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鼎大喜道:“好!能得仲澤這般誇讚的,必定是少有的好女子。將來他們花燭之日,我定要敬你和裕之三大碗謝媒酒。”王渥笑道:“婚姻事大,商帥要不要先去見見她?”完顏鼎想了一想,笑道:“也好。你們下次去時,我也一起去瞧瞧。”


    第33章 短衣匹馬(七)贈禮


    七夕那日,元好問一大早起身,梳洗妥當後換了件寬袍大袖的白色長衫,腰帶一束,再戴上東坡巾,顯得格外清雋飄逸。王渥一見便笑道:“裕之打扮得這樣齊整?當真是‘蕭蕭肅肅,爽朗清舉’。”元好問擺手笑道:“仲澤莫笑我了,我今日要去城裏,陪霓旌過女兒節。”王渥心念一動,笑道:“咱們叫上商帥和良佐一起去聽曲吧。”元好問欣然道:“好極!商帥也去,良佐便不算無故離營了。”王渥哈哈大笑,自去稟報完顏鼎不提。


    過了晌午,四人一同騎馬入城,路過街市時,元好問在一家金銀鋪前勒了馬,笑道:“且等一等,我去買件東西。”說罷翻身下馬,徑直走進店中買了一副鎏金環子,又讓店家用錦盒裝好,小心翼翼地揣入懷中。王渥笑道:“給霓旌姑娘的禮物?”元好問跨上馬背,笑道:“正是。上回就看好了的,偏沒帶夠錢,幸虧今天東西還在。”王渥笑道:“裕之果真是有心人,難怪霓旌姑娘這樣歡喜。”一邊說,一邊向完顏鼎使眼色。完顏鼎心領神會,含笑道:“陳和尚,你也去給雲舟姑娘買件禮物,若銀子不夠,我這裏有。”完顏彝愕然:“啊?”完顏鼎忍住笑,正色道:“啊什麽,快去買。你好不懂事,姑娘家心細,她見其他姐妹有禮物自己卻沒有,豈不要難過?”完顏彝暗忖:“這話不錯,她本就愛生氣。”於是便也跳下馬來買禮物。


    他一走進店中,掌櫃熱絡地迎上來,殷勤笑道:“將軍來啦,要什麽隻管挑,鄙店的棚子還是您派人來修的呢。”完顏彝無措地看著滿目簪釵環釧,被珠光寶色晃得頭暈眼花,掌櫃觀其難色,笑道:“將軍要給夫人買首飾?不若看看這對纏絲嵌寶石榴釵,石榴百子千孫,是開枝散葉的好兆頭,祝您與夫人兒孫滿堂。”完顏彝聞言,窘得臉紅到脖子根,連連擺手,逃也似地跑了出去。外頭三人在馬上看到他麵紅耳赤落荒而逃,皆忍不住捧腹大笑起來。


    完顏彝將錢袋往元好問手中一塞,窘道:“元兄,我不懂這些,你去買吧。”元好問忍笑搖頭:“不成不成!若被霓旌知道了,定要疑我得隴望蜀。”王渥笑道:“不懂這些也無妨,你另買別的。”完顏鼎也點頭道:“正是。吃的玩的,不拘是什麽,你自己去挑。”


    完顏彝無奈,隻得控轡緩緩而行,一路東張西望地打量兩邊店鋪,他自幼長在豐州軍營,於香囊絹花絲帕羅帶等物一概不懂,騎著馬繞了大半個方城縣也找不出件東西來送。又穿過兩個街口,看到一群孩童騎著竹馬,嬉鬧追逐著跑到路邊的小攤上,圍著攤主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完顏彝在馬背上看得清楚,那小攤上立了個草耙子,草耙子上插著形形色色的五彩麵人,一個個栩栩如生,做工很是精細。其中有個麵人捏作仙女樣式,雲鬟高聳、絲帶飄飛,似欲乘風歸去,那仙女被塑捏得極是纖細,一張尖尖的水滴臉,俊眼修眉,竟與雲舟有幾分相似。他心中一動,不假思索地飛身下馬,擠進一堆竹馬孩童裏買下了這仙女麵人,又讓攤主用糯米紙包裹好,再包上油紙,這才輕輕揣進懷裏。


    元好問幾乎驚掉下巴,愕然道:“他……打算送個麵人?”完顏鼎哭笑不得:“怪我沒好好教導他,三十歲的人了,還像個小孩子。”王渥撫須笑道:“罷了罷了,麵人也未必不好,沒準那姑娘偏就喜歡他這份傻氣。”


    一行人來到桃源裏,熟門熟路地被鴇母迎到樓上雅間,才各自坐定便有小鬟端上香梨葡萄石榴等時令水果,完顏彝看見石榴,想起方才那掌櫃的話,臉上又是一紅,掩飾著輕咳了一聲,扭過臉去看窗外。


    片刻,霓旌和雲舟各自抱著琵琶箜篌款款而來,霓旌笑容可掬地逐一問候,雲舟卻隻施了一禮,而後便退到一旁垂首侍立。她今日身著藕荷色紗衫,烏黑的團髻上隻簪著兩朵半開的白蘭花,襯得玉容更顯秀致天然,完顏鼎本為相看弟婦而來,此時見雲舟衣飾素雅,舉止嫻靜,心中先有三分喜歡,暗忖道:“仲澤說得不錯,這孩子確實難得,若非流落風塵,定是養在深閨,我那傻弟弟哪裏能遇得到。”他側首瞥了完顏彝一眼,含笑對雲舟道:“久聞姑娘箜篌絕技,特來求一曲,倒是耽誤你們姐妹過節了。”雲舟低頭禮貌地道:“將軍言重了。不知將軍想聽什麽?”完顏鼎笑道:“我不通音律。陳和尚,你想聽什麽曲子?”完顏彝見雲舟自進房起便一直低著頭,既不與自己對視,也看不清她神色,心裏有些納悶,便道:“我也不懂音律,姑娘是行家,就由姑娘定吧。”雲舟聞言,竟曲膝施了一禮,恭敬地道了句“是”,然後才坐下開始彈奏。完顏彝心中越發奇怪:“她為何對我這樣謙恭了?莫非畏懼我大哥?”


    這一曲《梁州》本是琵琶曲,現下由雲舟以箜篌演奏,少了鐵甲錚鳴的激越,多了沉靜空遠的遼闊,別有一番寂寥悲涼的韻味。王渥酷愛音律,早聽得如醉如癡,完顏鼎越發欣喜,心道:“這女子技藝超群,絕非以色事人的淺薄之輩,見到心上人也端嚴自持,沒有一點眉來眼去的輕浮態度,難怪小弟這樣的榆木疙瘩也會動心。”


    一曲奏罷,眾人一齊叫好,雲舟站起來斂衽為禮,默默退到一旁,示意霓旌來彈奏。元好問握著霓旌一隻小手,笑道:“姑娘再彈一曲吧,容我和霓旌再坐一會兒。”雲舟欠身道:“是。元相公想聽什麽曲子?”元好問想了一想,笑道:“元某拙作雁丘詞,不知姑娘可曾聽說過?”雲舟點點頭,又抱著箜篌坐下來,兩隻纖纖素手在冰弦間靈動地盛開,宛如兩朵辛夷悠悠綻放,姿態委實嫻雅難傳。


    前奏一過,雲舟啟唇緩緩唱道:“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她的歌喉不比霓旌甜潤,空靈清柔卻又有過之,叫人聞歌起意,仿佛置身汾水之畔,眼見雙雁之塚,哀歎一雙比翼齊飛的德禽情深不壽。完顏鼎聽到“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時,想起愛妻慘死,自己多年形影相吊千裏輾轉,一時觸動情腸。完顏彝卻想到早逝的父母,暗忖:“娘若不是為了我們兄弟倆,必定會奔赴階州,隨爹爹一同去了……不知將來我若戰死沙場,可會有人如雁兒那般傷心麽?”他不知為何,下意識地看了雲舟一眼,轉念一想,又覺可笑:“她最痛恨金軍,死一個金人將領,又有什麽可難過的?”


    一曲罷,席上諸人沉浸在各自的心事中,皆默默不語,元好問最先回過神,極讚道:“從前隻知姑娘箜篌絕技,今日得聆歌喉,才曉得何謂穿雲繞梁。鄙作得姑娘一唱,當真是朽木也生輝。”雲舟低頭微笑道:“元相公過譽了。霓旌妹妹喜愛元相公的詩詞,奴常聽她詠唱,所以學會了一些。”元好問也察覺出她今日圓融客氣不似從前,卻以為她經霓旌勸說放柔了性情,心中歡喜,笑道:“雁有禮、義、忠、信、貞五德,良佐為人忠孝禮義俱全,堪比鴻雁。”王渥也湊趣道:“不錯,良佐性情忠貞,唯有征雁可以比擬。”完顏彝聽他們竟當麵說合,臉上登時紅漲起來,雲舟卻始終神情淡漠,待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完了,才客套地奉承道:“將軍德望出眾,令人欽佩。”元好問笑道:“姑娘當眾指認葛宜翁滋擾百姓,重情重義,膽識過人,也同大雁一般。”雲舟微微一怔,旋即低頭笑道:“元相公折煞奴了。奴隻是簷下燕雀,並非雲中鴻鵠,萬不敢與將軍相提並論。”


    此言一出,席上幾人皆是一愣,唯有完顏彝知她氣性,並不以為異,心道:“你們這樣拱火,她不生氣才怪呢。”元好問與霓旌麵麵相覷,心中大急,當著完顏鼎卻不敢相勸,隻聽雲舟又抬頭道:“說起葛宜翁,奴還有一事要稟。聽聞葛宜翁傷勢垂危,似有不治之象,他日夜記恨將軍,囑托妻子為他報仇,請將軍及早提防。”完顏彝訝然道:“這事你如何得知?”雲舟忽然微微一笑,柔聲道:“奴每日送往迎來,客人們也不防著奴,要打聽點事倒也不難。”霓旌聞言,幾乎急出眼淚。完顏鼎與王渥對視了一眼,心中忖道:“她這話分明是拒人千裏,看來仲澤誤會了,她對陳和尚並非有情,隻是敬他為人正直,不忍他被陷害而已。贖買她雖容易,可強扭的瓜不甜,還是勸小弟放開懷抱,另選淑女。”念及此,頓覺索然,站起身溫和笑道:“多謝姑娘費心打聽,我這就安排人去查訪。先行一步了。”王渥也起身道:“我同商帥一起去吧。良佐,你陪裕之再坐一坐。”


    二人甫一離開,霓旌便撲過來哭道:“姐姐,你做什麽呀?!”元好問歎了一口氣,心想道:“這姑娘太過陰晴不定,連我也哄不住,何況良佐。與其日後常起嫌隙,倒不如就此作罷。”於是拉霓旌道:“別哭了,我有件東西送給你。”說著掏出錦盒,打開盒蓋給她看,原來是一對琵琶樣式的鎏金耳環,做工十分精細,連四根琴弦都清晰可見。霓旌又驚又喜,任由元好問輕手輕腳地幫她戴在耳上,感激地道:“元相公,多謝你,我好喜歡!”雲舟在一旁望著她微笑,一眼也不看向完顏彝,元好問本想告訴她完顏彝也為她準備了禮物,見此情景便也不再提起。


    誰知完顏彝卻一直記著兄長那句“姑娘家心細,她見其他姐妹有禮物自己卻沒有,豈不要難過”,徑直走到雲舟跟前,低頭道:“我也買了件東西送你。”雲舟神色一滯,轉瞬恢複了低眉順眼的態度,笑道:“不敢叫將軍破費。”完顏彝搖搖頭,認真地道:“沒有破費,才二十文錢,便宜得很。”元好問和霓旌幾乎絕倒,雲舟本已心如死灰,聽到這話又生好奇,想知道他究竟買了什麽。


    隻見他小心翼翼地從懷中掏出油紙包,輕輕打開,再撕下糯米紙,從中拿出一個塑在竹簽上的彩麵人,向雲舟笑道:“你瞧這個仙女,是不是有些像你?”


    雲舟怔怔地看著麵人,忽然掉下淚來,完顏彝唬了一跳,忙道:“怎麽了?”雲舟不答,眼淚卻如滾珠一般落得愈急了,完顏彝不知所措,轉頭看向元好問求助,霓旌上前柔聲道:“姐姐,你先別哭,有什麽難過的事,慢慢告訴將軍。”完顏彝也勸道:“你不喜歡,扔了就是,莫再哭了。”雲舟捂著臉泣道:“將軍恕罪,奴方才想起小時候玩麵人的情景,一時失態了。”霓旌奇道:“小時候?姐姐記起來啦?”並向完顏彝解釋道:“奴和姐姐結拜的時候曾問過她家鄉故裏,可她說連姓氏父母家山往事都不記得了。”


    元好問見狀,笑道:“你晚些再問吧,咱們去你房裏說說話。”霓旌會意,柔聲道:“姐姐既想起來了,不妨對將軍說說,看起來將軍小時候也喜歡玩麵人呢。”說罷,與元好問挽著手,輕輕離去了。


    第34章 短衣匹馬(八)歸路


    此時房中又隻剩他二人四目相對,完顏彝見雲舟淚痕未幹,不敢貿然詢問,也不知該如何安慰,搜腸刮肚地想了想天,才囑咐道:“對了,攤主說這麵人裏加了蠟,吃不得的。”雲舟一愣,明明是滿腹悲辛,又莫名地有些想笑,點頭道:“奴知道。用油麵糖蜜做的果食沒這般好看,也沒那麽精細。”完顏彝道:“這裏又沒有旁人,你好好說話。”雲舟一時委屈道:“我怎麽沒有好好說話了?”完顏彝笑道:“像這樣就對了。人貴自然,你方才學霓旌姑娘那樣說話,我聽得難受。”雲舟又好氣又好笑,扭過頭不理他,心中卻不由自主地有隱約的喜悅一點一點掙脫枷鎖,悄悄綻開。


    完顏彝見她終於恢複了常態,總算鬆了一口氣,問道:“姑娘,你家鄉在何處?”雲舟拿著仙女麵人一本正經地答:“天上。”完顏彝橫了她一眼:“罷了,你還是學霓旌姑娘吧。”雲舟忍俊不禁,嗔道:“學她做甚,還不如學學你那位雪娃娃……”她話一出口便覺十分不妥,自己竟跟個素未謀麵的小女孩吃起飛醋來,一時又愧又羞又惱,臉上紅漲起來。所幸完顏彝沒聽出她弦下之意,笑道:“不必學了,你扯謊和變臉的本事都不輸她。”雲舟緩過神,垂首不語,隻聽他又問道:“究竟是哪裏?”雲舟臉上紅暈漸褪,抬頭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終是低聲道:“臨安。”


    完顏彝大驚:“什麽?!你是……”他總算咬住“宋人細作”四個字沒說出來,轉念一想又覺無稽,若是細作也該去汴京,留在這方城縣有何用?於是又放緩了語氣,低聲道:“你究竟是什麽人?”雲舟麵色愈加蒼白,神情淒楚、泫然欲泣,完顏彝不忍再逼問她,歎道:“罷了。”誰知雲舟顫聲道:“家父周和勳,官居太常寺少卿。”太常寺主管朝廷禮樂,少卿為正四品官員,完顏彝又驚又憐,低道:“那你為何會到了金國?又為何淪落至此?”


    雲舟眼中淚水緩緩流了下來,垂首道:“家父在太常寺任職多年,我自幼喜愛音律,常跟著父親去太樂府雲韶部求教,帶些坊間精致玩意兒給宮中女官,因母親給的零花錢不多,最常買的就是麵人……這彈箜篌的技藝,便是這樣學來的。”完顏彝點頭道:“原來你是南朝皇宮樂師的高徒,難怪連先生都讚不絕口。”雲舟又垂淚道:“嘉定十四年,雲韶部派人往黃州給敬成郡主送嫁,我年少頑皮,偏要混在樂師裏一起去。爹爹不肯,可我就是技癢難忍,心想若在臨安假冒樂師,觸怒龍顏要連累滿門,可敬成郡主遠在黃州,不易發現我是假的,便死活纏著爹爹定要去。爹爹沒法子,隻得請樂府內侍女官照顧我——因為依著規矩,樂師不能帶奴婢。”完顏彝越聽越心驚,沉聲道:“宋人嘉定十四年,那便是……大金的興定五年……”他自然知曉那一年金宣宗南征,仆散安貞於黃州大破宋兵之事。


    雲舟哭道:“是。我到黃州不久後,聽聞金兵南下,郡主說黃蘄二州是當年嶽王爺布防的區域,不會輕易被金兵攻破,便沒有逃走。誰知金兵不到幾日就攻陷了黃州,我與敬成郡主府上許多人一起被俘虜了。”完顏彝心下大歎,艱澀地問:“仆散將軍……把你也帶回了汴梁?”雲舟飲泣道:“是。從前我總聽爹爹說,此生就盼著宋軍收複中原,一家人能回到汴京安居,如今我到了汴京,卻是俎上肉階下囚,生死不由自主。”


    完顏彝想了一想,又疑惑道:“仆散將軍被處死時,罪名之一就是善待宋國宗室,莫非這也是假的?”雲舟拭淚道:“不假。仆散安貞待我們很好,讓我們七十幾人聚在一起,起居飲食都很照顧,看守的士兵也有禮數。我還曾聽他對安昌郡王說,南征之事他身不由己,希望宋國能領了他這份情。”完顏彝驚怒交加,拍案而起道:“你混說!仆散將軍絕不會通敵叛國!都是你們造謠誹謗,他才會被冤殺的!”雲舟嚇了一跳,睜大了一雙淚眼,悲怨地看著他;完顏彝頓覺失態,想了一想,低頭道:“你聽到的是隻言片語,斷章不能取義,此事定然另有內情。隻可惜我不能向安昌郡王求問明白了。”說罷,又示意雲舟繼續。


    雲舟卻側轉身子,冷道:“將軍請回吧。我都是混說造謠的,有什麽可聽?”完顏彝見她動了怒,也懊悔自己太過衝動,低聲道:“方才是我不好,你別生氣。”他見雲舟仍是冷冰冰地不為所動,又歎道:“你不曉得,我與仆散將軍是兩代故舊,他父親武肅公對我父兄皆有知遇之恩,他自己與我一見如故、十分親厚,還有他的妻子莊獻大長公主,曾為我雪中送炭。他無辜被殺,我痛心至今,方才聽你所言似有隱射他通敵之意,一時情急,說話失了分寸,你莫要再生氣了。”雲舟聽他低頭認錯言辭懇切,心又軟了,輕輕哼了一聲,嗔道:“我又沒說他不好。他若還在,我也不至於落到這裏……”說著,又掉下淚來。


    完顏彝大致猜到了後麵經過,不忍再問她,雲舟卻繼續道:“後來,你們金國的皇帝下令放我們回去,換了個人來押送我們,那人告訴我們仆散安貞因為善待宋俘被處死了,連妻兒都死絕了,安昌郡王說沒想到金人也有風波亭,當真是‘人生失意無南北’。”她頓了一頓,又蹙眉道:“這回押送我們金軍很是粗暴,敬成郡主安慰大家,說就快回去了,叫我們都忍一忍,於是一路向南,到了這方城……”她說到這裏,臉上神色變得極痛苦,全身打顫,泣不成聲:“不知是誰提議,聖旨隻說了釋放宋國宗室,並不包括侍從,我非趙氏女,也非趙家婦,不必把我送回黃州。安昌郡王與他們理論,卻被他們打了回來……然後,他們把我……”她氣堵聲噎,再說不下去,雙手緊緊捂住臉,眼淚卻流水般從指縫中落下來,全身顫抖個不住。


    完顏彝怒極,衝冠眥裂,連牙齒也咬得咯咯作響,心中一腔憤恨無處發泄,燒得全身熱血如沸,低頭再看雲舟,見她顫抖著伏在案上掩麵痛哭,心中頓時生憐,鬼使神差地伸手欲攬她入懷。


    他手伸到一半,忽然驚覺:“我在做什麽?她想到被人淩/辱之事,已這般痛苦,我竟還想趁人之危,簡直連禽獸都不如!”他哪裏知道,男女愛悅是人之本能,心中有情,身體自然生出親近之意,絕非《四書章句集注》中所言淫邪不德之事,雲舟也絕不會將他的親昵當成猥褻冒犯。


    他收回手臂,在心中默默將自己罵得體無完膚,再看雲舟時,發現她雙手緊緊抱著胳膊,哭得麵青唇紫,瑟瑟發抖。七夕在夏末秋初,早晚已有了些涼意,此時華燈初上,更比下午冷些。完顏彝見她身上紗衫單薄,本能地欲解衣給她,手指碰到革帶時,又驚了一跳,懊喪地忖道:“我是瘋了麽?若被她看見,以為我意圖不軌,豈非雪上加霜?!”想了一想,蹲下身對雲舟道:“你等一等,我去給你拿件衣裳。”


    他尋到雲舟房間,開門一看,又退了出來,轉頭去找霓旌。元好問與霓旌正你儂我儂,聽到完顏彝拍門,以為又是催他回營,老大不情願地打開門苦道:“做什麽?”完顏彝卻推開他,急切地道:“霓旌姑娘,我不懂女兒家的東西,麻煩你為你姐姐拿件衣裳。”霓旌與元好問訝然對視了一眼,想到了一處去,不敢置信地道:“啊?”完顏彝又想起雲舟滿臉是淚,急道:“再打盆熱水來。”霓旌與元好問目瞪口呆:“啊?”完顏彝見他倆一副見了鬼了模樣,心裏好生奇怪,隻是惦記著雲舟,催促道:“快些!她冷!”霓旌回過神,滿麵通紅地笑道:“是,我這就去!”一溜煙往雲舟房中去了。


    元好問拍著完顏彝肩頭,煞有介事地笑道:“天上的牽牛星才亮,你倒已渡了鵲橋了。”完顏彝伸長了脖子等著霓旌,無心與他談笑,敷衍地“嗯”了一聲。元好問越發確信,感慨道:“商帥與仲澤這回盡可放心了。”說話間,霓旌已托著個木盤碎步跑回,盤上疊著幾件衣物,笑道:“我已叫人立刻打了熱水送去。”完顏彝“嗯”了一聲,端起木盤頭也不回地跑了,留下霓旌與元好問麵麵相覷,瞠目結舌。


    完顏彝一徑跑回雅間,見雲舟仍在戰栗,便拿起最上頭的羅衫,輕輕披在她肩頭,他於方才之事心中有愧,舉動間十分小心,手指都不曾碰到她一點,誰知一塊布從褙子裏掉出來,落在雲舟膝頭,雲舟一見登時漲紅了臉,攥住了那塊布藏到身後,站起來怒道:“你拿這個做什麽?!”完顏彝愕然道:“是霓旌姑娘為你拿的,怎麽啦?這是什麽東西?”雲舟再一看,隻見盤中褻衣汗巾俱全,羞得顫聲道:“你……”話未說完,門外小鬟叩門道:“姐姐,熱水來了。”雲舟氣急敗壞地道:“送錯了。”豈料完顏彝卻道:“沒送錯,是我叫的。”雲舟又氣又羞,顫聲怒道:“你個渾人,叫熱水做什麽?!”完顏彝習慣了她喜怒無常,波瀾不驚地開門接過水盆,和言道:“給你洗臉。”


    雲舟被氣得說不出話來,見他一副認真的樣子,又委實好笑,忽然間悲從中來,歎道:“他有什麽錯?又有什麽可笑?他本就是守禮君子,我懂得這些,是因為我已不幹淨了。”想到此,眼淚又連珠般滾了下來。


    完顏彝不忍她再回憶這等悲慘的往事,輕聲道:“你洗把臉,別再哭啦。”雲舟頷首道:“不妨事,就快說完了。”頓了一頓,又繼續道:“他們許多人……我早已昏死過去,朦朧醒來的時候,聽他們在商量,我一個人不夠分的,不若就地賣了,大家分錢倒方便,於是,就把我賣到了這裏。我昏迷的時候,霓旌一直照顧我,幾次自盡也都被她救下。等身體康複之後,媽媽要我接客,我誓死不從,結果,那日點了我伺候的鎮防軍將領,就……”完顏彝怒發衝冠,咬牙道:“是誰?!我定要將他……”雲舟大哭道:“是哪個又有什麽區別?反正都是你們金人!”完顏彝深吸了一口氣,斬釘截鐵地道:“你放心,我在這裏一日,方城軍中絕不會有人欺侮你。”雲舟絕望地掩麵泣道:“我知道,隻是太遲了,已經太遲了……”完顏彝聽得一陣陣心痛,又不知該如何勸解。


    她哭了一陣,漸漸止了淚,低道:“經此一事,我認了命,媽媽要給我起名字,我想起從前父母起的閨名……”她望了完顏彝一眼,低垂雙睫,輕聲道:“我單名芸字,家人都喚我芸娘。”頓了一頓,又道:“於是將周芸二字倒過來,變作雲舟,也是‘霽海浮雲舟’之意,盼著有朝一日能渡過淮河長江,魂歸故裏……”


    完顏彝點頭道:“別怕,我這就回去籌錢,贖你出來。”雲舟愣了一愣,登時麵紅過耳,捂著臉羞道:“贖我……然後呢?”完顏彝一心記著她那句“渡過淮河長江、魂歸故裏”,蹲下身注視著她誠懇地道:“送你回家,回南朝。”雲舟又是一愣,大哭道:“你……我不回去!我如今這個樣子,還怎麽回得去?!莫說爹娘,連大宋都要因我蒙羞……”完顏彝心下越發難過,忖道:“我從蒙古回來是忠臣孝子,她從金國回去卻成了不貞不潔的罪人,上天何其不公,要叫她一個柔弱女兒承受這樣的苦難!”


    第35章 短衣匹馬(九)秋獵


    完顏彝見雲舟哭個不住,歉然道:“別生氣了,方才是我思慮不周。那你再想想,還有沒有別的去處?”雲舟含淚瞥了他一眼,低道:“沒有……”完顏彝極不願她繼續留在此地,又問:“那我先贖你出來,給你找個住處好不好?”雲舟哭笑不得,心想總不能要自己一個女兒家來向他自薦,含羞試探道:“非親非故,你為什麽要幫我?”


    完顏彝一怔,心中一點朦朧情愫隨心跳輕輕躍動,偏又懵懵懂懂,不知道這融合了憐惜、欣賞、敬佩、擔憂、惦念的情感究竟是何物,忽然想起她平生最痛恨金軍,又與金國官兵有這般苦海深仇,頓時心中一凜,忖道:“我家世代從軍,她不恨我已是不易了。”於是便正色道:“你是仆散將軍帶回來的,他若不曾被害,定會將你平安送回去,如今他不在了,那此事就是我的應有之義。”


    雲舟愣了愣,忽然將頭蒙在臂彎裏,伏在案上無聲地痛哭起來,心中羞愧傷心失望層層疊疊,壓得她抬不起頭來,心道:“他幫我贖我,隻是為了死去的朋友,我好不要臉,竟癡心妄想他要娶我……”


    這時樓下鴇母忽然高聲笑道:“女兒們,都來拜拜天孫娘娘!”雲舟站起身洗了把臉,在水盆中照見自己發髻上的白蘭花蔫了,順手摘了下來,丟在案上,低聲道:“不必費心了,你早些回去吧。”燭火之下,她一雙秀美的鳳目猶帶淚光,微微紅腫,完顏彝怔怔地看著她,不知為何,竟一點也不想離開,隻盼能與她再多呆一刻。雲舟見他神色似迷惘似溫柔,也怔了一怔,隨即醒過神,垂眼道:“我去乞巧了。”完顏彝“嗯”了一聲,不知該說些什麽,雲舟低頭繞過他,自己端了衣物開門出去了。


    卷簾人去,一室皆空,完顏彝默默坐了一會兒,視線落在桌上那兩朵白蘭花上,伸手輕輕拾了起來。白蘭花清香馥鬱,卻最是嬌嫩難以保存,摘下後半日萎黃,一日即變作焦褐色,這兩朵經雲舟簪戴幾個時辰,花瓣已蔫萎變色,完顏彝心中莫名地竟有些酸楚,待要放下,又覺不舍,心中迷茫,不知所以。


    他正發呆,元好問卻忽然叩門而入,笑道:“人家都下去了,你在這裏做什麽?”完顏彝驟然回過神,忙擱下手中殘花,站起來道:“沒什麽,我們走吧。”元好問笑道:“我不是來催你的,你再歇歇。”完顏彝好生奇怪:“歇什麽?快走吧,城門又關上了。”元好問笑道:“既關上了還急什麽?你且看看這個。”邊說邊遞過一張花箋。


    完顏彝拿到燭下一看,卻是一闕《桃源憶故人》:


    楚雲不似陽台舊,隻是無心出岫。竹外天寒翠袖,寂寞啼妝瘦。


    弦聲宛轉春風手,殢得行人病酒。明日西城回首,腸斷江南柳。


    他看罷笑道:“元兄又賦新詞了,霓旌姑娘可喜歡?”元好問恨鐵不成鋼:“這是代你寫的,送給你的美人兒。”完顏彝訝然不解,元好問低聲解釋道:“我知你一定要回去不肯留宿,可你們今日定情,總不能就這樣走了吧?你那位美人氣性又大。所以我想了想,代你賦詞一闕贈她,以表衷情。”


    完顏彝連忙擺手,急道:“定什麽情?!元兄以後別再說這樣的話了,被她聽到了又要生氣。”元好問莫名其妙:“為何?”完顏彝知雲舟不願泄露身世,便簡單地道:“她恨透了金人金軍,你別總拿我和她取笑。”元好問奇道:“那她為何還要跟你……這姑娘當真不可理喻。”完顏彝還以為他要說的是“跟你訴說兒時往事”,心中也後悔不該追問雲舟身世,令她想起這般痛苦的過去,愧疚地道:“這怎能怪她?都是我……唉!”元好問簡直如遭雷擊,心想難怪雲舟下樓時眼睛都哭腫了,尷尬地道:“那……那罷了,我去和霓旌說一聲,咱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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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好問回去後,想著完顏鼎訓誡弟郎十分嚴格,王渥又一直教導完顏彝讀聖賢書,若被他們知曉此事,哪怕是青樓女子,也免不了一頓軍法,便隻說二人聽了半日歌曲,其餘半字都不曾提起,隻是從此心裏存了芥蒂,再也不拉完顏彝進城。完顏鼎與王渥七夕那日聽出雲舟推拒之意,早打算為完顏彝另擇佳侶,更不再往桃源裏去。


    自此,沒人再拉著完顏彝去桃源裏,也沒人再向他提起雲舟,他似又回到從前,軍中無事時便在窗下作牛毛細字自娛,隻是寫字時的心境卻不複從前那般澄定平靜。


    八月清秋,風露如洗,完顏鼎帶著王渥、元好問與完顏彝同去南陽郊獵,一路上,完顏鼎與王渥並轡而馳談笑風生,元好問與完顏彝卻各懷著心事,眼看南陽已在近前,完顏彝笑道:“元兄從前最愛說笑,最近是怎麽了?”元好問笑道:“也沒什麽……南陽是霓旌的家鄉。”完顏彝“哦”了一聲,自然想到雲舟的家鄉遠在錢塘,她離家萬裏淪落風塵,再回不到故土,心下一陣難過。


    元好問也同時想到了雲舟,見完顏彝麵色沉重,誤以為他在後悔自己的魯莽,心道:“良佐雖然忠直勤勉,但逼迫女子終非君子所為,我看錯他了。”念及此,心中頓生割席之意,笑道:“良佐,我有一事相求——我離家已有半載,老母年邁,倚門盼兒……元某想回去侍疾盡孝,不知良佐意下如何?”完顏彝一怔,隨即點頭道:“侍奉母親是正經大事,元兄放心,我兄長定會答應。”


    說話間,一行人已到南陽,此地古稱宛,因地處伏牛山以南,漢水以北而得名,西連陝南接鄂,是古來兵家必爭的咽喉之地。東漢時,因光武帝劉秀是南陽郡人,也是在南陽起兵逐鹿中原,作為龍興之地,南陽被稱為南都,地位僅次於都城洛陽。而後諸葛亮躬耕於南陽草廬,許攸、鄧艾、黃忠、魏延等名士名將亦出生在此,遂使南陽名噪一時。此刻四人往東漢時的點將高台上置酒而坐,秋風颯颯、落葉紛紛,碧空萬裏、鴻雁成行,別有一番豪闊疏朗之感。元好問飲罷杯中酒,當即賦詞一闕《三奠子同國器帥良佐仲澤置酒南陽故城》:


    上高城置酒,遙望舂陵。興與廢,兩虛名。江山埋玉氣,草木動威靈。中原鹿,千年後,盡人爭。


    風雲寤寢,鞍馬生平。鍾鼎上,幾書生。軍門高密策,田畝臥龍耕。南陽道,西山色,古今情。


    王渥看罷,撫掌笑道:“好詞!裕之才思敏捷,我不能及。”元好問笑道:“我隻會賦詩填詞,不比仲澤文武雙全,商帥得仲澤輔弼,何須書生搖唇鼓舌。”完顏彝知他有歸意,便代他解釋道:“裕之是獨子,老母在家日夜懸念,他離家已久,想回去侍奉盡孝。”完顏鼎聽罷,頷首道:“孝乃人之根本,裕之隻管安心去,我讓軍籍監給你做文書。”


    元好問大喜,站起身拱手道:“商帥寬仁,元某感激不盡。”並當席口占一律,笑念道:“逋客而今不屬官,住山盟在未應寒。書生本自無燕頷,造物何嚐戲鼠肝!會最指天容我懶,鴟夷盛酒盡君歡。到家慈母應相問,為說‘將軍禮數寬’。”完顏鼎聞詩大笑,對王渥道:“裕之詩才獨步天下,將來定會成為一代文宗。”


    -


    次日郊獵,完顏鼎一馬當先,飛騎絕塵左右開弓,連發數矢,箭箭中的,其餘三人連同親兵們一齊高聲喝彩呐喊。王渥在馬鞍上笑道:“良佐,你也來。”完顏彝依言飛身上馬,奔馳中瞄準一隻野狐彎弓搭箭,正待放弦,突然哢嚓一聲,箭頭斷裂,墜於馬下。那野狐回頭看了一眼,見此情景,忽然咧開了嘴,竟似在冷笑。完顏鼎在馬上看著,隻覺全身毛骨悚然,背上出了一層冷汗,本能喚身邊親兵立刻射殺野狐,完顏彝卻麵不改色,反手從箭囊中另取了一支箭,扣弦瞄準,正待射出時,又聽啪地一響,弓弦竟應聲斷作兩截。


    這下旁觀的王渥和元好問也覺出妖異來,各自手持刀劍圍了上去。完顏彝微微一怔,將斷弓拋給身後親兵,又從韔袋中拿出一把角弓,反手抽出長箭,屏息凝神一箭射出,眼看著那支羽箭直往野狐咽喉而去,不知怎的,最後竟差了少許,擦著它側頸皮毛釘在了土上。


    完顏彝的箭術向來在軍中首屈一指,從未有這般失了準頭,王渥與元好問麵色凝重,皆喚道:“良佐,小心些!”完顏彝沉心靜氣,又取過一支箭,再次瞄準射出,這一次總算沒有再失手,野狐喉嚨中箭,當場倒地氣絕。圍觀諸人皆鬆了一口氣,完顏鼎與王渥對視了一眼,均覺妖異不祥,便命親兵立刻將野狐焚燒了,眼看那野狐在眾目睽睽之下變作一團焦炭,這才略安心些。


    經此一事,完顏鼎和王渥怕再有意外,勸完顏彝暫且休息,明日再下場,完顏彝便依言同元好問一起在樹下觀獵。


    這二十餘日來,他時常想起雲舟,眼看元好問辭別在即,從此更沒有理由去桃源裏見她,心下一陣悵然,不由自主地道:“元兄,霓旌姑娘知道你要走麽?”元好問點點頭,歎道:“她說,讓我替她來看一看故鄉……”完顏彝沉默片刻,問道:“她家人還在麽?”元好問搖頭歎息:“都不在了,興定元年那場叛亂,她父兄也在其中……”完顏彝疑惑地道:“我記得你從前說叛亂在方城?”元好問歎道:“我原本是這樣以為,史館裏的宣宗實錄也是這樣記錄的。可聽霓旌說了才知道,原來起義軍都是南陽五垛山的農戶,他們和移剌將軍在方城交戰,拒絕招降,最終被屠戮殆盡,移剌將軍回去後隻說了平亂的經過,所以史官就都記在方城了。”完顏彝恍然而悟,感歎道:“千秋青史,幾多謬誤。”元好問苦笑道:“這些隻是小誤,國朝史書中,不盡不實之處太多了。”說著便將去年拜訪賈益謙之事悉數告訴了他,完顏彝皺眉道:“治史是大事,豈能聽憑君王好惡顛倒是非?!”元好問歎道:“朝廷決意如此,史官也沒法子,並非人人都當得了董狐。去年我在嵩山隱居時研讀杜詩,唐人說杜甫‘推見至隱、殆無遺事’,稱他為詩史,所以詩詞文章皆可存史,後人若能讀到我們這些人的詩詞文章,便會知曉當時人事。”完顏彝頷首讚道:“元兄大誌,他日也是一代詩史!”元好問笑道:“來來來,我來為你賦詩一首,好叫後人知曉你這位忠臣孝子……”


    說笑間,完顏鼎與王渥已歸獵而回,聽到他二人的言語,笑道:“裕之又有新作了?當真是潘江陸海,倚馬萬言。”元好問笑道:“我說笑的,良佐又何須借詩文揚名後世,他日建功立業,自然青史名留。”王渥大笑道:“裕之,我新作了一闕《水龍吟》,你且看看。”說罷,抽出一支羽箭,在地上劃土成字,寫道:


    短衣匹馬清秋,慣曾射虎南山下。西風白水,石鯨鱗甲,山川圖畫。千古神州,一時勝事,賓僚儒雅。快長堤萬弩,平岡千騎,波濤卷,魚龍夜。


    落日孤城鼓角,笑歸來,長圍初罷。風雲慘澹,貔貅得意,旌旗閑暇。萬裏天河,更須一洗,中原兵馬。看鞬橐嗚咽,鹹陽道左,拜西還駕。


    他的字跡本就飄逸瀟灑,詞句更是開闊豪邁,三人讀罷,皆拍案叫絕,元好問頓足笑道:“糟糕,仲澤這詞一出,我再寫不出來了!”王渥笑道:“商帥莫信他。磚已拋出,隻待裕之的珠玉。”元好問在樹下踱了幾步,沉思片刻,也填了一闕《水龍吟》,一樣抽了一支長箭,在泥土上一筆一畫地寫道:


    少年射虎名豪,等閑赤羽千夫膳。金鈴錦領,平原千騎,星流電轉。路斷飛潛,霧隨騰沸,長圍高卷。看川空穀靜,旌旗動色,得意似,平生戰。


    城月迢迢鼓角,夜如何,軍中高宴。江淮草木,中原狐兔,先聲自遠。蓋世韓彭,可能隻辦,尋常鷹犬。問元戎早晚,鳴鞭徑去,解天山箭。


    此詞氣勢崢嶸,情境雄沉,更有盼望河山一統之意,看得完顏鼎與王渥一齊叫好,笑道:“裕之記掛軍中高宴了,咱們快回營中去,好好喝他幾壇。”唯有完顏彝看著“江淮草木”四個字,神色微黯,沉默了片刻,終隨眾人一同回營去了。


    第36章 短衣匹馬(十)題賦


    第二天清晨,元好問去完顏鼎營帳中向他辭行,不料卻見他麵色蒼白地坐在榻上,神色極是凝重,元好問嚇了一跳,輕聲喚道:“商帥?”


    完顏鼎強自鎮定道:“裕之,你來得正好,我有事對你說。”他起身走到案邊,提筆寫了兩行字,元好問接過紙箋一看,上麵寫著兩句詩“禁苑又經人物散,荒涼台榭水流遲”[1],訝然道:“這是誰的詩?我竟不曾讀過。”完顏鼎沉默片刻,低聲道:“這是我夜裏做夢夢見的,許是昨日見你和仲澤作了好詩好詞,夢裏也附庸風雅起來,隻是這詩意……”他沉吟著不再說下去,元好問也頓時明白,詩中意境太過不祥,隱含國家敗亡之意,難怪完顏鼎醒來後心情如此沉重。


    事關國運,元好問一時也愣住了,不知該如何寬慰,所幸完顏鼎也並不求他出言開解,隻叮囑道:“裕之,此事不必告訴陳和尚了。”元好問忙道:“是。良佐一腔報國熱血,聽到這兩句詩定會難過,商帥放心,元某不會提起。”


    說罷,他起身向完顏鼎告辭,然後辭別完顏彝與王渥,匹馬西風,又踏上了去往嵩山的歸途。


    -


    回到家中後,一家團聚奉母伴妻的日子不到半月,元好問便接到了委任的聖旨,原來完顏鼎銷去元好問軍籍後,又向皇帝舉薦他並附上了他的詩文。皇帝嘉其才能與誌向,在南陽五垛山一帶新置鎮平縣,意為鎮懾平定叛亂之意,並任命元好問為首任縣令。


    時值深秋,元好問又隻身匹馬,前往南陽附近的鎮平縣,這一路上黃葉飄零,白草叢生,他想起多年前那場血腥的屠殺,想起起義軍家中老弱婦孺的景況,眼底心中皆蕭瑟,心中默念道:“霓旌,我竟到你的家鄉來做縣令了,不知你父兄在天之靈會覺得欣慰嗎?你放心,我定會好好愛護這一方百姓,不會讓再他們重複你的遭遇。”


    上任之後,元好問方知從前史館之苦不值一提,做一縣父母官之難才是難於上青天:國家四麵用兵,中央財政吃緊,朝廷索要的賦稅和軍晌不斷加碼,農民早已不堪重負,在稅吏衙差逼迫之下典妻鬻子家破人散,多年前那場起義就是為了反抗這連皮帶血的盤剝壓榨;如今他作為縣令,不催收賦稅是失職,催收賦稅則失了自己的良心,左右為難之下,他短短半月間竟急出兩鬢白發,作詩自遣道:


    四十頭顱半白生,靜中身世兩關情。


    書空咄咄知誰解,擊缶嗚嗚卻自驚。


    老計漸思乘款段,壯懷空擬謾崢嶸。


    西窗一夕無人語,挑盡寒燈坐不明。


    煎熬之下,他一邊安撫百姓鼓勵農耕,一邊頂住壓力緩繳賦稅,每天忙得焦頭爛額,抽不開身去接老母妻兒,更無暇去方城探望霓旌,直到歲末臨近新年,才終於短暫地鬆了一口氣,命衙差去嵩山接回家眷,自己則踏雪疾馳,趕赴方城。


    他一路急奔到方城,進了桃源裏大門,鴇母改口喚了元縣令,霓旌在樓上聽到,又驚又喜,不敢置信地跑下來,耳上一對鎏金琵琶環子猶自晃動,顫聲道:“元相公……”


    元好問撫了撫鬢角笑道:“霓旌,你瞧我是不是老了許多?”霓旌哭道:“沒有,沒有……”一頭撲到他懷中,元好問緊緊抱住她,低聲道:“我知道那是你的家鄉,我盡力了……”鴇母見他二人溫言軟語旁若無人,便也遣開了小鬟不去打擾,所幸此時是中午,店中也沒有其他客人。


    過了片刻,二人緩過神來,霓旌從元好問懷中抬起頭,雙頰輕紅,挽著元好問的手往樓上去,走到房門口,忽然想起一事,蹙眉道:“元相公,將軍不會真的有事吧?”元好問奇道:“良佐?他怎麽了?”霓旌訝然道:“你不知道?將軍被押送到汴京去了,聽說被關進了死牢。”元好問大驚失色:“什麽?!他犯了什麽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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