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欽穿著素紗袍沉穩地靠在黃花梨禪椅上,並不明朗的光線照著他的麵龐,深邃的瞳仁不見半分情緒,就算麵對的是自己的事情也依舊無情、冷漠。


    他是身正不怕影子歪還是瘋了,自己不要名聲了嗎?


    想起有一年夏天她貪玩鑽到花叢裏被蜜蜂蟄了手指,幾日未出門,外頭就傳出她毀了容貌的流言,氣得她立刻就下帖子請她認識的所有的姑娘第二日到家中賞花,讓她們睜大眼睛好好瞧瞧自己這張依舊完美得沒有瑕疵的臉蛋。


    而他關乎自己一輩子的名聲都卻不在意!


    明黛深吸一口氣,覺得別人說的對,他絕對是瘋了。


    但她怎麽辦?


    “那不行,我都那樣和魏裏老說了,若是你說漏了嘴,我成什麽了!”


    她有些委屈,她多丟臉啊!旁人以為她得了臆症呢,說不定還當她是這瘋子的同謀。


    魏欽不為所動。


    明黛看著都要氣死了,這本來和她也沒有任何關係,都怪她多嘴,以後她再也不多管閑事了。


    她氣鼓鼓地瞪著魏欽,沒有血色的小臉也漲紅了。


    魏欽竟然笑了一下。


    明黛氣得要暈過去了,他笑什麽!別人把他當賊寇就好笑啦?


    真不知好歹!


    去牢房笑吧!


    魏欽視線從她的臉上轉到窗戶上,他起身,推開臨街的窗扇,街道嘈雜的聲響瞬間清晰,他垂眸看著樓下。


    明黛湊過去,不由的壓低了聲音:“是他們來了嗎?”


    她悄悄地探頭,果然是樓下站著魏裏老和一個小吏,緊接著一陣敲門聲響起。


    明黛無奈之下,隻能揪住他的袖口:“求你了,要不然你就假裝不在家,讓浦真去應付。”


    想必魏裏老會找蕭大夫核實,到時候也能糊弄過去,隻要他不添亂就行!


    浦真站在旁邊等著他們商量好。


    袖口被她拉扯著,魏欽用審視的目光望著明黛,明媚的少女滿眼的哀求。


    他慢慢抽出袖口,側身從長條案後走出來。


    他也不曾說答不答應,明黛喊了他一聲:“誒!”


    “怎麽還要我吃口酒再去。”魏欽悠悠地說。


    明黛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他是願意用她編的那套說辭為自己解釋啦!不過他要是真能染上一些酒氣那更好了,她眼睛到處看了看:“這兒有酒嗎?”


    魏欽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說:“沒有。”


    明黛無言,都什麽時候了,她擺擺手,催促:“那你快下去,別說漏了嘴,別提我,快快快!”


    魏欽不慌不忙地步下樓梯,那樣子隻讓明黛著急,忍不住跺腳。


    *


    浦真先跑下去開了門,看見魏裏老有些意外:“二老太爺!您老人家怎麽過來了?”


    浦真笑嗬嗬的,沒將他請進後麵正堂,隻扶著他在樓下坐著,吩咐薑娘燒茶。


    魏裏老和魏欽的血緣關係並不遠,甚至還很近,魏欽的親祖父排行老大與魏裏老另外還有個三老太爺是嫡親的兄弟。


    小梅花巷的魏老太爺和魏裏老兄弟三個是堂兄弟,而魏欽的父親被魏裏老的兄長大老太爺過繼給了小梅花巷魏老太爺。


    魏裏老帶著笑意問浦真:“你們大爺在家嗎?”


    “二爺爺。”魏欽從樓梯後走出來。


    魏裏老看著這個家族中最出色的孩子,神色複雜,皺眉拐杖敲地:“你舍得回來了?”


    麵對這位上了年紀的長輩,魏欽也不見親近,但他親自接過薑娘呈上的茶盅奉給了魏裏老,疏離中總帶著幾分恭敬。


    魏裏老抿了一口茶,問起昨晚的事。


    既答應了明黛,魏欽自然說的便是她編好的故事,隻是再熱鬧的宴席從他嘴裏說出來總是冷冰冰的。


    “前些年也不見你與蕭家的孩子交好。”魏裏老自然認識蕭遜。


    魏欽沉默了一下說道:“他幫過我幾次忙。”


    魏欽從前半年都不與蕭遜見一麵,這才短短幾日已經見過他兩次了。


    魏裏老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便要離開,他還要接著去其他街巷通知民戶注意安全。


    魏欽送他到門口,又聽他說:“住在你家隔壁明先生家的姑娘說你夜間吵鬧,以後小聲一些!”


    魏欽:“……”


    他關上門,回頭看從樓梯口冒出腦袋的明黛。


    明黛見藏不住,隻好出來,甕聲甕氣地問:“怎麽樣?”


    “你不是在那兒聽著?”魏欽說,“沒聽清?”


    明黛抿緊了唇,偏過頭,不接他的話,眼睛轉了轉:“不管怎麽說,這以後,你再也不是旁人口中的賊寇了!你還是要謝謝我的!”


    魏欽微微俯身,背著光,他麵色陰暗,深不見底的眼眸盯著她,勾唇:“這件案子不是我做的,你又怎知旁的也不是?”


    明黛心裏一咯噔,被他嚇了一跳。


    她不由得往後退了兩步,動作明顯的僵硬:“我,我頭疼,先回去了!”


    她急忙忙轉身提著裙擺往園子裏跑。


    “大爺何必恐嚇明小姐,明小姐也是好心。”浦真看不下去,忍不住說。


    魏欽沒有說話,隻是神色不明地看著明黛,心裏閃過一絲困惑。


    明黛走下梯子,嘴裏還在罵:“瘋子!真是個大瘋子!”


    她正想進屋,又聽到了敲門聲。


    明黛身影一頓,詭異地看向大門,又看向梯凳。


    怎麽回事!


    怎麽每次她從魏家回來,總有人敲門。


    她猶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


    “姐兒在家嗎?”


    明黛眼睛猛地來亮起來:“百宜!”


    她抽出門閂一看,果然就是她的百宜!


    第十章


    門口隻單單來了百宜。


    “姐兒怎麽病了?”百宜進屋,甫一看到明黛的模樣,眼淚就下來了,哽咽著說,“我今早得知南小街出了事,就想著來看你。”


    明黛現在很好,想著安慰她,嘴巴微張,卻是喉嚨一陣癢意忍不住咳嗽起來。


    急得百宜來不及擦眼淚就過去撫著她的背脊,幫她順氣,見她緩過來,轉身拿起案上的茶壺,空蕩蕩的連個熱茶都沒有。


    百宜心裏一陣兒難過,留下一句:“我去燒水。”


    便急匆匆地出門找到廚房,出了門眼淚又順著麵頰滾落。


    廚房灶台上還留著半鍋水,灶膛裏的灰燼瞧顏色還是近幾日的,百宜楞了片刻才一邊默默地流眼淚,一邊重新打井水回來生火燒鍋。


    明黛也要幫忙,被她推出廚房:“姐兒快去歇著,你還病著呢!”


    “你都不知道,這些日子都是我自己燒水的!厲害吧?”明黛說起來,還有些得意。


    百宜忍不住笑了一下。


    見她破涕為笑,明黛走過去,小心翼翼地幫她擦眼淚,兩雙淚眼汪汪的眼睛相對,她自己也紅了眼眶。


    這下百宜哪裏還繃得住,她根本不敢想她們姐兒這幾日是怎麽過來的,她每天夜裏隻要一閉上眼睛,想的全是明黛身上半分銀錢都沒有,餓了該怎麽辦,一個人睡覺怕不怕。


    百宜心疼她,為她委屈:“太太也是狠心,那應五少爺那般德行怎麽不說給明珠小姐,還有明家老爺怎麽也是個拿官俸的,便是明珠小姐沒回甄家前也有丫鬟婆子伺候,明老爺走得急,但我不信梅太太去世前什麽都沒有給明珠小姐留下。”


    百宜就認明黛一個主子,旁人都得靠邊,她隻恨不得天下所有的好東西全是她家的姐兒的才好。


    明家老爺和太太隻有一個女兒,明珠小姐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能學得這些,想必明家即便沒有大富大貴,但明老爺在世時家中肯定也小有薄資。


    揚州房屋價貴,明家宅子又位於揚州府附郭縣江都縣最好的地界,離縣城官署、府城官署和府學都不遠,就這小小一座宅院,起碼也要得百兩。


    其實甄明珠特地和明黛說過,明老爺為人樂善好施,常常資助家貧的學子,後來明家的錢財都因為兩場突如其來的喪事花費光了,她告訴明黛這些,明黛也願意相信。


    這些百宜也知道,隻是她瞧見明黛如今的境況,忍不住替她難過,忍不住生氣猜疑,她想著既然明黛不要甄家的東西,但要是明家能留下些什麽,她們姐兒也不用吃苦了。


    明黛從前隻愛吃喝玩樂,不通庶務,在甄家又從來不需要操心錢財夠不夠用,哪裏會想過自己會落魄。


    知曉百宜對自己的心,明黛搖著她的胳膊:“好百宜,你不用擔心我,你還記得小梅花巷的魏家的蕭太太嗎?她家有位郎君就住在隔壁,總是……接濟我呢!”


    她頓了頓,才想到這個詞,“你瞧,我身上寶衣閣的衣裳,還有蕭太太送我的手鐲!多好看,你就別為我操心了。”


    “你快說說你在甄府怎麽樣了?他們有沒有欺負你? ”


    明黛從甄家離開後,依著百宜和明黛關係,她如今在甄府的日子恐怕不好過,可明黛沒有辦法帶走她,百宜被家人賣進甄家時是簽過紅契在官府備過案的。


    若是她冒然將她帶走,反而會害了她落得個逃奴的罪名。


    百宜以為她不會問到有關甄家的任何事情了,她輕描淡寫地說:“咱們院子裏的人都散了,我如今在廚房裏做事,姐兒放心,廚房的掌事媽媽是我幹娘,有她護著誰敢欺負我,再說你還不知道我嗎?我怕誰?大不了把我逐出府去,這正好稱了我的心意,我也能來找姑娘了!”


    百宜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就算後來明黛在甄家處境尷尬,她也沒怵過誰。


    甄明珠之前明黛是甄家最受寵的小姐,隨著甄明珠的回歸,下頭的人難免捧高踩低,百宜曾經因為繡房想討好甄明珠,把明黛挑好的綢緞先送給了甄明珠,而從繡房一直打罵到甄明珠的院子。


    嚇得下麵的人不敢再使絆子。


    明黛聞言隻剩下心碎,她說不清是因為甄家這麽快就將她在府裏留下的痕跡抹去,還是因為百宜的遭遇。


    又或是兩者皆有。


    百宜雖是明黛的丫鬟,但與她是自小一起長大的情誼,是明黛在這世上相處時間最長最離不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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