那麽小……她也是姑母的孩子……”“莫說大姑娘不是大長公主所出,便是親生女,中表結親也是尋常事,仆散都尉不也是這樣麽?至於年紀……”潘守恒歎了一聲,“就是這年紀恰恰好,長主,您已經猜到了吧?”


    -


    最初的驚慌過去之後,紈紈唯覺荒誕,努力保持著臣民應有的謙恭,低頭道:“臣女出身罪門,蒲柳之姿,不敢玷汙聖德。”


    皇帝仍迷戀不舍,目光纏繞在她臉上、身上,柔聲哄她:“你是為這個惱朕?紈紈,朕答應你,有朝一日,一定會為姑父平反。這樣吧,朕先追封你生母為郡夫人,好麽?”紈紈吃了一驚,很快冷靜下來,跪地道:“小娘仰賴母親仁德,寄身公府,已屬萬幸,且無功無勞,實在不敢領受天恩。”“怎會無功呢?”皇帝開懷大笑,“她生了你呀!這是頭等的功勞。紈紈,朕要你明白,朕是真心喜歡你。”一邊說一邊蹲身欲抱起她。


    紈紈跪伏著拚命向後躲,如同一隻受驚的小獸,撲騰著閃避獵人追捕的羅網:“陛下是聖明天子,臣女不敢玷辱陛下……”皇帝身材肥胖,遠不如她靈敏,可天子至尊自帶威嚴,壓得她冷汗涔涔瞬時濕透重衣,眼看那雙肥厚而保養得宜的手已伸到身前,嚇得心膽俱裂,絕望地閉上雙眼尖叫:“爹爹!爹爹!……”


    那雙手頓時停住,紈紈驚恐地睜開眼,見皇帝疑惑地看著她,連忙爬起來決然哭道:“臣女不敢損傷陛下聖德,有死而已!”


    皇帝聞言後退幾步,慌張地喘氣:“不!不!你別怕,朕不會傷害你!”想了一想,又不甘心放走她,便柔聲道:“你先住下來,慢慢想一想吧,朕還有劄子要批,晚些再來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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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仆散姑娘暫時無礙,陛下九五之尊,不至於強迫她。”潘守恒沉吟道,“隻是終究得想個法子把她救出去,以後遠遠離了京師才好。”完顏寧竭力苦思營救之策,沉默片刻,側首戒備地問:“多承相告,不知先生意在何處,不妨直言。”潘守恒一怔,旋即藏起目中痛色,苦澀地歎道:“沒有什麽,隻是不忍看見仆散都尉泉下不安。”完顏寧點點頭,心想此人良知未泯,倒也不必全然視作仇敵,斂衽道:“我代姑父謝謝先生。”潘守恒躬身還禮,望了她片刻,澀然道:“長主,您今日太過勞累,臣送您回去吧。”完顏寧又警惕起來,麵上卻十足溫柔關懷,笑道:“我瞧先生瘦了許多,氣色也不好,不如趁冬令好好補養一番,也別太操勞了。”潘守恒苦笑,知她不肯原諒,拱手道:“多謝長主關懷,既如此,臣告退了。”


    完顏寧掙紮著來到皇後宮中,將紈紈之事稟明皇後,皇後愣怔良久,生生抿去唇角那絲冰冷的笑,仍是賢良淑和地道:“甚好,宜嘉那孩子我也很喜歡,她和你又要好,往後宮裏更熱鬧了。”完顏寧不動聲色地微笑,一派恭敬的姿態,輕聲道:“娘娘,陛下喜愛紈紈,甚至不惜假借娘娘之名騙她進宮,都是因為一個人。”皇後穩住呼吸,強掩酸苦,雍容爾雅地笑道:“妹妹別賣關子了,是誰呀?”完顏寧抬眸注視著她虛弱的目光,一字一字清晰地道:“柳娘子。”


    這個記憶深處的名字遽然牽痛,扯出夢魘般可怕的回憶——昏昧不明的前途,翻臉無情的夫君,還有惶惶不可終日的自己。她以故去的莊獻大長公主為榜樣,竭盡全力維持著端莊沉穩的大家風範,隻有等到靜夜裏,卸去釵環綬佩,披頭散發地瑟縮在床腳抱膝痛哭,哭她身上因刲膚進孝而留下的疤痕,哭她那因父親的皇位而早夭的孩子。


    “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她的淚一夜一夜地流,她的夫君卻摟著那鮮嫩的女孩兒一夜夜顛鸞倒鳳;等到玉兔西沉,金烏東升,她在眾人或同情或譏笑的異樣目光中打開門操持宮中瑣事,她新登基的夫君冠帶莊嚴地走上肅穆的朝堂,與百官商議要將那小女孩兒立為皇後,而她,隻能裝聾作啞,無望地等著命運的裁決。


    造物主那雙攪弄風雲的大手輕輕一撥,小女孩頓時零落成泥碾作塵,她也終於拿回本該屬於自己的中宮之位,可從此之後,那顆心已百孔千瘡,再回不到從前。


    “是麽?”她聽到自己飄忽的聲音,帶著破碎的顫抖,“可宜嘉和柳氏並不十分相像。”完顏寧淡淡地笑,纖長的睫毛掩著黑沉沉的眸心,輕柔的語聲如雷霆萬鈞:“若隻看容顏,確實不算肖似。可一樣的稚弱,一樣的嬌柔,一樣相逢在玉清殿外,陛下為綠羅裙而憐芳草,才有了這潑天的恩寵。”


    她語氣平淡地說完,仍保持著恭敬的微笑,垂眸以餘光打量著徒單氏的反應,如她所料想的那樣,皇後那寶相莊嚴如泥塑金身一樣的國母麵容,終於碎裂剝落,露出斑駁灰暗的底色來。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登錄評論後台,意外地發現書友shing在12月24日留下的長評。因為某些原因,精彩的評論沒有通過係統審核,被直接刪除了,以致我昨天通過後台才看到。


    作為作者,能收到這樣精彩的長評是一件非常非常幸福的事,同時也很遺憾其他書友無法看到,尋了一圈站內通訊無果,因此在這裏大喊一聲:“書友shing您好,非常感謝您的閱讀和評論。我希望能給您的評論加精,也希望有更多的書友能看到您的精彩解讀,冒昧地問下能否稍作編輯,再次發表呢?謝謝^^”


    元旦快樂^^


    第60章 千山寒暑(四)破吉


    深夜,流風是被幾聲模糊的囈語驚醒的。


    她揉了揉眼睛,辨出那微弱聲音源自長主帳中,再凝神一聽,她反反複複地隻是念著兩個名字,“良佐”,“紈紈”,語調焦切而惶急,似陷在恐怖的噩夢中。


    流風不放心,下床走到她帳邊搴帷一看,隻見她兩顴火紅,伸手一摸額頭更是滾燙,嚇得連忙叫人去傳太醫。


    到翌日清晨,完顏寧仍高燒不退,太醫肝木肺金地說了一大堆醫理,流風心裏卻明如鏡——慧淑大長公主孕時憂思鬱結損及胎兒,完顏寧本就有先天不足之症;這些年來身世之恥、雪冤之任、家國之責與相思之苦一件件壓在她身上,早已不堪重負;近來忙於調停兄嫂,照顧幼侄;昨日又辛苦跋涉,在船上吹了半晌冷風,回宮後為了紈紈東奔西走傷神費力,接連失於保養,因此病氣在子夜人體最虛弱之時發作出來。原本虛虧之症隻需靜養便能康複,可紈紈一日不離宮,她便一日不得安生,靜養二字又從何說起?


    到第三日上,帝後親來探望,完顏寧仍病得迷迷糊糊,皇後坐在床邊握住她一隻手,輕柔道:“妹妹!妹妹!”邊喚邊暗暗掐她虎口。完顏寧吃痛,稍稍清醒了些,茫然睜開眼,見皇帝立在榻前,陡然一個激靈,瞬間淚流滿麵,嗚咽道:“陛下,臣恐負先帝之恩……”皇帝見她哀傷至此,心中老大不忍,安慰道:“妹妹別灰心,隻是一點小病,很快就會好的,朕叫太醫院來會診。”完顏寧卻流淚不止,斷續哭道:“陛下,臣受姑父姑母重托……照料紈紈……隻怕不能夠了……陛下,臣若不治……”皇帝忙道:“朕明白,姑母待朕不薄,朕自會好好照顧紈紈。”皇後微微一顫,柔聲道:“陛下,妹妹病成這個樣子,不如叫紈紈來,姊妹倆見上一麵,彼此也好安心些。”皇帝聽完顏寧似有托付紈紈之意,頗為高興,心道:“紈紈最聽小妹的話,說不定此事就此而成,小妹也能安心養病,豈不兩全其美?!”


    少頃,門外一陣淩亂的腳步聲響,畫珠還未及稟報,紈紈便不管不顧地奔了進來,飛一般撲到床前,伏在完顏寧臂上啜泣。完顏寧如交代後事一般,抖索著勸她住到後宮裏來,紈紈見她麵無血色,瘦得雙頰都凹陷下去,以為她果真行將就木,自己再無一點依靠,登時如天塌地陷,號啕慟哭道:“寧姐姐,我隨你一同去便是了!”


    皇後見狀,拉了拉皇帝袍袖,柔聲低道:“陛下,讓妹妹勸勸她吧,陛下在這裏,隻怕反而不便。”皇帝深以為然,複又安慰完顏寧幾句,與皇後一同離開。


    “紈紈,我沒事。”帝後一出翠微閣大門,完顏寧就變了一副神態,強撐著支起身體,雙目灼灼如燃,那兩簇火焰浸在猶未擦去淚汪裏,火光映著水光,愈發晶瑩閃亮,“別怕,我已經有辦法了,一定會把你平安送回去!”


    紈紈拚命點頭,抱著她急道:“寧姐姐,你先好好養病。”完顏寧握住她的手,喘息道:“我會叫人去散布流言,說官家嬖寵罪臣之女,上蒼震怒,要收回降世的吉星。官家是明君,他絕不敢拿江山社稷去換美人,再加上皇後從中斡旋,到時候定會放你出宮的。”紈紈隻覺她掌心滾燙,說話也上氣不接下氣,實是虛弱已極,泣不成聲地道:“好,我知道了,寧姐姐,你別再費神了,養好身體要緊!”完顏寧蹙眉道:“你是為我送信才遇上這事的,都怪我連累你……紈紈,我那天見你有些害怕的樣子,隻因急著出宮,也沒顧得上細問,現在回想起來才明白,你那時為了讓我安安心心地出門,所以什麽都忍著不說,是不是?”紈紈點頭低道:“你和將軍見一麵那麽難,我本想等你回來再說的,誰知……”


    這時門外一聲清嗽,流風在外利落地道:“你歇歇,我拿進去吧。”下一刻,她已輕輕推門而入,反手緊緊關上門扉,嘴裏柔聲說著“長主喝藥了”,手上卻麻利地把湯藥一滴不剩全倒進花盆裏。紈紈驚得呆了,探詢地看向完顏寧,完顏寧苦笑道:“那個降世吉星就是我。”


    紈紈怔了一怔,忽然合身撲到她身上,抽泣道:“寧姐姐,你為了我,這樣損傷身子,我……”完顏寧一手輕拍著她嬌小的背脊,低道:“好紈紈,別哭,我還有件東西要給你。”一邊從褥下取出一柄短劍,喘道:“我聽你二叔說,這匕首代傳嫡長子,公爺本該給姑父的。你拿著它防身,就如同你爹爹在身邊,不用那麽驚怕了。”紈紈上次已知祖父將匕首贈予部下,如今這匕首又藏在完顏寧衾褥之間,猜來是完顏彝贈她的定情信物,如何能收得?完顏寧見她堅辭不受,又低道:“這本是你仆散家的東西,用來保護仆散家唯一的小女兒,正是恰得其所。我和他之間,原不在這些東西上。”紈紈這才肯收下,攏在袖中,又聽完顏寧細細囑咐應對之策。


    -


    皇帝近來憂喜參半,喜的是紈紈自與完顏寧一晤,態度鬆動不少;憂的是朝臣議論紛紛,民間流言四起,說兗國長公主重病是因為君王寵幸罪門妖女,上天將降禍於大金。皇帝左右為難,若此時為仆散安貞翻案,說紈紈不是罪臣之女,隻怕物議更沸,到時候“好色昏君”與“不孝之子”兩頂帽子一扣,守純再出來一攪和,也不用蒙古揮師南下,國家先自亂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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