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耀的離席並未有太多人注意, 隻除了依琳公主飽含擔憂的一瞥——酒宴還未開始呢,他就已醉了。


    這時候依琳公主當然已看出程耀並非他先前所說那般不慕名利,但想到程耀要求更好的官職也是為了給自己更好的生活, 讓自己當個名正言順的達官貴婦, 依琳公主又覺得情有可原。


    等程耀回來, 她便求皇兄賜婚吧,有母後在一旁幫腔,想來皇兄總會給這個麵子的。


    夏桐看著燈光之下依琳公主暈生兩靨, 隻感歎情之一字當真誤人, 好好的天之嬌女, 怎麽就腦子進水了呢?


    轉眼到了最受矚目的送禮環節,席上的氣氛也漸漸熱烈起來。夏桐早起已經送了香囊和扇墜, 這會子便隻取出那篇祝辭來, 賀詞均由皇帝口述,再經她手抄筆錄——為了表示鄭重,她在墨汁裏還加了金粉的微粒, 這樣看起來就挺有質感了。


    至於文采麽……當然見仁見智。反正皇帝一向自戀慣了,哪怕她在祝辭裏極盡吹捧之能事,皇帝聽著也受用得很。


    蔣太後聽著這篇辭藻優美的賦文, 卻不禁輕嗤一聲, “華而不實。”


    夏桐心如止水,這是您兒子自己寫的, 要罵就罵他去吧。


    且論起華麗來,無人能出蔣家之右, 蔣碧蘭這回依舊承襲固有的風格, 進獻了一架赤金和合屏風, 上麵還繡著對交頸鴛鴦;蔣映月雖未親至, 卻也差人送了架刺繡炕屏來,姐妹倆一俗一雅,相得益彰。


    夏桐原以為那鴛鴦代表蔣碧蘭自己,誰知蔣碧蘭瞥她一眼,卻輕輕笑道:“臣妾祝願陛下和夏昭儀同這鴛鴦一般,白頭偕老,恩愛無間。”


    連蔣太後都疑心侄女吃錯藥了,一副見鬼模樣。


    蔣碧蘭則神色自若。


    伸手不打笑臉人,夏桐隻好謝過她的祝福,心裏暗暗嘀咕,當皇帝的個個都想長命千歲,她要是跟著白頭到老,不得成老妖怪了?


    至於其餘無關緊要的嬪妃與賓客,不過是聊表心意即可,有送繡品的,有送文房四寶的,總之,隻要是用了心的,皇帝都一一笑納,沒有半點不耐煩之態——夏桐忽然覺得這人脾氣還蠻好的嘛。


    至於程耀準備的賀禮,則是由依琳公主代掌——這兩人儼然已夫妻一體。


    她徐徐起身,接過侍童手中油紙封住的一包東西,眾人瞧時,大概是字畫一類,心道程家也不窮啊,怎麽連賀禮都拿不出手?


    看著也不像名家古董之物。


    依琳公主坦然展開,“這副青鬆明月圖是程郎親手所作,寓意陛下恩德如明月高照,鬆柏常青,澤被蒼生。”


    畫得很好,不知與常青的手藝比起來如何……夏桐難得有些窘,她送詩賦,程耀就送畫作,倒好像提前商量好一般。


    還好皇帝最近醋勁漸漸淡了,不然更添誤會。


    但那副畫的玄機還不止於此,依琳公主從容道:“請陛下命人熄滅殿中燈盞。”


    這下連蔣太後都覺得略微不妥,雖說是家宴,可保不齊魚龍混雜,若出了意外可怎麽好——哎,這個女兒,為了給程耀長臉,真是糊塗!


    劉璋卻不怕這些,坦然吩咐安如海:“照辦吧。”


    等四下裏的燭火逐一熄滅,眾人難免陷入忐忑,然則,就在依琳公主所處的方位,卻徐徐露出亮光來——並非她打著燈籠,是那副畫在發光!


    原本生硬刻板的死物,此時竟仿佛活了一般,青鬆在晚風下輕輕搖曳,明月的光輝則愈發圓融婉轉,好一幅才思精妙的畫作!


    饒是夏桐都不禁歎為觀止,“這是怎麽辦到的?”


    依琳公主驕傲的道:“這幅畫並非炭筆所作,而是融合了程郎的巧思,以螢石、磷粉、螢火蟲研和成末,哪怕地處黑暗,也能重現光明,陛下,您對這份禮物可還滿意?”


    依琳公主的脾氣雖然淺顯又直白,但對程耀來說還真是一把好刀,如此簡明扼要地把求官的目的表達出來——虔州落寞,因此想重返京城麽?


    皇帝卻輕輕眯起眼,目光有些深邃。


    夏桐心道程耀這回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皇帝欣賞聰明人,但可不喜歡這種拐彎抹角有話不直說的聰明人——因為不易控製。


    程耀的禮物雖好,卻觸犯了皇帝的忌諱,何況磷粉和螢火蟲都不是能持久的東西,程耀以此入畫,莫非是在暗示皇帝的統治不能長久麽——他要是生在文字獄的年代,光這條罪名就能人頭落地。


    劉璋雖不至於如此多疑,對這份禮物也喜歡不起來。


    依琳公主辛苦吹噓了一番,就等著皇帝龍心大悅,親口示以褒獎,誰知半天也沒等來皇帝反應,她不免有些焦躁,“陛下……”


    蔣碧蘭適時地打斷,“公主,程大人呢?怎的不見他過來?”


    送禮可以讓他人代勞,可謝恩總得自己露麵吧。


    依琳公主這才反應過來,程耀說是更衣,已經去半天了,怎麽回事?就算皇帝當場授官,也得有人出來接旨吧。


    依琳公主隻得按捺下滿腔狐疑坐下,將那副畫作交給安如海好生收著,別弄髒了——她還打算日後向皇兄討回來呢。


    畢竟程耀都沒送過她這般用心的禮物,依琳公主想想倒有點吃醋,心想等他回來,自己一定要讓他繪一幅自己的肖像,不,繪十幅。


    然則,直至宴會結束,也不見程耀現身。依琳公主這下更不安了。


    夏桐道:“程大人會不會身子不舒坦先回去了?”


    心裏還有點幸災樂禍,在皇帝的壽辰不告而別,這可是失禮大罪。


    依琳公主立刻反駁,“不可能!”


    就算程耀沒跟皇帝請辭,好歹也該知會她一聲,畢竟,她可是他未過門的妻子。


    看了眼皇帝雲遮霧罩的麵容,依琳公主強撐著道:“陛下,您別生氣,一定有什麽緣故耽擱了。”


    蔣碧蘭亦跟著幫腔,“是啊,程公子不熟悉宮中路途,方才又有幾分醉意,會不會胡亂找地方歇下了,依妾看,還是得著人仔細搜羅一番。”


    夏桐心中一動,難道蔣碧蘭想偷偷將程耀藏在關雎宮的寢殿裏,再引皇帝去捉奸——沒準是從趙飛燕那段偷情故事得到的靈感。


    但,這是不可能成功的,別提關雎宮的守衛多麽森嚴,有常青在,隻怕程耀這會子已經扔進禦湖裏醒酒了——就算他熟悉水性,可在冰冷刺骨的湖水裏泡一宿也夠受的。


    再說,宴會都過了大幾個時辰,他早該自己爬出來了。


    夏桐百思不得其解,皇帝倒是認可了蔣碧蘭的提議,“那就派人去搜吧。”


    賓客們早就各回各家,獨留下一群妃嬪麵麵相覷坐在大殿裏,心裏都感歎今夜的古怪。


    不管程耀會從哪個宮裏搜出來,怕是都不容易善了。


    安如海畢竟是陪伴皇帝多年的人,辦事效率極高,不多時便麵色凝重地返回,“陛下,程大人已經找到了。”


    “在哪兒?”劉璋冷聲問道。


    安如海麵露為難,“請陛下隨奴婢走一趟。”


    顯然茲事體大,他一個禦前大總管都做不了主。


    眾人的心俱提到嗓子眼,恐怕事涉名節,安公公才會這樣神神秘秘的。一時間倒有不少人望著夏桐——論起淵源,程耀也隻跟這位昭儀娘娘有舊,難道夏昭儀將人私藏起來,準備夜間偷歡?


    可今日是皇帝的正壽,她這麽做也太大膽了些——那程公子還沒俊美到讓人失去理智的程度吧?


    夏桐麵上看不出什麽,反而輕輕拉了拉皇帝的手,還好,很熱,也沒有發抖,可見皇帝是相信她的。


    那麽,就算關雎宮真搜出個大活人來,她也沒什麽好怕的了。


    一行人跟著皇帝浩浩蕩蕩向前行去。


    比之眾妃看好戲的模樣,依琳公主的麵容卻陰沉得能滴出水來,狠狠瞪著夏桐,恨不得在她臉上鑿出兩個血洞——孩子都生了,卻還想著跟舊情人私會,天底下怎麽有這般不知廉恥的婦人?


    夏桐泰然自若,當局者迷,她卻是旁觀者清。


    清者自清。


    蔣碧蘭隱沒在黑暗裏,悄悄拂去唇邊一抹淡淡微笑,沒想到事情進行得如此順利,夏桐甚至到現在還毫無所覺——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果然舒服日子過慣了,就縱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想想待會兒皇帝看到程耀赤身露體躺在關雎宮的模樣,蔣碧蘭就一陣痛快。雖不能來個捉奸拿雙,可這兩人從前就風言風語不斷,皇帝定然嫉恨,隻消自己再從旁煽風點火,夏桐就算不被廢為庶人,也會麵臨降位的嚴懲。那時,皇長子的撫養權便輕而易舉到自己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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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蔣碧蘭美滋滋地想了一路,隻聽安如海那尖利的嗓音,“陛下,到了,程大人就在裏頭。”


    皇帝的聲音卻有幾分古怪,“你確定……是這個地方?”


    蔣碧蘭迫不及待地抬頭,卻在看到梁上門匾的刹那驟然黑臉,怎麽會,安如海將她們引來的,分明是麟趾宮!


    眾妃也是一臉懵逼,貴妃娘娘不是要陷害夏昭儀麽,怎的卻陷害到自己頭上了?


    依琳公主則感覺一個頭變成兩個大,情況太過複雜,她有點消化不了。


    夏桐此時善解人意地上前,攙扶住蔣碧蘭的胳膊,免得她臨陣脫逃,“貴妃姐姐,不管是否誤會一場,咱們進去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蔣碧蘭被她抓著,想裝病都不能,少不得隨在皇帝身後。


    一行人烏泱泱進殿,愈往裏去,一股黏稠靡豔的氣息隨之而來,隻見紫檀桌上香煙嫋嫋,鮫紗帳內卻被翻紅浪,兩具雪白的身體緊緊抱在一起,仿佛正在酣眠。


    劉璋沉聲道:“翻過身來。”


    安如海於是熟練地走上前去,拿拂塵的柄將二人肩膀分開——夏桐莫名有種鍋裏正在烙大餅的錯覺。


    不過這場景還真是香豔啊,更離奇的是眼前這幕小電影的主角,居然是程耀跟貴妃的貼身婢女荷花。


    蔣碧蘭臉孔憋得紫漲,她再想不到人是何時來到自己宮裏的,還夥同荷花那個賤婢爬上她的床——沒錯,這還真是她平時睡覺的架子床,如今卻成了這對男女苟合的淫窩。


    是栽贓?還是意外?


    劉璋冷聲道:“貴妃,你作何解釋?”


    蔣碧蘭竟無言以對。


    夏桐心想,這回她可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啊。身為貴妃卻不能嚴正宮紀,還在自己寢殿裏鬧出這種醜事來,隻怕這回該降位的是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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