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雪愕然:“還有?”元好問道:“我也曾聽過一個說法,南征勞民傷財,卻沒刮到宋國一分銀子,宣宗皇帝惱羞成怒,把一肚子氣出在南征統帥——也就是仆散將軍身上,是這樣麽?”九娘歎道:“我聽到的,倒是宣宗皇帝為平民怨,將南征之過推到仆散將軍一人身上。孰是孰非,現在也說不清了,元先生將來寫這一段,恐怕要多費些心思。”


    第22章 雙闕崢嶸(一)刲膚


    【五】雙闕崢嶸


    月光來,且徘徊。何用東升,西沒苦相催。


    ——元好問《江城子·二更轟飲四更回》


    -


    (一)刲膚


    興定五年秋,紅襖軍餘部聽聞仆散安貞已死,糾集殘兵再度作亂,皇帝命林州、懷州行府派兵邀擊。結果還未等來平亂的捷報,便受到來自宮中的致命一擊:


    冬十月,皇太子的嫡子——也是唯一的兒子朝宗遇疾,太醫侯濟、張子英奉命醫治,不料朝宗服藥之後便覺瞑眩,隨後竟不治而夭。


    完顏珣本非孝懿皇後親生,隻是在生母劉氏死後由嫡母收養,自小與嫡出的章宗皇帝、莊獻長公主一同長大。故而他一直以偏房庶出為憾,最是看重嫡孫,得知噩耗後幾乎暈厥。皇後王氏更是疼愛朝宗,聽聞皇孫夭折,頓時肝風發作,抽搐倒地不省人事。


    帝後年近花甲,這一病隨即激起前朝後宮千層浪。英王攜長子訛可日日守在皇帝病榻之側,親侍湯藥,他的母親真妃龐氏則趁皇後重病之際掌理後宮,隱隱有把持大內之勢。


    與之相對,皇太子與太子妃除了循規蹈矩地辦理朝宗的喪事,以及按時定省父母之外,並無其他舉措。太子甚至時常出宮,一去便是半日,對照之下英王更顯侍疾殷勤。


    數日後,皇帝病勢好轉,神誌清醒且能靠坐言談,完顏寧循例定省問安時,他正斜欹著軟枕與完顏守純低聲交談。


    完顏寧腳步輕捷,又不飾環佩,步履間悄然無聲,走到重帷相隔的門外時,恰聽到皇帝歎道:“……四妹她,到底怨恨朕害了她的孩兒,所以……”


    她大驚,停下腳步悄悄立在門外,隻聽英王恭順地道:“既這樣,爹爹不如許表弟們一些身後恩榮,也好教姑母安息。”皇帝不悅道:“這如何使得?紅襖軍複亂,朝野中已有不平之聲,若再施恩給九華他們,愈發叫人猜疑仆散安貞有冤。”英王唯唯稱是,連連告罪自己思慮不周,又提議道:“爹爹何不加封姑母,再將姑母賢孝德行廣刊於世,命宗女宮人乃至天下臣民學習效仿,姑母泉下有知,想來也會覺得欣慰。”皇帝不答,似陷入沉思。


    完顏寧心下驚疑,忖道:“聽陛下的意思,是疑心姨母怨魂不散害死朝宗,他本就迷信鬼神,又對姨母有愧,這樣想也不足為奇,可二大王為何不勸,反而順著引著他怪力亂神?”她正思索,卻聽見有內侍腳步聲漸近,連忙放重步子走進門內,向皇帝行禮問安。


    完顏寧一禮甫畢,門外那內侍便端著托盤躬身上前,請皇帝服藥。守純駕輕就熟地拿起藥盞準備侍藥,卻不料皇帝沉吟道:“寧兒,你來。”


    完顏寧並不驚訝,心念電轉間早已明了,莊獻長公主生前最後親近的人便是自己,皇帝心中不安,想藉此得到一些安慰。她不動聲色地走上幾步,禮貌地從守純手中接過藥盞,以銀匙輕輕取了一勺,正待送入口中嚐藥,卻聞到藥中有隱隱的腥氣。


    她習香已有數年,嗅覺與司飾內人一般,較常人更為靈敏,因此立刻變了顏色,跪下沉聲道:“陛下,湯藥有異。”然後便將緣故說了。


    殿中眾人皆是大驚失色,守純端過藥盞來喝了一口,疑惑地道:“這藥……和前幾日的一樣啊。”然後突然頓悟,驚叫道:“莫非……爹爹的藥從前幾日起就被人動了手腳!”


    皇帝氣得發抖,顫聲怒道:“給朕查!尚藥局、禦藥院、太醫院,一個個給朕徹查!”


    不一會兒,禦藥院都監便跪伏在殿前,自認死罪,涕流滿麵,拚命磕頭。守純搶上前厲聲喝道:“你膽敢謀害君上?!”


    那都監抬起頭來,額破血流地哭道:“陛下,微臣怎敢謀害天子。這藥中所加並非毒物,是……是人血啊!”


    守純皺眉冷道:“為何要加人血?是太醫開的方麽?”


    都監誠惶誠恐地稟道:“太醫並未如此開方,是,是……”他頭上冷汗涔涔而下,與額血一起流下麵頰,其狀甚慘。


    守純愈發淩厲,痛喝道:“是誰指使你?!”


    完顏寧冷眼旁觀,漸覺出些門道來,靜靜地立於一側,等那都監的回答來證實自己的猜測,果然聽他哭道:“是太子妃……太子妃說,古之聖賢侍奉尊親疾病時,皆以血肉為藥引,上天憐其心誠,便會施恩於尊長,使尊親痊愈。太子雖有孝心,但身為國本不可損傷,她便代夫行孝,割膚入藥,隻求陛下早日康複。”他抬頭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守純和愕然動容的皇帝,又補充道:“不止是陛下的湯藥,皇後娘娘的湯藥裏,也加了太子妃的血肉,太子妃說,陛下和娘娘如同乾坤日月,須得雙雙痊愈才能福澤天下,恩遍萬民。”


    守純回過神,嘴唇一動似欲駁斥,又偷偷瞄了一眼皇帝,見他不斷點頭,一時倒也不好逆拂聖意,隻得眼睜睜地看著皇帝遣內侍召請太子妃。


    片刻,徒單氏來到殿中,恭恭敬敬地向皇帝行禮叩安,又自請驚動尊長之罪,皇帝和藹地擺手道:“你這孩子也忒老實了,這樣的孝心為何不教朕與皇後知道?”


    徒單氏依舊一臉恭敬:“臣但求陛下與娘娘聖體安康,若此份內之事被眾人知曉,萬一神明誤以為臣有意沽名,而不願施恩於尊親,豈非臣之罪過。”


    皇帝不料她竟純孝至此,十分感動,側首對潘守恒道:“去叫寧甲速[1]來。”完顏寧見機,上前幾步攙扶太子妃起身,徒單氏溫婉地握了握完顏寧的手,柔聲道:“多謝妹妹。”


    守純見勢不妙,皺眉想了想,又笑道:“太子妃孝心可嘉,隻是不知這人血與藥材有無衝撞相克,太子妃可曾問過太醫?”


    完顏寧心下好笑,皇帝指著禦藥都監道:“你說。”那都監便叩頭道:“太子妃體質平和,人血更有大補之功,養五髒、生氣血,並無相刑相克,請陛下明鑒。”


    正在此時,殿外內侍來報太子到,皇帝忙道:“快叫他進來。”


    說話間,完顏守緒已穩步行至殿中,恭敬地對皇帝行禮如儀,皇帝對他笑道:“你也是,靜英不說,怎的你也不告訴一聲,今日若非寧兒心細,朕怎能發覺她一片孝心。”守緒洵然正色道:“臣隻求爹爹和孃孃能早日康複,知不知道又有何妨。”皇帝聞言愈發欣慰,又問他這些日子在宮外做什麽。守緒跪稟道:“臣聞紅襖軍又起,宋人也複攻黃州蘄州,眼下正值用兵之際,臣不敢以一小兒之殤牽動心腸,所以同樞密院各位相公商討,另建一支新軍。”皇帝一愣,還未答話,守純已冷笑道:“新軍?眼下軍中士卒職位虛懸,甚至不足半數,殿下哪來的兵源組建新軍?”


    守緒不理他,道:“爹爹,這些年國中處處用兵,壯年男子實在匱乏,所以臣鬥膽,與諸位相公商議了,將南逃來歸又流落在外的回紇人、乃滿人、契丹人、羌人與漢人組成一支新軍,這樣既可以補充兵源,又叫這些青壯男子有差可使,免得他們流落市井衣食無著,倒生出奸盜來。”皇帝一時未置可否,默不作聲。


    完顏寧心中一動,垂下眼瞼遮住眸光,淺笑道:“殿下,為何沒有女真人?”守緒目光閃爍,微笑道:“妹妹說得很是,南歸的女真男兒自然更加難得,必定是智勇雙全的忠臣孝子。”


    皇帝似是忽然想起了什麽,展眉道:“不錯,極好!你現下收攏了多少人?”守緒答:“已有七百人了。臣已傳令州府,想來再過一陣子,還會有更多兵源。”皇帝大悅,再三褒獎,又問新軍可有名稱,守緒笑道:“臣豈敢,但請爹爹賜名。”


    皇帝略一沉吟,笑道:“這些人須得好好教化,就叫‘忠孝軍’吧。”


    -


    眾人從純和殿告退之時,已屆酉正時分,時值初冬,天色早已黯成一團漆黑,內侍們提著宮燈候在廊下,等候各自的主上。


    完顏寧緩緩走在守純兄弟身後,才出殿門,便聽見守純向守緒笑道:“殿下好福氣,這般賢德內助,猶勝姑母當年,實在叫人羨慕。”守緒亦笑道:“二哥取笑了,我怎比得上二哥三子繞膝的福氣。”守純一哂,又對徒單氏笑道:“鬼神之說終究縹緲,殿下怎忍心叫弟妹自殘肌體,去博一個虛無之念呢?”徒單氏仍是一臉恭敬溫婉,柔聲道:“隻要陛下和娘娘能康複就好,哪怕隻有一絲希望,我也願意去試試。”


    守純正要譏誚幾句,卻不料守緒忽地笑起來,悠悠道:“鬼神之說虛無縹緲,那魂魄怨恨之說又從何而來?二哥怎的這般健忘,這就忘記姑母和朝宗了?”守純臉色一變,緊緊盯著守緒,一時說不出話來。


    完顏寧驚了一跳,心下疑雲頓起,隱隱猜到些首尾,隻聽徒單氏柔聲道:“這樣冷的天,你們兄弟何必站在這風口上說話,不如去東宮一敘,妹妹也一起來,好麽?”守純聞言,向完顏寧瞥了一眼,淡淡笑道:“公主好生厲害,今日若沒有你,殿下一片孝心豈不枉費了。”完顏寧知他已將自己當做守緒一黨,隻是此刻也不好辯駁,便隻淺淺一笑,卻聽守緒又忽然笑道:“這事說來也怪,怎的二哥日日侍奉爹爹湯藥,竟不曾發覺——”


    他走近兩步,貼著守純低聲道:“藥中加了旁的東西。”


    守純一僵,麵頰微微抽動,再看向守緒的眼神中便添了些隱隱怵惕之色,強笑道:“是我大意了,不及公主心細。”完顏寧見機,接口道:“當歸川穹氣味辛重,這倒怪不得二大王。我也是習香久了,鼻子才練得靈敏些。”守純一看有台階可下,忙笑道:“公主好風雅,非我輩男子可及。”說罷,便匆匆告辭而去。


    完顏寧亦向太子夫婦躬身告辭,徒單氏上前挽住完顏寧的手,柔聲道:“妹妹去東宮坐坐吧,我近日也在學香,想請妹妹指點一二。”完顏寧忙道不敢,又推說夜來風冷,改日再去東宮拜望。徒單氏聞言,親手解下氅衣披在完顏寧肩頭,完顏寧嚇了一跳,退後幾步正欲婉言謝絕,卻見守緒轉身凝視著自己,目中似有深意,悠然笑道:“豈曰無衣,與子偕行——妹妹請吧。”


    -


    星疏月淡,寒風四起,數盞宮燈透出昏黃的光影,在瞑暗的琉瓦紅牆間穿行。完顏寧任由徒單氏親熱地挽著手,沉默地走在重重帝闕之中,不自覺地想起半年前,自己亦曾這樣與人挽手穿行在夜色籠罩下的內宮禁苑,而今,那個一直關愛保護自己的長輩已歸於黃土,隻剩自己孤身行走在魑魅橫行的無邊黑暗之中。


    守緒默默地打量著她,想了一想,忽然道:“妹妹可知金玉帶之事?”


    完顏寧一驚,轉瞬垂眼低首,沉靜地道:“聽人略提起過,隻是事涉朝政,臣不敢細聞。”


    守緒失笑道:“我又不是皇帝,妹妹為何這般客氣?我與你一樣,既是兒,也是臣,你大可叫我一聲三哥。”


    完顏寧愈發恭敬:“殿下友悌仁愛,臣心中敬服,如同事君,豈敢逾矩。”


    守緒笑了笑:“也罷,妹妹向來得姑母教導,最是穩重知禮的。”他略一頓,又突然道:“姑母可曾與你說過些?”完顏寧心知他指金玉帶之事,便輕輕擺首,淡淡道:“許是因臣年少,姑母並不曾提起。”


    守緒點點頭,低聲道:“今年五月間,二哥曾兩次去過濟國公府,見過姑母。”他瞥見完顏寧麵不改色,又和言道:“妹妹若不信,問過福慧便知真假。”


    完顏寧忙笑道:“臣怎敢懷疑殿下。二大王身為晚輩,去看望姑母也是常情。”守緒歎道:“哪裏是探望,他這一去,分明是催命去了。後來尚書省告發姑父,姑母竟也出麵指證,此事實在有悖常理。”完顏寧想起莊獻長公主曾對景行說過,皇帝以告發金玉帶之事換他性命,這時聽守緒重提此事,也覺疑竇叢生,隻是當時驚痛之下未及細想:若皇帝要坐實仆散安貞謀反,以受賄內侍告發即可,根本無需教莊獻長公主知曉;萬一長公主心向夫婿,或者被侍從知曉密報仆散安貞,豈非節外生枝徒增風險。


    守緒見她垂首不語,臉上也看不出什麽神情來,又低聲道:“妹妹冰雪聰明,想來也是不信的。姑父要行賄內侍,金銀珠寶送些什麽不好,為何要送一條內侍根本不許佩戴的玉帶?”


    完顏寧猛然震驚,腦中電轉道:“不錯!怎的我竟未想到?!國朝儀製,宮人內侍禁用玉飾,姨父豈有不知?看來此事多屬構陷,隻是他為何竟不曾提起?是了!他因姨母作偽指證,心痛難禁,更不願與妻子相互攻訐攀咬,所以半字都不願提起,亦不作辯解,寧肯平白擔下賄賂近侍之罪。”


    思索間,三人已行至東宮門外,完顏寧低頭停下腳步,守緒察覺,側身對完顏寧正色道:“我知妹妹不願走進這道門,隻是我與你一樣,想為姑父姑母伸明冤枉,想重振大金鐵騎的威名,想收複燕京重謁山陵,想重拾這滿目瘡痍的破碎河山,想安撫在戰火中病餒悲號的蒼生百姓……妹妹,既然你我殊途同歸,又何妨一路偕行?”


    完顏寧眼瞼微微一動,恭謹地道:“殿下雄才偉略,臣無知女流,怎能與殿下相比,實在惶恐。”


    守緒不料她竟仍裝聾作啞,語意一頓,徒單氏立刻柔聲道:“妹妹還小,又是女孩子,哪裏知道這些,今日原是我請妹妹來品香的,咱們走吧。”說著,便挽住完顏寧往門裏走。


    完顏寧亦微笑,向徒單氏輕輕頷首,清晰地道:“好。”


    -


    此後,徒單氏常與完顏寧一同品香,或叫來尚服局司飾內人教授合香打篆之法,有時遇著守緒回來,總會說幾句軍政之事,多半是蒙古犯潼關京兆府、紅襖軍劫掠宿州、西夏攻打倉穀、宋軍克複蘄州火焚潁州之類的噩耗。完顏寧隻默默聽了,甚少說話,更不議論政事,守緒知她謹慎,也不以為忤。


    次年正月,皇帝改年號為“元光”,新春宮宴之後,承麟繞到翠微閣探望完顏寧,見她正在聚精會神地合香,不由笑道:“怎麽我每次來,你不是在讀書寫字,就是調琴製香,虧得你是女子,若生作男兒,隻怕金明池的柳樹都要禿了。”


    完顏寧眼中微有笑意一閃而過,仍是沉靜地道:“我在合兄長去年給我的宣和禦製香。”承麟一怔,想起當日遇著莊獻長公主的情景,心下也覺唏噓。須臾,凝光奉上茶盞,承麟飲了一口,辨出是棗參茶,向她笑了一笑,凝光臉上立刻紅漲起來。承麟笑道:“你家公主惜字如金,怎麽你也學她?她不吭聲就由她去,咱們說說話。”一邊說,一邊笑著瞥了完顏寧一眼,又問凝光這幾日在忙什麽,可做了什麽新鮮點心,凝光既喜且羞,低著頭問一句答一句,又端來自己新做的蜜浮酥萘花,承麟嚐過便讚不絕口,誇得凝光愈發羞澀。


    說話間,完顏寧已製成了香,將一粒粒香丸收在香盒裏,又轉身往博山爐裏添了幾瓣雪片似的龍腦,向承麟淺笑道:“勞兄長久等。”承麟笑道:“不妨。我也沒什麽要緊事,就是年下要離京,所以趁今日飲宴來看看你。”他略一頓,又緩緩道:“聽說……你近來常去東宮?”


    完顏寧頷首道:“是。太子妃頗好香道,常接我去研製香方。”承麟“哦”了一聲,沉吟道:“我要往陝西去了,隻怕有日子不得回京,你自己萬事小心。”


    完顏寧點頭道:“我明白。我隻是個伶俜女子,不懂得國家大事。”承麟會意一哂,又問凝光:“這萘花酥還有麽?我想帶些回去給母親。”凝光連忙答應著去了。承麟見房中無人,壓低了聲音道:“我就知道你這鬼靈精不會卷到他們兄弟間去。”轉而又愛憐地道:“不過,你也不必這樣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姑父姑母去了,可你還有我呀。我這個哥哥和陛……別人不同,最是疼妹子的,別害怕!”完顏寧望了他片刻,低道:“兄長,你多保重。”承麟笑道:“放心,我將來要親自送你出降呢,自然要保重的。”完顏寧目光微瞬,低頭淡淡笑道:“送一件禮物,或是派一個細作罷了,也不是什麽要緊事。”


    承麟未料她對前途灰心至此,想到莊獻長公主的遭遇,也不知如何安慰,隻得轉了話題歎道:“宮中凶險,外頭也不太平,你可聽說了麽,蒙古連鄜州也打下來了……”


    完顏寧蹙眉道:“眼下咱們失了牧所,沒了戰馬,對戰蒙古自是極難。還有南邊……”她歎了一口氣:“嘉定議和之後,兩國本已相安無事許久了……”


    承麟點頭道:“是啊。百姓對此怨聲載道,可恨如今言官也隻會粉飾太平了。”完顏寧道:“宋人本來安分,偏偏咱們好端端地背盟棄約,如今倒好,時時開戰,牽製著不少兵力。”承麟低聲道:“你可聽說了麽?姑父就是為這個死的。”完顏寧大驚:“什麽?”承麟悄聲道:“我也是聽大哥哥說起,姑父南征雖是勝了,但終歸得不償失,非但沒補上蒙古殺掠的缺口,還白填了許多軍費進去……陛下殺他就是為平民憤,息朝議,將南開宋釁的罪責歸於他一人身上。”完顏寧驚怒異常,還未及說話,便見凝光已提著食盒走了進來,便下意識地攥了攥手指,按下不語。


    承麟亦重新添了笑,轉身逗凝光道:“古有陸郎懷橘遺母,今有我提酥奉親,實在多謝你啦。哎,將來也不知誰人有福,能天天吃著你做的點心——嗯,想來那人定是——你家都尉!”凝光初時以為他暗示表白,後來聽他說到都尉,方知自己會錯了意,更是羞愧無地。


    完顏寧心中好笑,暗忖道:“呼敦哥哥雖有才誌,但到底未經風霜,身上總帶著風流紈絝習氣,將來隻怕要受些磋磨。”


    [1]注:金哀宗完顏守緒女真名寧甲速。


    第23章 雙闕崢嶸(二)山陵


    元光二年秋,皇帝再度染病,英王守純借口侍疾流連內宮不肯回府,禦史中丞師安石彈劾英王違背祖製夜宿宮禁,很快被王阿裏以奉諭孝親為由反駁,守純反告師安石所劾不實,將之移送大理寺鞠押,太子英王兩黨已勢成水火。病中的皇帝聞訊後,下旨免師安石之罪,隻以詔諭相責。


    十二月,皇帝病勢愈發沉重,不能視朝,神誌清明時便傳召皇太子到近前,囑咐道:“吾嚐夜思天下事,必索燭以記,明而即行,汝亦當如此!”又誡諭英王不可崇飲:“汝乃惟飲酒耽樂,公事漫不加省,何耶?”丁亥日,皇帝病危,英王與真妃龐氏日夜候側,不肯暫離;次日戊子,皇太子率百官及王妃、公主入內問安,亦不許一人離開,大有率眾對峙之勢。


    庚寅日暮夜,皇帝已屆彌留之狀,知守緒與守純各不相讓,隻得命眾人皆出,唯餘兗國公主與前朝資明夫人鄭氏侍側。守緒向病榻上的父親叩首告退,又對完顏寧與鄭氏深深一揖,緩緩抬頭時注視著完顏寧低聲道:“一切有勞妹妹……與鄭夫人。”完顏寧隻恭敬地斂衽還禮,鄭氏四平八穩地道:“殿下言重了,老身侍奉天子,自當盡心竭力。”守緒又一揖,然後退後幾步,轉身而去。


    片刻間人群退盡,偌大的寧德殿一片沉寂,牆外的天地間呼嘯著冰冷刺骨的臘月寒風,空曠的寢殿裏隻剩垂垂待死的天子、豆蔻年華的公主與白發盈顛的前代宮嬪,明滅不定的的燈燭給重帷疊幔投下深深淺淺的暗影,黑暗中似伏有無盡的悲愁與殺機。鄭夫人默默看了看皇帝,側首對完顏寧低聲道:“陛下似有話對公主說,老身先去外間等候。”


    完顏寧此前從未見過重病臨終之狀,心中有些害怕,緩緩上前跪在榻邊,輕聲喚:“陛下。”皇帝似無力睜開雙目,唯有鬆皺的眼瞼微微一動,喉嚨中發出混濁的痰聲。完顏寧見狀,恐懼之感漸去,恩怨之心亦淡,唯剩無限悲涼,低聲喚道:“舅父……”


    皇帝聽到這一聲,似是被刺了一下,麵頰抽動,半睜開眼竭力聚起目光,艱難地斷續道:“……天乙星……你要……國運……”完顏寧心下了然,沉靜地道:“臣明白。臣雖不敢自居吉星降世,卻也知道自己受陛下恩遇、受百姓供養,今生唯有竭盡所能維護大金國祚,方能回報陛下恩德與萬千黎民的膏血奉養。”皇帝聞言如釋重負,眼中好不容易聚起來的目光複又渙散。


    完顏寧等了一會兒,始終不見皇帝再有所示,便去喚了鄭夫人進來,二人同在榻前守候。不一會兒,漏箭刻交亥正,昏迷中的完顏珣咽喉中咕咕作響,忽然又大咳幾聲,睜開眼睛啞聲叫道:“太子!叫太子來!”說罷,口鼻中嘶嘶幾聲,虯曲的十指無力地軟垂張開,整張灰敗臉皮耷拉下來,就此氣絕。


    完顏寧一怔,望著皇帝花白的頭發淩亂地散在枕上,心中一片冰涼,空蕩蕩地辨不出悲懼哀愁來。須臾,她定了定神,回身轉顧鄭夫人,卻見後者容色淡定,靜靜地道:“公主暫請節哀,敢問公主作何打算?”


    完顏寧一凜,猛地明白過來,自己雖然韜光養晦,一直不肯卷入奪嫡之爭,可身在天子近旁,又頂著“吉星降世”頭銜,時局事態哪能容得自己獨善其身?眼下形勢緊逼,當真避無可避,必須在太子與英王之間選一個,一步行差踏錯,便成萬劫不複,新君絕不會放過,唐朝的上官婉兒就是前車之鑒。


    她自仆散安貞夫婦血淋淋的慘劇親曆伴君如伴虎,天家人情涼薄至此,君臣義、兄妹情在皇權麵前脆弱得不堪一擊,加之又失去了最後的依靠,一直和光同塵,謹小慎微,隻求自保。今日被逼到這般地步,反而不再害怕了,心下隻剩冷笑自嘲:“我這條小命,原本就是撿來的,又有什麽可惜?”隻是她自幼熟讀聖賢書,又受莊獻長公主教導,自然不肯附逆作亂,當機立斷決意襄助太子,忙低聲道:“陛下遺命傳召太子,我自當奉旨而行,咱們叫個可靠的人去傳旨吧。”


    鄭夫人微微頷首,補充道:“一個不夠,還需多安排幾個人,分前後去。”完顏寧又是一凜,心下很敬服鄭夫人的周密,點點頭道:“好,我這便去。”


    這時殿外忽然響起說話聲,聽聲音似是龐氏,完顏寧知她是為助英王奪嫡而來,心中一緊,已聽鄭夫人沉聲道:“老身出去迎真妃娘子,公主速去!”言畢,果斷地走到外間,正迎頭碰上龐氏走進殿中。


    鄭夫人早年間兩次經曆宮中變故,早已曆練得十分鎮定,當即對龐氏道:“陛下正在更衣,娘子此時不便覲見,不如在暖閣裏稍待片刻。”龐氏心中生疑,卻也無法確定皇帝已崩逝,不敢硬闖,隻得依言而行。走到暖閣門口,龐氏忽然發問:“公主呢?”鄭氏知她已起疑心,麵不改色地微笑道:“公主年少體弱,不能久支,陛下慈愛,讓她去暖閣休息,此刻怕是已睡著了,娘子去瞧瞧她吧。”龐氏將信將疑地走進暖閣,忽聽身後哐當一響,兩扇門扉已合攏,她急忙轉身開門,卻聽到門外金屬哢嚓一聲,原來已被落了鎖。


    龐氏上了當,登時明白皇帝必已駕崩,此時不見完顏寧想來是已去皇太子處報訊。她大急,再顧不得許多,高聲叫喊起來,尖利的喊聲在靜謐的深夜裏尤為刺耳,殿外侍從聽到她的喊聲,立刻飛奔去報守純。


    不一時,守純帶著親隨搶先趕到,進殿一看,隻見八名奉禦兜鍪甲胄、各持刀劍,肅然立在殿中,鄭夫人在一旁溫和地道:“二大王怎麽來了?”


    守純已到生死關頭,開門見山地道:“聖上大行,夫人為何秘而不宣?又為何羈押本王的母親?”鄭夫人淡淡道:“聖上病中昏迷,何來大行?真妃娘子高聲喊叫,老身恐她驚動聖上,隻得請她去暖閣暫歇,哪裏稱得上羈押二字。”


    守純知她在拖延時間,再不多言,帶著隨從便要硬闖,那八名奉禦立刻舉刃相向,寒光森然。守純掃了一眼,不見一個素日親近的人,知道自己棋差一招,被守緒在值守奉禦上做了手腳,不由大恨,咬牙道:“你們聽好了!爹爹命我靈前即位,繼承大統,可傳旨的真妃娘子卻被人扣下了,現在我奉詔而來,奉命登基,如有阻攔者,視同謀反,誅滅九族!”那八名奉禦年少,聽他言之鑿鑿一時有些猶豫,隻見鄭夫人冷道:“陛下隻命老身與兗國公主守候在側,幾時叫真妃娘子傳旨了?儲君之位,貞祐四年便已落定,天下人人皆知。二大王莫要執迷不悟,此時帶人離去,或許還可回頭。”


    守純冷笑,狠聲道:“妖言惑眾,格殺勿論!”說罷拔出佩刀便向鄭夫人砍殺過去,恰在此時,殿外一陣整齊有力的腳步聲伴著鐵甲錚錚急促地逼近而來,聽聲音顯是訓練有素的雄兵,守純大驚,又聽一個清泠的少女聲音一字一字地道:“陛下旨意,宣皇太子入內,現在殿下已在門外,請夫人開門。”


    守純頓時慌張起來,命親隨立刻閂上殿門,鄭夫人亦不阻攔,隻沉聲道:“陛下駕崩,命太子即日登基,主持後事。”門外完顏寧立刻應道:“太子領命,已率百官齊集殿外。樞密院諸相公在各處宮門,東宮親衛軍三萬已在東華門內等候。”守純聽到這句話,登時心中一涼:“三萬東宮親衛軍……我,我還有什麽指望?”他知道大勢已去,提刀的右手軟垂下來。鄭夫人答道:“殿內八位奉禦郎君盡忠職守,護衛陛下龍體,不敢有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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